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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商巨象
(节选)

解氏语花

作者简介

解氏语花,知名编剧、小说作家。其编剧作品《爱在黄昏日落前》已入围柏林华语电影节,电影剧本《梦想者》被评为杭州市文化精品工程。小说代表作有《剧组异实录》《蝴蝶上阶》《民国江南》。其中《剧组异实录》至今仍在天涯热榜,网络点击量超千万次。

(本文节选该作品第三章至第五章)

第三章

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端午节,正逢春蚕结茧的季节,朝廷在与英军的战争中屡屡失败,湖州府生丝出口亦受到影响,设立在丝行埭的两大广庄先后撤回广东,南浔大大小小的丝行老板都心急如焚。

素日里驻南浔收购生丝的只有京庄和广庄,京庄是朝廷开设的,只为杭州和苏州两大织造局收购贡丝,收购价连成本都不够,但各家丝行都有摊派额度,须先满足京庄。而广庄是广东商人开设的,收购的生丝从广州口岸出口给各国商人。广庄的生丝收购价一向高于京庄许多,但品质要求也高。南浔的大小丝行从乡下收购蚕茧并摇制成丝径,经整理归类后都卖给京庄和广庄。如今广庄已撤,京庄只顾收足贡丝便万事不管。生丝卖不出去,蚕茧便也卖不出去,乡下蚕农更是嗷嗷叫苦。

镇上最大的丝行——顾丰盛丝行(简称顾丰盛)亦是如此,人称顾六公公的顾丰盛丝行老板顾福昌急得焦头烂额,自家仓库里的生丝越积越多,已不能再收购蚕茧。但是乡下蚕农摇着船把蚕茧源源不断地送到镇上,春季的蚕茧是蚕农们大半年的生计指望,看着他们在河埠头流露出渴望的眼神,顾福昌心中不忍。

镇上的小丝行已经关闭,中等丝行在观望,几家大丝行勉强收购了几天,也挂起了免收牌。只有顾丰盛仍然每天少量收购,蚕农们把希望都寄托在顾六公公的身上,运茧的船只都聚集在顾丰盛丝行的河埠头。

这天打烊后,顾丰盛丝行的胡掌柜来到垂虹桥堍妙境弄的顾宅“百桌厅”找东家顾福昌。“百桌厅”是顾福昌发迹后建造的府邸,因厅堂占地大可摆百桌宴席而得此称号。

“东家,顾丰盛号的仓库已经满了,实在不能再收了!”胡掌柜忧心忡忡地说道。

胡掌柜自顾丰盛号开创之时就已经当掌柜,是顾丰盛的元老,亦是顾福昌的左膀右臂,深得顾福昌的倚重。

胡掌柜不等顾福昌接话,又说:“账中采购的货银也不多了。”

顾福昌沉吟道:“尚有多少?”

胡掌柜忧心道:“账中常备货银五千两,往日流通不过两千两,现在却只剩五百两了!”

顾福昌说道:“那便从自家当铺和钱庄调剂一些吧!”

胡掌柜迟疑道:“可这什么时候到头啊!现在丝行已然如此,切不可连累了当铺和钱庄哇!”

顾福昌叹道:“我怎不知其中利害!可是这几天不把茧子收进来,等几天蚕蛹破茧,恐怕得出人命!”

胡掌柜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告退。

是夜,顾福昌来到发妻朱氏房中,朱氏见他忧心忡忡,便知是为了蚕丝之事。顾福昌未发迹时在邻镇贩布,早出晚归,老父母全由朱氏照顾,因此顾福昌对这位发妻情深义重,如今纵使家财万贯也未纳妾,府中就这么一位当家太太。

朱氏从不过问生意上的事,因此也无从劝慰,只得亲自打了洗脚水,给顾福昌泡脚解乏。

顾福昌先开口问道:“家中有多少现银?”

朱氏如实作答:“去岁给寿松娶亲花去一千两,现除去日常开销,约莫还剩五百两,老爷如要派用场,拿去便是。”

顾福昌摇头:“罢了,还是你留着开销吧!”

朱氏道:“寿松刚在找你,也不知何事。”

顾福昌道:“去叫他来书斋。”

朱氏打发老妈子去找长子寿松,片刻后寿松便来到顾福昌的书斋。

“阿爹,我们顾家即使把现银都拿出来,蚕茧也是收不光的!”寿松着急道,“总不至于变卖产业吧?”

顾福昌慢悠悠道:“我们顾家靠蚕丝起家,那些茧农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如今他们有难,我们见死不救?再说了,今年伤了茧农,来年谁还会养蚕?没有蚕茧,不光我们顾家,整个南浔丝业都要完!”

寿松不解道:“靠丝业发家的又不只是我们顾家,镇上大大小小几十家丝行,他们为什么坐视不理?”

顾福昌道:“凡事总得有人挑头,但愿他们能明白我顾某的苦心!”

寿松叹道:“只怕没有人会跟着做这种傻事!”

顾福昌道:“那也未必,勿要小看人,自古人心换人心!我意已决,你明日去钱庄先取两千两银子应急。”

寿松不敢反驳,无奈地应道:“是,父亲。”

第二天,顾丰盛大量收茧子的消息传开,茧农们奔走相告,喜笑颜开。

河埠头挤满了茧船,街上小商小贩也多了起来,卖了茧子的茧农顺便逛街买些绒线布料、针头线脑回家,犒劳辛苦一年的家人。

其他各家丝行看到这幅景象,也是议论纷纷,引得各种猜测。有人说顾六公公在商界、官场都有人脉,他敢于在这个时候大量收茧子,定是得了什么消息!于是有丝行效仿,竟也开张收起茧子来,但这些丝行财力有限,收不了多少便偃旗息鼓。顾丰盛能挪用的现银已经所剩无几,但运茧的船只还源源不断地涌向顾丰盛的河埠头。

顾丰盛的仓库早已经爆仓,胡掌柜临时租了几个仓库应急,所有伙计都忙得不亦乐乎。

刘镛所在的谈德丝行在镇上属于中等规模,他们的库房里也积压了一批摇好的生丝,所以正在闭门观望之中,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况且谈老板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绝不敢冒倾家荡产之险。

自从刘镛来到谈德丝行的仓库,炳师傅从来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无论刘镛如何勤谨,都不入炳师傅的眼,炳师傅也从未教过他什么,反而人前人后说刘镛资质平庸,啥也学不会。刘镛心中沮丧,却又无可奈何。

这一天,刘镛照例在仓库翻丝包检查,突然发现有几包生丝已经发潮,便立即报告炳师傅,炳师傅用手一摸,汗都下来了。他神情紧张地大声斥责刘镛:“你莫要乱讲,这几天都没下雨,生丝如何会发潮?”

刘镛懵了,按理来说生丝受潮也是常事,只需搬出来晾晒即可,他不明白炳师傅为什么会如此慌张。刘镛不敢多说什么,但心里暗自着急,如果不及时晾晒,这些生丝就霉废了。丝行学徒规矩很严,凡事都得听师傅的,如若越级上报就算挑弄是非,不仅会被赶出丝行,而且整个行业恐怕都不会再收他。

这天午后,炳师傅一反常态,把刘镛叫到他屋里,拿出一包猪油百果定胜糕塞给他,和颜悦色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日三餐哪里够你饱的,吃吧!”

刘镛更加感到疑惑,他想着那些发潮的生丝心里七上八下,万一它们真的霉废了,谈德丝行会大伤元气,他又如何对得起举荐他的谈夫人?

刘镛硬着头皮劝道:“炳师傅,我仔细看过,有二十包生丝真的泛潮了,趁今日晴好,我就把它们拿出来翻晒一下如何?您不用动手,我一个人就行!”

炳师傅瞬间冷了脸,啐道:“好你个刘镛,来了不到四个月,倒做起我的主来了!来来来,你来当仓库执事,我走!”

此等狠话一出,刘镛吓得连连讨饶:“炳师傅,我再也不敢了!”

炳师傅恶狠狠地说:“若再多嘴多舌不听管教,我便回了掌柜的,请你另拜师傅!”

刘镛低头不敢再多言,如果真被赶出去,那全家所有的指望都没有了。刘镛因此而愁眉不展,掌柜的屡次路过仓库,刘镛都硬生生地把话憋在了心里。

端午过后天气多变,雨声淅淅沥沥,时雨时晴。刘镛每天趁炳师傅不在时去查看丝包,发现这二十包生丝越来越潮湿,而且气味都隐约不对了,如果再不处理,整个仓库的生丝都会受影响。

刘镛眼望窗外琢磨着,如何才有万全之策?

六月初一是谈德丝行例行议事的日子,一大早东家谈老板也过来了,掌柜和执事们聚于议事厅,炳师傅自然也在列。

这天早上又开始下雨,辰时雨势渐大,刘镛觉得正是好时机。他把那二十包潮变的生丝搬到一角,堆成一堆,然后用棍子戳开正上方的瓦片,雨水顿时泄到这堆生丝上。

刘镛立马跑到门外大喊:“不好啦,库房进水啦!”

议事厅的谈老板和掌柜、执事们听到刘镛的呼叫都大吃一惊,争先恐后地往后面跑去。当他们赶到时,只见刘镛手忙脚乱地挪动着生丝包,掌柜的赶紧招呼大家帮忙,用水桶接住屋顶的雨水。

谈老板急问:“淋了多少?”

掌柜的查看一下,回道:“有二十包受淋,其他无碍。”

谈老板吩咐道:“赶紧把这二十包挪到别处,以免累及旁的生丝。”

各位执事纷纷上前搬动,掌柜的也不敢怠慢,亲自扛起一包。

“咦,分量不对!”掌柜的把丝包放下,狐疑道。

谈老板上前道:“看看里面!”

刘镛递上剪刀,掌柜的剪开布袋,用手拨开,定睛一瞧,失色道:“东家,这个不是我们的货!今年我们收的蚕茧不多,都是我亲自送去摇经户家加工成生丝,也是亲自过目验收,绝没有这种劣货。这些生丝受潮严重,早已霉变,如何会在这里!炳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炳师傅战战兢兢地回道:“东家,我……我也不知情啊!这……这……”

掌柜的一一检查其他的生丝包,幸而都正常。

掌柜的回禀道:“东家,就是这淋湿的二十包有问题。”

谈老板用凶狠的目光扫向炳师傅,冷冷道:“你既然不知道,那便送官府去审吧!”

炳师傅一听要送官,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求饶:“东家,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掌柜的气得上前揪着炳师傅的领子,呵斥道:“好大的胆子!调包的生丝呢?”

炳师傅结结巴巴地坦白:“因着今年广庄不收生丝,我琢磨这些上等丝指不定要在库房搁置多久,所以一时猪油蒙了心,偷偷掉了包。那些生丝还在我家中。”

谈老板冷笑道:“你倒不怕败露!”

炳师傅哀道:“生丝若搁置时间长了,哪怕霉废几包也是有的,只要今年广庄不收丝,我便能蒙混过关。”

掌柜的一脚把炳师傅踹翻在地,恨道:“竟然有你这种吃里扒外、趁火打劫之人!幸得老天保佑,今日屋顶漏水揭了你的底!”

谈老板命人把炳师傅捆了送去归安县衙,又派人去炳师傅家里找回生丝,命刘镛好生照管。

刘镛心中石头落地,恭顺地答道:“是,东家。”

谈老板看了一眼刘镛,掌柜的介绍道:“东家,这就是太太举荐来的刘镛。”

谈老板饶有兴致地看着刘镛,对掌柜的说:“你先出去吧!”

掌柜的退出,谈老板问道:“刘镛,我曾听夫人说你聪慧伶俐,今日之事怕不是巧合吧!这屋子好好的怎么漏了?又怎么刚好漏到这二十包烂生丝上头?”

刘镛低头回道:“刘镛不敢欺瞒东家,今日实是无奈之举,我几次禀告炳师傅丝包受潮,炳师傅不但置之不理,还屡屡呵斥我,太让人生疑。刘镛虽然刚来丝行不久,但也知道受潮的生丝不加处理,必将影响整个库房的货,事关重大,刘镛不得不出此下策,请东家见谅!”

谈老板频频点头:“很好!很好!夫人没有看错人!”

谈老板说罢出了库房,留下惴惴不安的刘镛。

第二天,掌柜的带来了新的库房执事李师傅,吩咐好生教着刘镛。掌柜的又给了刘镛二两银子,说是东家赏的,刘镛自是喜不自禁。

李师傅为人正直严厉,他见刘镛来库房已久却未学到什么,便加紧倾心传授,刘镛珍惜机会,处处用心,加倍刻苦。

这天一大早,茧船照例聚集在顾丰盛丝行的河埠头,但等到卯时将过,也不见胡掌柜出来开门。辰时传出消息说顾丰盛不再收购蚕茧,茧农们顿时人心惶惶,嚎哭者有之,怒骂者有之,砸门者亦有,更有茧农拖家带口跪在顾丰盛号门前,哀求顾六公公开恩。

此刻顾福昌正在丝行内,听到外面的动静,他急火攻心,连连咳了几声,老泪纵横,仰天长叹道:“天要亡我们南浔丝业!顾某尽力了!尽力了!”

张恒泰酱园紧邻丝行埭,老板张颂贤这几日目睹丝行和茧农的困境,也颇为感慨。张家自康熙年间从徽州休宁移居到南浔,一直以弹棉花为生,自父亲维岳公这一代开始经商,在华家桥堍开糕团店,继而又开小酱园,至张颂贤接管酱园时,已是镇上第一大酱园,张恒泰出产的油盐酱醋及腌制的酱菜远销省内外,甚至到了江苏安徽一带都有分号。

顾丰盛门口的茧农不肯离去,张颂贤路过此地,看到一位茧农跪地磕头,哭诉道:“就指着卖了茧子的钱给儿子瞧病,如今茧子卖不出去,要是儿子没救了,我们全家都不能活了!”

茧农旁边的妻子也哀哀哭泣。

张颂贤不忍,摸了一些碎银子,趁人不注意塞给了茧农:“别在这里哭了,顾六公公已经无收茧的银子了,你们还是回去吧!”

茧农要谢,张颂贤忙使眼色不让声张,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回到家中,张颂贤把街上的见闻对父亲说起,维岳公叹过后,颇为得意地对张颂贤说道:“我当初便说白老虎厉害,万万碰不得,还不如我们这酱园,虽然辛苦薄利,但只要人要吃饭,睁眼就少不了油盐酱醋!”

张颂贤说:“父亲说得是,去年儿子想开丝行,您硬是不准,才让张家逃过此劫。”

维岳公说:“颂贤呐,你要切记,富贵来得容易,便不会长久。”

“父亲,”张颂贤道,“儿子倒有个想法。”

维岳公悠然道:“说来听听!”

张颂贤说:“我想收茧子!”

维岳公吓得拄着拐杖站了起,指着张颂贤问道:“你说什么?”

张颂贤把父亲扶到藤椅上躺好,回禀道:“儿子并非莽撞行事,今日见到茧农惨象,儿子心里有个想法。”

维岳公道:“那些丝行都不顾及茧农,你顾得了吗?我们又不会摇丝,你把茧子收来作何用?”

张颂贤继续道:“父亲,我们酱园虽然不会摇丝,但是做酱需要丝绵覆缸,往日都是从丝绵行购得成品,今年茧价便宜,不如买了茧子请人来剥,我想过了,除去我们张恒泰自己用的,还可以销往江浙闽皖一带的酱园,长江以南的酱园都用得着这个,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维岳公说:“你可要算清楚了,能有钱赚吗?”

张颂贤说:“我在商言商,自然有钱赚才做,您老大可放心!”

维岳公叹道:“也罢,这些茧农也着实可怜,就依你的心思去做吧!”

张颂贤笑道:“既然父亲应允,事不宜迟,我明天便去租赁仓库,后日开仓收茧。”

第四章

张恒泰酱园开仓收茧的消息震惊了南浔镇,各大丝行都到张恒泰酱园去探听消息,得知张颂贤此举属实,丝行老板们也坐不住了。他们聚集到丝业公会商议,顾六公公因病未能到场,谈德、梅恒裕、邢正茂和陈裕昌等大丝行的老板都到齐了。

说起顾六公公孤军奋战、张颂贤隔行施以援手,大家都感到汗颜。

谈老板率先表态:“我谈某一生谨慎,从不敢冒险,但今日如果再明哲保身,颜面何在?”

邢老板附和道:“我们丝业公会的确不能再做缩头乌龟,须大家出力,方能共度时艰。”

陈裕昌号的陈老板忧心道:“听闻辑里村已有茧农砍伐桑树,欲改桑田为良田,今年他们茧子卖不出去,以后就不会养蚕,伤的就是丝业的根本啊!没有蚕农,我们这些丝行都得破产!”

丝行东家们讨论了一天,达成共识,各家摊派数额继续开仓收茧。消息传开后,举镇轰动,茧农们大喜过望,把毁掉的桑树又重新种了回去。

当然也有做缩头乌龟的丝行,卞达昌丝行便是其中之一,看到同行们开仓收茧,老板卞开财私底下嘲讽道:“真是弄不清楚自己的分量,我们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做慈善的,要么就索性把丝行的招牌摘下来,换成‘慈善堂’好了。”

别的丝行在码头上忙得不亦乐乎,卞开财紧闭大门,抽着旱烟躲在窗子后面看热闹。

蚕茧终于都收完了,各家丝行望着仓库里堆得满满的生丝犯愁,大家都盼着战争早点结束。

只有张颂贤顺风顺水,他收了茧子以后,雇乡下农妇剥茧子做成丝绵,除去自家酱缸用的,还销给江浙闽皖的同行,后来发现丝绵絮成被子、棉袄备受达官贵人欢迎,便索性开起丝绵铺子经营起来,利润竟然也极为可观。

正当丝业同行们一筹莫展的时候,谁也未曾料到,南浔丝业即将迎来大转机。六月初六从吴淞传来英军攻破吴淞口的消息,九月朝廷和英国议和,上海宣布开埠。

年底的时候,广庄又回来了,因着上海开埠,生丝从上海口岸运往海外的成本节省很多,且自鸦片战争这一年多来海外生丝缺口极大,所以各国商人的船只都聚集在上海吴淞口,等待收购生丝。

南浔的生丝价格立即暴涨,广庄悬高价收购,且供不应求。各大丝行库存的生丝都已销空,家家都赚得盆丰钵满,顾丰盛丝行更是财富暴增一倍,大家都说顾六公公好人好报。

顾福昌自然喜不自禁,当初他把典当行和钱庄的钱全部都挪出来收了茧子,如若没有转机,他多年的基业便都毁了。

腊月二十,顾府张灯结彩宴请亲朋,顾福昌带领发妻朱氏、长子寿松、次子寿臧和三子寿朋进祠堂进香拜谢祖先。

顾福昌拈香祷告:“多谢列祖列宗庇佑,顾丰盛号化险为夷,顾氏基业得以续存。”

谈德丝行亦是喜气洋洋,今年的利润比往年多了五成,小年夜宴请伙计,东家把鱼头对准了自己,这便说明无一人被辞退,皆大欢喜。

谈老板赏的红包也比往年丰厚,就连学徒都有份,别的学徒赏铜钱十缗,刘镛因护丝有功,特别赏了五两银子。

几家欢喜几家忧,这下轮到卞达昌等几家冷眼旁观的丝行老板们跳脚了,卞开财既眼红又懊悔,气得差点吐血。

大年三十店铺关张,刘镛喜滋滋地回到家中,因着下半年丝业兴旺,各家添置铜木物件的需求也有提高,所以刘焕章的刘记铜木铺生意也好于往年,刘镛母亲特意做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犒劳家人。

刘镛把一年积攒的十七两银子交给母亲,母亲惊讶道:“怎会如此之多?”

刘镛笑道:“丝行规矩与别家店铺不同,即使是学徒,每月亦有膳银一两,加上年终红包赏赐,就有了这些。”

母亲心疼道:“你自己竟然一文未花,点心都舍不得买一块!”

刘镛说道:“儿子在丝行包吃包住,哪里用得着银子。先把姑妈的手镯赎回来,其余补贴家用。”

姑妈夸道:“阿镛真真有出息,赚的竟然比你阿爹的铺子还多,等将来满师后更是了不得,这丝行真是进对了!”

刘镛举杯谢道:“多亏姑妈相助,刘镛才得以免除杂役,专心学本领。”

刘焕章看到儿子出息,多喝了几杯,趁着酒兴洋洋得意地说:“他姑妈,你就等着将来享福吧!我的儿子我知道,阿镛的志向可不会仅谋个执事当当。”

母亲笑道:“瞧你得意的,你是期望阿镛将来能当上掌柜?”

刘焕章摇着手说:“掌柜算什么?别人能开丝行,我儿子为什么不行?”

姑妈笑道:“行行行,阿镛当然行!”

母亲给刘焕章夹了一块鸡肉:“多吃点菜吧!瞧你都喝高了。”

刘镛因父亲的话怔了一下,他之前确实只想满师后当个执事,如果这辈子能当上丝行掌柜,那简直就美不可言了,可没想到父亲对自己的期望更大。刘镛想到自己的东家也是白手起家,此刻心里便种下了新的念想。

开年刘镛便十八岁了,他回到谈德丝行后,掌柜看他对库房之事熟稔于心,便又指派他学分丝打包,再过半年,又学管理摇经户,后来又进账房帮忙,短短时间内,刘镛便能独当一面了。谈老板器重刘镛,外出谈事常带刘镛在身边,一来二去,刘镛便认识了不少同行。

这年端午收茧子的时候,各家丝行摆开了阵势抢夺,早早地在河埠头支起公秤。去年拒绝摊派的那些丝行羡慕顾丰盛、谈德、邢正茂、陈裕昌等同行赚得满钵,今年更是卯足了劲儿要争一下。

天刚亮,茧船便陆陆续续开进镇里,往丝行埭行进,码头上沸腾起来,丝行伙计们满脸堆笑,在码头向茧农频频招手。

孰料一个上午过去,一半的茧子进了顾丰盛的仓库,另外一半卖给了谈德、梅恒裕、邢正茂、陈裕昌等十来家去年接受摊派收茧的丝行,而去年不收茧的丝行,今天居然没有一户茧农把茧子卖给他们。这些丝行东家、掌柜急了眼,派伙计去别家码头打听,那些茧农竟然异口同声地说:“去年哪家丝行收我们的茧子,今年还卖给哪家,去年他们救了我们,我们乡下人也不能忘恩。”

十多天后收茧完毕,各大丝行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收到茧子的丝行摇经成丝后被广庄高价收购,收不到茧子的只得关门大吉。

顾德昌又进祠堂拈香祷告:“全赖祖宗祖训,顾氏子孙须仁义传家,才有我顾丰盛今日之喜!”

收不到茧子,卞开财愁眉不展,想到卞家祖传三代的招牌总不能折在自己手里边,咬咬牙卖了祖宅,总算保住了丝行。

谈德丝行忙过这一阵后,谈老板一算账喜不自禁,召集伙计们论功行赏。谈及那些关门的丝行,被大伙儿当作了笑柄,只有刘镛沉默不语。

掌柜的问刘镛:“你在想什么呢?”

刘镛不无担忧地说:“这几家丝行倒霉在今年没收到茧子,虽然这次是因为他们不够仁厚,但下回呢?如果因为其他原因收不到茧子,还会重蹈覆辙。”

掌柜的说:“你这不是杞人忧天吗?我们谈德丝行本本分分的,哪会有这种横祸?”

刘镛说道:“我并非杞人忧天!今年风调雨顺,蚕农丰收,蚕茧自然不缺,但是若来年茧子欠收,我们还能收到这么多茧子吗?”

掌柜的说:“歉收的年份自然大家都做不好生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谈老板默默听着,突然开口问道:“刘镛,难道你有法子?”

刘镛说:“东家,我们谈德丝行一年需要多少蚕茧,不如向蚕农下定,付了定金,茧子就跑不掉了。”

掌柜的不以为然道:“下了定金,如果蚕农减产,还是收不到茧子。”

刘镛说:“我们可以分开下定,春蚕定八成,秋蚕二成,夏蚕量少质量欠佳,就忽略过。如往年十家的茧子够用,我们就向二十下定,每户定他们家一半产量,如此一来,即使减产一半,也能保证我们谈德丝行所需。”

谈老板听得频频点头,立即对掌柜的说:“此事可行,你着人立即去办。”

掌柜的说:“是,东家,不过这主意既是刘镛所出,不如就交给他去办比较稳妥。”

谈老板问刘镛:“你可能行?”

刘镛毫不犹豫地回答:“东家,承蒙您和掌柜的信任,刘镛一定尽力办妥此事。”

刘镛接了这个差事,不敢怠慢,忙碌了几天把谈德丝行一年所需的茧子统计出来,再计算出这些茧子需要的桑农户数,向账房支取银子后便去了茧农最多的辑里村。半个月后,刘镛办完差事回店向东家汇报,谈老板赞许道:“刘镛,我一直以为自己谨小慎微,没想到你比我更谨慎,倒是难得。”

刘镛回禀:“多谢东家信任。换作别人,或许会觉得刘镛多此一举,白白损失定金的利息。”

谈老板说:“防患于未然,总没有什么错!你既已下定,就多往乡下跑跑,照看一下茧子的质量。”

刘镛恭谨领命。

接受谈德丝行下定的茧农全部都在离南浔七里外的辑里村,辑里村家家户户从事蚕桑,人人靠卖茧子生活,是著名的湖丝产地。

入秋以后,秋蚕开始饲养,蚕农又开始忙碌起来。刘镛趁此机会下乡察看,来到辑里村农户宋茂生家。

宋茂生一家六口,上有老母,妻子兰贞的父亲是私塾先生,嫁到宋家后生了一儿一女,儿子祖和已经成年,女儿墨莲养在外祖父家,和舅家的女儿们一起上私塾。宋茂生去年来卖茧子的时候,恰逢老母生病需要药资,幸得谈德丝行开仓收了他的茧子,老母亲才得以医治,所以宋茂生全家对谈德丝行感恩戴德,也是村里第一户接受预定的农户。

刘镛赶到宋家的时候正值中午时分,他将一包橘红糕放到条案上,兰贞忙迎了出来,端茶倒水,泡了一杯青豆茶让刘镛解渴,还拿出一碗糯米锅巴,加了红糖并冲入滚水,笑盈盈地端给刘镛,道:“走了半天路,饿了吧?快吃口风宵汤垫垫肚子!”

刘镛接过瓷碗,问道:“兰贞婶,您一个人在家?”

兰贞回道:“阿婆娘这几天身体又不适宜,在里屋躺着。当家的同儿子一道去桑地采叶子去了,墨莲刚从舅家回来,便被我打发去镇上替阿婆娘抓药了。”

正聊着的时候,宋茂生和儿子祖和回来了。

宋茂生看到刘镛便热情招呼:“小掌柜来啦!”

宋茂生知道刘镛只是学徒,但一直尊称他为“小掌柜”。

刘镛笑道:“东家派我来看看你们,茂生叔一切可好?”

宋茂生说:“好,好,今年春蚕收成好,秋蚕势头也不错,正打算年尾边就给老大说门亲事呢!”

刘镛问道:“您家祖和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便要娶亲了?”

宋茂生说:“乡下人娶亲可不都这个年纪?早点娶媳妇,家中也好多个劳力。养蚕还是要靠女人多一些。”

刘镛望着祖和“嘿嘿”一笑,低头品茶。

宋茂生看着刘镛,笑问道:“看着小掌柜跟我家老大年纪也差不多,可有说亲事?”

刘镛摆手:“我才是个学徒,尚未满师,哪里就能养家?”

宋茂生不以为然:“先成家,后立业,有什么不成的?”

说话间,兰贞已经做好饭菜,招呼刘镛上座吃饭。

八仙桌上摆的是香气扑鼻的六个农家小菜:煎豆腐、炒鸡蛋、清炒绣花锦、蒸咸鱼、韭菜炒蚬肉、雪里红炒豆腐干。刘镛看到这些菜顿时觉得饿了,也不跟主家客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宋茂生父子俩陪着刘镛喝土烧,兰贞用瓷碗盛了一碗饭,上面夹了些菜,端去婆婆房里。

饭毕,刘镛说:“听说大娘身体不适宜,我进去瞧瞧她。”

宋茂生陪着刘镛进了宋大娘屋里,见宋大娘精神不佳,叨叨着想看到孙子娶孙媳妇,刘镛宽慰几句正准备出房门,突然看到宋大娘房内摆着一些摇好的生丝。刘镛心生奇怪,问道:“茂生叔,这些生丝是……?”

宋茂生解释道:“村里的老人会弄土丝,我娘平时把丝行不收的茧子弄成土丝,积少成多后卖给织绸坊,也能换点家用。”

刘镛拿起这些土丝仔细端详,只见土丝良莠不齐,优质丝和劣质丝混杂在一起,便问:“这种土丝卖给织绸坊多少钱一两?”

宋茂生说:“土丝不论两,论斤卖,一斤土丝二钱银子。”

刘镛心里感慨道:丝行卖给广庄的生丝一两值七分银,这些土丝一斤里头总也能理出八两优质生丝(老秤一斤为十六两),真是贱卖了。

从宋茂生家出来,刘镛又走访了几户茧农,看到他们都在积极培土,桑枝上桑叶茂盛,心里也就踏实了。

刘镛回到南浔镇上天已经擦黑,他抬头看到月亮又大又圆,才记起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南浔人称中秋节为“八月半”,也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刘镛想着给家人买些陆悦斋的肉月饼,便从南西街往北栅走去,路过李记绵绸布庄的时候,看到毓惠站在门口。

刘镛停住脚步,向毓惠打招呼:“毓惠,你站门口做啥?”

毓惠看到刘镛甚是惊喜,但转而就满脸愁云,道:“我阿爹来了,正在和我干爹干娘说话。”

刘镛奇怪道:“那你还不进去,怎么反倒站在这里闷闷的?”

毓惠咬着嘴唇说:“阿爹不知道哪里找了算命先生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今年必须出嫁,否则会克父……”

刘镛顿时明白了,他问道:“你阿爹和你干爹干娘正商量你的婚事?许的哪一家?”

毓惠皱眉道:“我阿爹说他不懂这些,欲把我的婚事托付给干爹干娘,说是年底前须得把我嫁出去。”

刘镛心乱如麻,他曾经想过娶毓惠,但没想到毓惠竟然嫁得这么匆忙。

刘镛思忖着自己如今还是学徒,又不知道毓惠的心意如何,便试探道:“你自己心里如何思量?”

毓惠突然决然问道:“刘镛哥哥,你肯娶我吗?”

刘镛又惊又喜,问道:“你当真愿意嫁给我?不是开玩笑?”

毓惠着急道:“谁与你开玩笑了,你快找人来提亲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刘镛不放心地问:“你不嫌我还是个学徒?”

毓惠说:“学徒怕什么,总有一天能满师。你不用担心,我会绣花、纳鞋底补贴家用,我本领大着呢!”

刘镛感动道:“毓惠妹妹,你等着我!”

刘镛匆匆往北赶去,路过陆悦斋买了二十个肉月饼,便急急回到家中。因刘镛在丝行经常外出,所以东家默许他有事可以回家。

刘焕章正在店内打制铜器,看到刘镛,抬头道:“阿镛回来了?方才你姆妈还叨念着你明日能不能回家过八月半。”

刘镛问道:“姆妈人呢?”

刘焕章说:“在烧夜饭。”

刘镛说:“阿爹,你进来一下。”

刘焕章边擦手起身,边问道:“啥事?”

刘镛不作声,自顾自走进了内堂厨房,把手中的肉月饼交给母亲,母亲喜道:“你回来啦!”

刘镛说:“姆妈,你和阿爹过来一下。”

母亲喊姑妈来厨房帮忙,她和刘焕章一起跟刘镛进了房间。

看到刘镛神情严肃,母亲有点紧张:“阿镛,出什么事了?”

刘镛开门见山道:“阿爹,姆妈,赶紧找个媒人去李记绵绸布庄提亲!”

刘镛爹娘听得一头雾水:“给谁提亲?李老板只有儿子,哪里来的女儿?”

刘镛说道:“我要娶李老板的干女儿沈毓惠!”

刘镛爹说:“是那个乡下来的姑娘呀!”

刘镛以为爹不满意,便倔着驳道:“乡下人怎么啦?毓惠哪点比不上镇上的姑娘?”

刘镛娘赶紧打圆场:“你阿爹不是这个意思,我看这毓惠这姑娘不错,只是你们俩年龄都还小,等你满师再去提亲岂不更好?”

刘镛急道:“来不及了,毓惠爹要她今年嫁人,如果明天我家媒婆不去,别家就去了!”

母亲奇怪地问道:“这是何缘故?”

刘镛解释道:“毓惠爹请人算命,说她今年不出嫁必会克爹!”

刘焕章思忖片刻,说道:“既然会克爹,难道不会克夫家?不行,须得先合过你俩八字才能提亲。”

母亲附和道:“你阿爹说得在理,不可莽撞。”

刘镛恳求道:“儿子求你们了,你们明日先请媒婆提亲,再合八字也不晚!”

母亲心软,便折中道:“我明日去请汪媒婆,但我话说在前头,如若你们八字不合,我们决不能同意。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万不能大意。”

刘镛看父母态度坚决,只得先妥协:“全听阿爹姆妈做主。”

第五章

第二天一早,刘镛母亲便托镇上的汪媒婆去李记绵绸布庄说亲。汪媒婆突然上门,李老板夫妻甚是意外。昨日才想着给毓惠找个婆家,怎会今日媒婆便上门来?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汪媒婆满脸堆笑,开口便道喜:“恭喜李老板,恭喜太太!老婆子我受刘家公子之托,特来求娶令爱毓惠小姐。”

李老板心里正思忖着究竟是谁看上了毓惠,老板娘抢先开口问道:“请问汪大娘,是哪个刘家?”

汪媒婆笑道:“这人你们都熟!就是刘镛刘公子啊!”

李老板啼笑皆非,心想刘镛算哪门子公子。

老板娘听说是刘镛,赶紧对汪媒婆说:“汪大娘,请里面说话!”

汪媒婆见有戏,喜滋滋地想跨进门槛,却被李老板拦着了:“慢着!汪大娘,您先请回,待我和贱内商量商量。”

汪媒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讪讪道:“行,我回去听信!李老板,刘镛是个好小伙,你们对他也知根知底,切莫错过了良缘啊!”

汪媒婆一走,老板娘便问道:“刘镛机灵又勤谨,我看他将来是个有出息的人,你为什么不同意?”

李老板满脸不悦道:“你只记得他机灵勤谨,难道忘了他弃我投奔谈德丝行的事了?他攀高枝我不能阻他,免得让人家说我误人前程,但想娶我干女儿,无门!他心思活络,日后若再看上别人弃毓惠,可如何是好?”

老板娘说道:“你顾虑得也有理,但你可想过,为何我们昨日商议着要让毓惠出嫁,今天刘镛就来提亲?必然是毓惠通风报信!毓惠心里有刘镛,我们若不同意,岂不伤了毓惠的心?”

李老板忧虑道:“嫁人先看人品,这个刘镛我不放心,我怕将来对不起毓惠爹娘。”

老板娘说道:“那且这样吧,你去打听打听镇上尚有哪家的男子适龄,我再问问毓惠的意思。婚姻虽讲究父母之命,但你想想隔壁韩大娘家的大姑娘,嫁过去两年多,和女婿种种不痛快,我可不想毓惠也那样。”

当日吃罢晚饭,老板娘便拿着丝线去了毓惠屋里,笑盈盈道:“毓惠,你抓紧时间把枕套绣了,免得出门子的时候来不及。”

毓惠以为干娘干爹已经应允了刘镛的求亲,接过丝线,含羞默默不语。

老板娘坐在毓惠床上,问道:“今日刘镛家找汪媒婆来提亲,你可知晓?”

毓惠内心喜不自禁,但假装平静道:“干娘,我不晓得。”

老板娘疑惑道:“你真不知?”

毓惠含羞摇头:“不知。”

老板娘长出了口气:“那便好,你干爹已经帮你推了,这刘镛才是个学徒,你嫁过去难免受苦,干爹干娘替你另寻好人家!”

毓惠闻听此言,顾不得矜持,急道:“干娘,学徒怎么不好了?执事、掌柜哪个不是学徒出身?”

老板娘一听就明白了,正色道:“毓惠,你说实话,可是喜欢刘镛?”

毓惠见瞒不过,便含羞点点头。

老板娘叹道:“我原也觉得刘镛不错,但你干爹对他有芥蒂,嫌他爱攀高枝。”

毓惠起身辩驳道:“干娘,刘镛哥哥投奔谈德丝行,主意是我出的,且他并不是为了攀高枝!”

老板娘奇怪道:“那又是为何?”

毓惠道:“当时我干爹意欲辞退坤师傅,刘镛不得不离开咱们铺子,否则坤师傅一家老小生活没了着落。”

老板娘生气道:“铺子生意不好,你干爹想节省点开支,刘镛这不是吃里扒外吗?”

毓惠解释道:“干娘,刘镛的本事是坤师傅教的,他万万没有挤走师傅的道理,帮理不帮亲,刘镛做得并没有错。”

老板娘叹道:“你便这样帮他说话?算了,你既这么向着他,干娘便成全了你,日后望他能好好待你,别辜负了你的心意。”

“干娘……”毓惠立马又害羞了,她红着脸低头绣起了枕套。

老板娘起身:“罢了,你且准备着绣品,我这就向你干爹禀了,明日差汪媒婆去刘家回话。”

得到李老板夫妇同意,刘镛娘拿着毓惠的庚帖去周瞎子家合婚,岂料是上上大吉,周瞎子断定说刘镛和沈毓惠结了这门亲,日后刘家必定大富大贵,子孙兴旺。

刘镛娶亲的日子定在腊月初八,谈德丝行提前给他放了假,谈老板还奉上十两银子作为贺仪,丝行同业也凑了红包贺喜。

腊月初八午后,接亲的喜船便停到了李记绵绸布庄的河埠头。接亲的人们进门坐茶后,便把嫁妆和喜糕先抬到船上。

毓惠拜别阿爹和干爹干娘,坐上花轿从李记绵绸布庄抬出,毓惠干娘隔着轿帘嘱咐了毓惠几句,花轿便抬上船。

喜船在喜乐声中撑向对岸,河东的刘镛家亲戚和邻居听到喜乐声全都涌到河埠头张望,小玉、小文子等小孩拍着手又笑又跳,闹着要吃喜糖、看新娘子。

刘镛双亲端坐堂上,刘镛披红挂彩站在堂上焦急地等待,随着一阵鞭炮声,汪媒婆率先跑进来报信:“来了,来了,新娘子的花轿来了!”

刘镛赶紧出门,花轿落地,喜婆把大红喜绸的一端交给刘镛,一端递进花轿给毓惠,刘镛掀起轿帘,牵着毓惠进了门。

新人拜了天地送入洞房,刘镛娘喜得热泪盈眶,她自己嫁得早,如今四十岁不到便当了婆婆,人人夸她有福气。

刘镛姑妈这几天也是忙得脚不沾地,为了给刘镛腾出婚房,姑妈和表妹玉儿只得暂居邻居庄伯伯家中。

喜宴过后,刘镛回到房中,看到毓惠还端坐在床上,便逗趣道:“还傻坐着呢?盖头早就揭了,还不歇着?”

毓惠看了刘镛一眼,顿时红了脸。

刘镛坐在毓惠身边,握着她的手问:“冷不冷?我家里板壁薄,比你干娘家略冷些。不过我已经叫我姆妈给你准备了汤婆子,一会儿灌了热水给你暖脚。”

毓惠笑道:“用不着这个!我不怕冷,这里再冷,能比太湖边的乡下更冷?我一进家门就为这麻烦姆妈,倒叫人笑话。”

刘镛动容道:“毓惠妹妹,我家贫寒,委屈你了,不过你等上三五载,别人有的,你也都会有。”

毓惠爽朗地笑道:“刘镛哥哥,我信你。”

刘焕章家的这个年过得十分畅快,儿子娶了媳妇,家中又热闹几分,年后毓惠的父亲和干爹干娘都来走亲戚,刘焕章自觉腰杆子都挺了几分。

正月十五吃了汤圆,年就算过完了。刘镛离家去谈德丝行上工,和毓惠依依惜别。刘镛穿上毓惠赶制的簇新的棉袍,拎着喜糖、喜糕,喜气洋洋地返回谈德丝行。

刘镛走后,姑妈也提出要回镇海老家,仗已经打完,她觉得总住在兄嫂家也非长久之计,况且如今侄媳妇进门,她们娘俩也只能借住在庄伯伯家,更觉不便。

刘焕章本不同意,但妹夫本家哥哥亲自来接,也只得放她们而去。临行前,刘焕章千叮咛万嘱咐,如果在镇海日子不好过,随时可以回南浔来住。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开春后,张家的维岳公突然病重辞世,张颂贤率全家举哀,也就在这一年夏天,夫人许氏诞下长子宝庆。张颂贤二十八岁喜得麟儿,一扫父丧之悲,举府同庆。

小公子的满月酒摆在张府东园,除亲朋邻舍之外,张颂贤还邀请了不少丝行老板,这一举动惹得大家猜测张家是否也要开丝行。

张颂贤素日跟丝行的人接触并不多,相熟的只有顾六公公。看到酒宴上的情形,顾福昌心里有了数,便悄悄问张颂贤:“竹斋,你请了这么多丝行的人,是否另有打算?”

张颂贤伸出大拇指:“顾叔灵光,请内堂说话。”

张颂贤引顾福昌入内堂客厅,促膝而谈:“顾叔,家父在世时,我几次欲做丝业都未被应允,可如今的形势,丝业仿佛地上捡金子,我是非做不可了!”

顾福昌问道:“你是想小打小闹呢,还是大张旗鼓?”

张颂贤回道:“我家祖业酱园,现在又添了丝绵行,也算有了些家底,我打算拿出一半家产投入丝行,如果只在南浔开个小丝行,将生丝卖给京庄、广庄,便少了些意思。”

顾福昌捋胡微笑道:“那如何才有意思呢?”

张颂贤道:“顾叔,您早年便是丝事通,我的意思,如何能瞒得住您?”

顾福昌哈哈大笑:“我明白了,你想聘请丝事通,在上海也成立丝行,对吗?”

张颂贤问道:“顾叔难道没有此意?”

顾福昌说:“竹斋呀,英雄所见略同,前几个月我已经着人在上海四马路寻得房子,现我家寿松正筹办着上海顾丰盛号,以后我顾家收的生丝,直接便可和洋人交易。”

张颂贤恳求道:“顾叔,您上海的商号可否让我入股?”

顾福昌沉吟道:“入股未尝不可,但你可想好了,无论你入多少股,商号的名字依然是顾丰盛。”

张颂贤笑道:“这是自然,我初入丝业万事不懂,全然依仗顾叔您了!”

顾福昌笑道:“好说。竹斋,你虽入丝业较晚,但你思虑周全,本钱又厚,未必不是后起之秀。”

张颂贤作揖道:“全靠顾叔提携。”

筵席散后,张颂贤踌躇满志地回到房中,看到许氏和奶娘一起逗弄孩子,张颂贤走到摇篮边摸摸孩子的小脸蛋,对着孩子自言自语:“宝庆啊宝庆,你真是张家的福星!”

许氏听到老爷话中有话,便让奶娘抱走孩子。

许氏问道:“老爷,可又有什么喜事?”

张颂贤喜道:“天大的好事!不过妇道人家就不用细问了,你且替我管好这个家,养好宝庆,来年再给张家添上一儿半女,便是你的大功劳!”

许氏是老实人,她本不想再问,但心里又有些不放心,便追问道:“老爷,您不是想开丝行吧?”

张颂贤眉头微微一皱道:“如何?”

许氏低声劝道:“老爷,阿公爹在世的时候再三叮嘱过,白老虎可怕,不要招惹。张家酱园虽然利润薄,但胜在稳妥,这些年积少成多,创下这份家业不易。您千万要仔细考量啊!”

提起老太爷,张颂贤自然有些心虚,毕竟父亲刚过世不久,如今便要改旗易帜进军丝业,心头多少有些愧疚,但他更明白时势逼人,机遇稍纵即逝,不得不好好把握。

张颂贤柔声道:“夫人放心,我自有分寸,今朝热闹了一天也乏了,早些歇息吧!”

许氏见老爷已经打定主意,便不好多说,服侍张颂贤睡下以后,她去佛堂烧了三炷香,祈求菩萨保佑张家平安。

两个月后,张颂贤的张恒和丝行在南浔丝行埭开张,与此同时,张家入股的上海顾丰盛号也在上海十六铺开张,张恒和丝行当年所收的秋蚕生丝直接运往上海顾丰盛号,通过丝事通直接和各国洋人交易,顾张两家获利丰厚,本镇丝业同行艳羡不已。

一晃眼,刘镛到谈德丝行已经第四个年头,年头上他已经满师,现为谈德丝行外务执事,颇受东家器重。

满师后,刘镛便回家居住,毓惠盼了两年,终于和夫君团聚,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起小日子来。

刘镛娘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每日盯着毓惠的肚子,总想瞧出些有喜的征兆来。过了几个月不见动静,刘镛娘便在刘焕章面前唉声叹气:“唉,想当初我嫁进来不到一年便生了阿镛,现瞧着毓惠迟迟没有动静,真是急人。”

刘焕章责怪道:“阿镛回家才几天?你何须这么着急?再说他俩这么年轻,还怕将来没孙子给你抱?净瞎操心!”

刘镛娘说道:“即便我不急,庄家姆妈见我便问,好生没趣。”

刘焕章说:“你下次就回她,贵子难得,一生一窝的也没啥好稀罕。”

刘镛娘讥讽道:“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若毓惠真有喜了,看不把你高兴坏!”

刘焕章辩道:“富贵在天,子孙由命,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若喜欢孩子,你自己再多生几个!”

刘镛娘红了脸,啐道:“老不正经的,你胡说什么!”

刘焕章道:“说正经的,阿镛如今当了执事,又受东家器重,年俸也不少,他交给你的钱你好好替他留着,来年置上几间房子,我们全家也就不用挤着了。”

刘镛娘赞同道:“我早有此打算,阿镛已经成亲,将来添丁添口必然不够住,放心吧,银子我都攒着放顾家钱庄里生息呢!”

刘焕章笑道:“还是你有主意。”

晚饭时分,毓惠已经做好了饭,一家人等着刘镛下工回家。

处暑时节暑气未消,屋里还有些闷热,刘镛娘把饭桌摆到河浜。天已经擦黑,可刘镛却迟迟未归。

毓惠给刘焕章倒上老酒,说道:“阿爹,您先吃吧,阿镛今天下乡,可能会晚些回。”

刘焕章也等饿了,便独自先喝起老酒来。

毓惠劝刘镛娘也先吃,刘镛娘道:“我不饿,还是等阿镛一起吃!”

毓惠拎着水桶去河边提水,远远看见刘镛从桥上过来,毓惠赶紧回家倒了热水,等刘镛跨进门槛,毓惠便递上毛巾让刘镛擦洗一把。

毓惠问道:“今日这么晚才回家?”

刘镛脸上有倦色,应付地回道:“唔,有事耽搁了。”

毓惠见刘镛脸色不好,便又倒了碗凉茶递上去:“喝口茶,赶紧去吃饭,想必是累了。”

刘镛也不言语,大口喝光了碗里的茶,便出门去河浜岸下吃饭。

刘焕章看儿子来了,便招呼道:“你也来点酒?”

刘镛摇头:“不喝了!”

刘镛娘也坐到饭桌前,毓惠端着饭出来,递给刘镛和婆婆。

刘镛娘招呼毓惠:“你也赶紧坐下吃。”

于是一家四口围坐在小方桌前共进晚餐,桌上摆着卤鸭、红烧茄子、盐水毛豆节、清炒小白菜和酱爆螺蛳,有荤有素也有下酒菜。

若在平时,晚饭时分是一家人叙家常的时候,可今天刘镛闷头吃饭不言语,气氛就有些冷了。

刘焕章忍不住问道:“阿镛,你可是在丝行遇到麻烦事了?”

刘镛叹了口气,放下饭碗,说道:“唉,眼看就到了向茧农下定的时节,可前几天东家突然就改了主意,说今年不再下定。我今天就是去乡下跟茧农说这个事的。”

刘焕章说道:“咳,我还以为什么大事,下不下定原是东家决定,你照做就是。”

刘镛却摇头:“可这几年一直向他们下定,茧农们到了这个时节便等着定银派用场,东家这么一改,茧农可就难了。”

刘焕章说:“话虽如此,但你只是伙计,哪里能做得了东家的主?”

毓惠在一旁听着刘镛父子的对话,插话问道:“东家为何改了主意?”

刘镛道:“向茧农下定原是为了未雨绸缪,保证来年收到茧子,可这几年茧子季季丰收,根本都不愁货源,所以东家就觉得不必再下定。”

毓惠道:“既是未雨绸缪,便是预防万一,怎能半途而废?”

刘镛道:“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可是东家觉得这笔定银若放在钱庄还能生些利息。唉,今天我到了乡下,都没能张开口!”

刘镛娘说:“算了算了,赶紧先吃饭,你既做不了东家的主,便别操这份心了。”

毓惠问道:“可你差事没办好,明日如何跟东家交代?”

刘镛长叹一声,扒拉几口饭,便起身回屋了。

读者评论

该作品从小人物刘镛着手,描写了南浔丝商在诸方割据、战火不断的背景下,相互扶持、不断创新,最终携手度过一场又一场危机的故事,在讲述南浔丝商的过程中,将江南小镇南浔特有的民俗风情一一呈现。

小说梗概

清末民初,美丽的江南小镇南浔,丝业兴起。天资聪慧的刘镛,机缘巧合到丝行做学徒。适逢朝廷对英法战争战败,生丝无处可销,蚕农面临生死存亡,刘镛目睹南浔丝商领袖顾六公公带领丝业大义救蚕农,心中大为佩服并立下志向,遂白手起家创立丝行。他联合义弟、挚友智斗广庄、应对官府,勇探匪窝、闯上海滩,周旋于太平军和朝廷之间,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把生丝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运往全世界,使得中国生丝名声大噪。刘镛一步步成为巨贾,丝业四象之首。同样精彩的还有大时代下的儿女情。穷小子刘镛得到善良姑娘沈毓惠的倾慕,情投意合的二人结为夫妻,艰难创业。然而,乱世的爱情总是太奢侈,沈毓惠不幸在生下次子时难产而逝。她死时托孤情同姐妹的女子墨莲,本该如阳光般肆意明媚的墨莲,不幸生在了乱世,已有所爱的她,面对心中大义和心中所爱,艰难地做出了选择,多次周旋在各派势力之间舍命救刘镛,最终和刘镛携手共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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