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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代
(节选)

李 杰

作者简介

李杰,安徽砀山人,大学本科学历,高级政工师,现为中国铁路作协会员。

(本文节选该作品第一章至第三章)

第一章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春季,天际隆隆作响的沉雷,夹杂着道道闪电,像要将连绵起伏的山峦劈斩开来一般,暴雨倾泻而下,浑浊的洪水如野马在山川河谷中咆哮奔涌,一时间山体滑塌,巨石滚落……那条穿行于渭河北岸,峡谷峻岭中,原本就病害严重、满目疮痍的陇海铁路西段,此时在暴雨洪水的侵袭中更是状况惨烈:路基毁垮,隧道被封,桥梁崩塌!

宝天段告急!

陇海铁路告急!

铁道兵某部司令部内,频频传来的急报,让一向镇定自若的司令员柳河也不得不将焦灼的目光,从墙上那张特制的标着铁路运行线路的地图上,转到总工程师袁书锦那张斯斯文文的脸上。

袁书锦像早已读懂对方眼神似的,只是用力地点点头,柳河果决地说了一声“走”,俩人便匆匆钻入茫茫雨幕中。

一列经由黄河之上向西疾驰的火车上,蜷缩在运煤车厢一角的韩新路,将一脸煤灰的脑袋探出车厢四下张望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一件撑开的粗布衣褂下,挤着3颗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的脑袋,韩新路在靠近自己的那颗脑袋上敲了敲,那颗脑袋动了一下,扬起一张布满煤灰的脸,“哥,到哪啦?”“刚过黄河。饿不饿?”“嗯。”韩新路从随身带的一个布口袋里摸出一张黑黢黢的豆面饼子。

“妮子,先垫垫饥,等到了咱要到的地点,哥让你吃白米饭、面条子。”

“我还是喜欢咱娘贴的豆面饼子。”春妮接过饼子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另外两个脑袋也动了一下,四只黑白分明的眼睛都盯住了春妮手上的饼子。韩新路又往口袋里摸去,拿出来的却只有一个饼子。

韩新路将饼子掰作两半递了过去。

“哥,给。”春子又将半个饼子掰作两半,另一半塞给韩新路。

“侉子……”

“哎!”那个叫侉子的后生在春子的示意下,忙将送到嘴边的饼子拿了下来。

“好了,哥不饿,你们吃!”韩新路挡住春子的手。

“哥不吃,俺也不吃!”春子不依。

“就你犟!”韩新路在春子塞过来的那块饼子上咬了一口,“中了!”

“都是因为多了你这张嘴!”春子瞪了侉子一眼。

“春子,说啥呢你!”韩新路“啪”地给了春子头上一巴掌。

“本来嘛,娘给咱带的饼子……”

“还说!”

春子用饼子堵住了嘴,长得细眉细眼的侉子眼里却闪出了亮晶晶的泪花。

一辆军用吉普颠颠簸簸地穿行在雨水笼罩的山峦之间。

坐在车里的柳河一脸的疲惫和忧虑,他问身边的袁书锦:“袁总,你估计104公里处会是个什么样子?”袁书锦道:“那一段山高路险,地形复杂,原本就是病害最严重的区段,再经过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雨,那还不是雪上加霜。叫我看一定问题不小!”

“鬼天气!”柳河嘴里狠狠嘟哝了一句。

吉普车在山间小心翼翼地盘旋着,不时可见滑塌的山体和滚落的石头。迎面驶来一辆拉货的汽车,在两车会车时,司机小王摇下车窗玻璃,问货车司机:“师傅,前面路况还好吧?”

“好啥呢,塌得过不去啦。我这是调头朝回走呐!”

“司令员,您看……”小王回头望望柳河。

“走,到了跟前再说!”柳河不动神色地下着命令。

车子向前转过一个崖口,便被一处50多米长的塌方地段拦住,数十名解放军正在雨水中清理着坍塌下来的山石。

“同志,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柳河与袁书锦下车向一位战士询问道。

“报告首长,我们是64军7师4团1营1连。我叫郭四海。”

“这位是我们的司令员。”小王在一旁介绍。

“四海同志,你们的连长是哪一位?”柳河和蔼地问。

郭四海叫来一位高个子军人。“报告司令员同志,我是1连连长钟铁,请您指示!”

“钟铁,你是小钟子?”

“老团长!”高个子军人又惊又喜。

柳河也格外高兴:“来来,我介绍一下。钟子,这位是工程指挥部的袁总工程师。袁总,钟子是我当团长时的警卫员,那时才15岁,就这么点儿高。”柳河用手比画了一下。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我们柳师长算定司令员要来,已经在这儿等了您大半天了。”

“是柳杨?这家伙不是在湘西剿匪吗,怎么也跑到大西北凑热闹来了?走,见见我这个同乡去!”

柳河与柳杨见面,自然又少不了一番亲热。

柳杨说:“叙旧的话,咱往后放放再说,眼下我知道你最关心的是铁路沿线的灾情。我走了一遍,虽然是走马观花,却看得心惊胆战,问题非常严重!二位是行家,怎么抢,怎么修,还得你们发号施令。”

柳河、袁书锦上了柳杨的美式吉普。

“还没见到灵子吧?”柳杨问柳河。

“我那鬼丫头也上来了?”柳河惊喜。

“这丫头可不同以前啦!”柳杨颇有深意地一笑,“大姑娘啦……”

“你……”柳河将身子往前一倾,急切地道,“不会是……”

柳杨朝车窗外还在规规矩矩行着军礼的钟铁一扬下巴:“那小鬼还不错吧?”

在一个不太大的山区火车站上,停满了几列客货列车。

车站上到处是滞留的旅客。

韩新路、春子、春妮、侉子挤在一根给火车上水的水管前,洗着满头满脸的煤灰。

“哥,咱真的再往前走不了啦?”春妮抖着一头的水珠,问。

“我打听过了,前面发了洪水,路都冲垮了,怕是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啦。”韩新路回应道。

“那可咋办?”

“别急,看看情况再说。”

四个人痛痛快快地洗了一番,然后向车站后面的小镇走去。

小镇依山而建,顺着蜿蜒的山坐落着两溜子高高矮矮的街巷。这里的房子都很奇特,石基、石墙、石头顶,拙朴敦实,与陡峻的山峦浑然一色。

春妮觉得很新奇,拽拽韩新路的胳膊,说:“哥呀,你看这些房子像啥?”

“像啥?”

“像咱家小火车站上日本侵略军留下的炮楼子!”

“别瞎说!”

春妮跟春子捂着嘴“咕咕”地笑。

镇子上开着几个门面简陋的饭馆,由于滞留旅客的陡然增多,一时间竟也显得生意非常红火。

侉子将一脸无奈的韩新路拉到一边,将两块钱塞到他手里。韩新路先是一惊,再听侉子一咬耳朵,高兴起来:“好你个侉子,真有你的!”

春妮问:“哥,你们俩高兴啥哩?”

韩新路说:“你问侉子。”

侉子红了脸。

“问他有啥用,难道他能生出金元宝来!”春子“哼”了一声。

“那也说不定。走,咱也下馆子去。”韩新路一手揽住侉子,大步朝对面的饭馆走去。春妮跟春子愣了一下,只得将信将疑地跟了过去。

饭馆里,韩新路、春子、春妮、侉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大碗的杂面条子。

春子吃得满头大汗,面前已经摆起了3个空碗,他“吸吸溜溜”地将碗里的面汤喝了个干净,一根面条落到地上,他又急忙探身捡起并送入口中。

春妮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春子竟傻乎乎地问:“你干啥?”当他注意到春妮的眼神时,才发现其他饭桌上不少眼睛都在看他。

一个一直在暗中注意着他们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他40来岁的样子,头戴一顶宽沿灰呢子礼帽,身穿藏蓝色中山装,保养得极好的一张圆脸带着友善的微笑。

“几位小兄弟,是打内陆来的吧?”

韩新路从摞着的大碗中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答道:“有事吗?”

“敝人姓黄,几位小兄弟如果想谋生计的话,可以到我的工队试试。”黄继良在韩新路对面坐下。

“那好哇!我们——”春妮高兴起来,却被韩新路拉了一把:“妮子,吃你的饭!”

侉子看了韩新路一眼,然后对黄继良道:“黄先生是国家干部?”

“哦,黄某只是为国家效力。”黄继良干笑了两声,“解放了,我们大家都要为国家建设效力是不是?”

“可你还没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黄继良看看侉子:“这位小兄弟是南方人吧?我对你的话听不大懂。”

“他是说我们正在吃饭,干活不干活的事嘛还没考虑。黄先生你是不是先请……”韩新路下了逐客令。

“既然这样,咱们回头说,回头说。”黄继良只得悻悻地起身离去。

“哥,你这是做啥呢,咱们跑出来不就是……”春妮抱怨韩新路。

韩新路说:“急啥,我看这姓黄的面善心不善。”

夜幕降临了,潮闷的小候车室里横七竖八地挤满了困顿的旅客。

韩新路带着春妮、春子、侉子缩在一个墙角里。

春妮受了风寒在发烧。

春子一边用手给春妮赶着蚊子,一边抱怨韩新路:“咱上午要是跟那个姓黄的走了,也不至于现在住没住,吃没吃!”

“你就少说两句吧,姓黄的,姓黄的……你这一整天就是那姓黄的!”韩新路烦躁地斥责着春子。他脱下自己的褂子给春妮盖上,然后叫上侉子来到了站台上。

一趟拉运部队军人的专列徐徐开了进来,停在了站台。

许多背着行装的军人从罐车里纷纷跳下,一个臂戴红袖章的军人一边顺着列车的方向走着,一边大声喊:“大家稍作休息,到站台上集合!”

韩新路眼前一亮,一个背着红药箱的女军医跃入他的眼帘。他拉了侉子一把,两人一起朝那个女军医奔了过去。

“解放军同志,给帮个忙吧!”

“你们有事吗?”女军医问。

“我妹子病了,请你给看看。”

“人在哪?”

“就在候车室!”

“好,你们等一下。”

女军医跑向一位军官模样的人,简单说了几句,便随韩新路、侉子来到候车室。

“妮子,解放军的女医生来了。”韩新路将躺在地上的春妮扶着靠在自己的怀里。

“来,先量一下体温。”女军医利落地从药箱里取出一支体温计,让春妮夹在腋下。

“发烧多长时间了?”

“不长,天擦黑烧起来的吧。”

女军医又拿出听诊器,为春妮听了一下:“还好,只是受了些风寒。”女军医取出一些药品,交给韩新路,叮咛道:“这些药要按时吃,别忘了,一天三次,一次一包。”

“是阿司匹林吧?”侉子问。

“对。嗯,你好像挺在行的?”女军医挺惊奇地看了侉子一眼。

“他读过书,蛮有学问!”韩新路夸奖侉子。

“看得出,而且他跟你们不一样,像是江浙一带的人。”女军医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又很在意地看了神色腼腆的侉子一眼。

“这你也能看得出来?”韩新路很惊奇。

“记住,要按时吃药的!”女军医不放心的再次叮咛。

“放心吧!”韩新路感激地点点头,“你们是要往西开哇,那边还有仗打?”

“军人除了打仗,就不能搞建设了?我们是奉命赶去抢修铁路的。好了,再见!”

女军医背上药箱匆匆地走了。

“哥,这个女军医长得真是好看!”春妮轻轻地道。

“可不是,侉子的眼都直了!”春子伸手揪揪侉子的耳朵,一脸的坏笑。

侉子一张白皙的脸顿时涨红起来,急辩道:“胡……胡说,哪有?”

望着女军医消失的背影,韩新路突然下了决心似的,说道:“春子,咱们明天就找那姓黄的!”

第二章

司令部的会议室内,坐满了人。

他们中间有军人,有地方干部,有铁路工程处的人员。

主持会议的柳河正在讲话:“今天,将部队、地方和铁路施工部门的同志们请来,就是要开一个协调会,研究一下宝天铁路抢修方案。这两天,我和袁总、柳师长冒雨跑了几个区段,情况很严重啊!铁道部、军委、省委非常关注抢修工作,这一段垮了,陇海线这条通向大西北的唯一通道就会瘫痪!我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集中人力、物力,做好这条线路的抢险和补强工作!下面,先请袁总工程师向诸位介绍一下情况。”

袁书锦起身走到墙壁上挂着的那张示意图前,一边指着图纸,一边介绍道:“这条铁路修建长度154公里,1939年5月始建,1945年建成通车。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时期,人力、财力、物资、技术都十分匮乏,修建相当困难。线路沿渭河北岸西进,所经大部分为山川峡谷,地形地质复杂,病害非常严重。1949年,国民党军队又对线路进行了破坏,将东沟以西大小14座桥涵炸毁,致使全段陷于瘫痪。从1949年8月到现在,我们已经开始组织抢修。这次雨季是百年未遇,沿线又发生大小塌方30多处。特别是104公里处大塌方尤为严重。指挥部的初步方案是,清除塌方,改善路堑边坡,修建防护工程,改善与增建桥涵,修建排水设施及导流河下防护工程,增建明洞,接长加固隧道,加强线路上部建筑,用一年的时间达到临时运营程度。”

“袁总工程师把情况向诸位做了介绍。”柳河接着道,“大家谈一谈吧。”

柳杨起身道:“眼下最困难的是沿线没有住房,施工没有工具,粮食和燃料也都极其不足。我们64军7师全体官兵保证在一个月内搭建3000间棚屋,修建1000眼窑洞,打柴3000万斤,全力支援抢险施工。”

“我们19兵团也在积极调运部队,并保证为全线抢险施工人员提供不少于3个月的粮食。”

“我们当地政府再组织动员6000名民工!”

各方人员纷纷表态。柳河被会场激扬的气氛所感染,他最后用热烈而坚决的口气道:“好!我们就军民携手,再打一场抢险修路的人民战争!”

大嘴梁隧道工地。

山腰上,手持钢撬棍的钟铁同战士们清理着隧道的塌拱部分。

途经这里的灵子,收住脚步,远远地向上望着。

钟铁一眼看见了灵子。

两人都高兴地挥手。

钟铁很快跑了下来:“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灵子望着钟铁,歪头一笑:“想不到吧,连长同志?”

钟铁“嘿嘿”地笑。

灵子:“傻样儿,就那么高兴呀?哎,你们的高空作业挺危险的,当心安全呀。”

钟铁:“放心。啥时候到的,也不通知一声?”

灵子:“有几天了。这个忙劲,哪顾得上呀。要不是首长要我去前面一个工地看看,还走不到你们这儿呢。”

钟铁有些失望:“原来你不是专程……”

“好啦,别小心眼啦。”灵子抿嘴一笑,“我得走了,还有六七公里的路要赶呢。”

“这么急?”钟铁有些恋恋不舍,“对了,灵子,我见到柳司令了!”

“我爸!他……他还好吧?”灵子惊喜。

钟铁点点头:“他挺忙的。”

灵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这是一处两山相峙的峡谷地段。

灌满河床的河水如脱缰的野马奔腾而下。

在铁路绕山而行的一侧,有一段长约500米的路基,被滑塌下来的山体推垮、掩埋。上百名身强力壮的民工有的用杂木棍作撬杠“嗨呦、嗨呦”地清除着大块的岩石,有的在用抬筐向山下运着土石泥块。

相距不远的一段高危山体下,百余名民工在砌筑着一道长约百米的片石护坡。护坡已砌筑起一人多高。在护坡填筑工序上,有五六组石夯在作业。只穿件粗布单褂的韩新路扯着夯绳领头喊着号子,众人一起豁着嗓门呼应:

“大家拉起来呦!”

“嗨呦!”

“石夯狠狠砸呦!”

“嗨呦!”

“齐心战塌方呦!”

“嗨呦!”

五六组石夯在号子声中飞起落下,甚是壮观。

头戴一顶柳条帽的春妮陪着一个年轻的女军医从山坳处转了出来。

两个人已经谈得很熟。

春妮道:“灵子姐,上次在那火车站上全亏了遇见你,我哥啥时想起啥时就念叨。这次再见到你,他还有春子、侉子不知有多高兴呢。”

灵子笑笑:“第一次见到你们,我还以为你们是逃荒的呢。没想到你们也到了工地上。”

“我们不是逃荒,是逃命。我哥这人生来胆大不受欺。他的事儿可多可多呢。有空我给你好好说说。”春妮说起韩新路眼神里便多了许多神采。

“你多有福气,有两个这么好的哥哥。”灵子羡慕地道。

“灵子姐,你看我大哥神气不神气……”春妮朝前方一指,灵子便看到一排石夯在韩新路的引领下翻飞的情景。

灵子一双灵秀的大眼被韩新路那健壮的体魄吸引住了。

“好看吧?多热火哇!”春妮喜滋滋地道。

“哦……”灵子突然脸一热,赶紧道:“这场面还真有一股热火劲呢!”

俩人来到砌筑工地前,春妮喊:“哥,你看谁来啦!”

韩新路一眼看见灵子,立即收住夯绳,说了声“大家歇口气”便同春子、侉子一起从护坡上跳了下来。

“哎呀,没想到在这儿碰见大恩人啦!”韩新路上前就抓住了灵子的手,使劲握着。

灵子苦着脸,连连叫道:“疼!疼!”

“对不起,对不起。我……”

韩新路看看自己那双满是茧子的大手,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那些打夯的、砌石的都瞪大眼睛朝灵子看,有几个胆大的还嬉皮笑脸地往前凑。

春妮说:“哥,你也真是,人家灵子姐这细皮嫩肉的,你当是啥呢?”春妮说完,捧起灵子那只被弄疼的手,又是用嘴吹,又是用手揉的。

侉子说:“新路哥啥都好,就是不知道怜香惜玉。”

春妮问:“啥叫怜香惜玉哇?”

“那还不懂,就是心疼人呗。”胆大的工友中一个大脑袋挤眉弄眼地道。

“大头,你头大,舌头也长哇!”韩新路抬手给了大头一个脖子拐。

灵子怕这些憨头愣脑的工人说出更让人难为情的话来,便白了侉子一眼,道:“看不出,你还是个酸秀才!”

韩新路问:“灵子同志,你今天咋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灵子道:“这阵子工地上水土不服的人多,首长让我过来看看。你们这里不是没有大夫嘛!”

“还是解放军好。”大头吧唧着嘴,抢着道,“军医同志,你不知道我们这个黄老板有多缺德,前天有四五个工人又拉又吐的,姓黄的不仅没有一句人话,还抬手就把人家给打发掉了。”

春子说:“听说他连工钱都没给呢。”

“就是,不光没给工钱,连回家的盘缠都没给。”

“这家伙是属蔫皮辣萝卜的,整个一个黑心。”几个工人纷纷道。

灵子气愤地道:“他这是剥削嘛!”

侉子说:“要不大家怎么背地里叫他黄鼠狼呢。”

“这样不顾工人死活的投机商人,大伙要跟他斗争才对。”

“咋不斗?”侉子说,“新路哥就找他理论过,可这家伙一副笑里藏刀的样子,根本不承认他克扣了工钱。”

韩新路说:“现在解放了,我们怕他做啥?该讲理的就要挺直了胸脯子!”

灵子赞赏地道:“好,做人就得有骨气!”

几个人正说得投机,黄继良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他一上来就抓住灵子的手又握又摇,嘴里道:“哎呀,听说灵子军医要来,没想到说到就到了!”

灵子皱着眉头问:“你就是黄老板?”

“是,是。敝人叫黄继良。”黄继良堆着一脸的笑,道。

“你这里有多少工人?”

“大概有400人吧。”

“我想了解一下工人们的身体状况。另外,还想看看他们住处的卫生条件。”

“这个……他们都是农村来的棒小伙子,身体没啥问题。住的嘛简陋了些,我看就不麻烦灵子同志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工人们住处的卫生条件不好就会生病,我一定要去看看!另外,我听说前天这儿有几个病号,都让你给辞掉了?”

“这……咳……咳!”黄继良狠狠瞪了韩新路一眼。

韩新路却说:“黄老板,你别拿眼瞪我,是我向灵子同志汇报的。你说是不是事实?”

黄继良脸皮一红,才想动怒,又惧怕灵子,只得压住火头,承认道:“是有这么回事。我提醒过他们,吃东西要小心,不要喝生水,可就是不听。”

“说得好听,你啥时给大伙儿烧开水了?没有开水,大伙儿不喝生水喝什么?”韩新路抢着道。

“你……”黄继良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色。

“好了,黄老板,现在不是旧中国了,谁也不能仗势欺人。”灵子冷然地道。

“请灵子同志放心,我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

“你知道就好。工人们喝不上开水的问题,你必须尽快解决!”灵子加重了口气。

“这些日子,山上的柴潮,不好烧。不过,请灵子同志放心,我会抓紧解决的。”黄继良点头哈腰应道。

“新路同志,你们先忙,我跟黄老板去看看你们住的工棚。”灵子背起药箱,看了黄继良一眼,“走吧,黄老板。”

“是这样,灵子同志,我儿子,哦,对了,他就是我这个工地的工程师。这两天总闹肚子,你看是不是……”

“那咱就先去看看病人吧。”灵子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即改变了主意。

“好,好。请——”黄继良领着灵子向清理大塌方的地段走去。

“灵子姐,以后你可要常来看我们呀!”春妮在后面依依不舍地喊。

“放心吧,春妮妹子,我会常来的。”灵子回身挥挥手。

“妮子,今个儿你咋没去黄工程师那儿帮忙?”韩新路问。

“工地上用的桩子多,我帮着削桩子来着。”春妮道。

“黄工程师不像他爹,有学问,没架子。人家照顾咱,咱可要好好干。”韩新路叮咛春妮。

“你放心吧,哥,我会的。”春妮道。

“我咋觉得这里面不大对劲儿。黄洋这小子别是对你动了心思。”春子道。

“说啥呢,你……”春妮拍了春子一巴掌。

“接着干活!”韩新路一跃上到了片石砌筑的护坡上。

高亢的号子声再次响起。

在大塌方地段,一个20多岁,头戴柳条帽,身穿灰色工装的青年,正使用测量仪对滑塌的山体做着量测。

他就是黄继良的儿子,工地上的工程师黄洋。

黄继良趁着灵子在顺手帮着两名工人用杂木杠奋力将一块大石头掀下山崖的当口,先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黄洋近前,冲黄洋低语了几句。

黄洋先是一怔,脸色不悦地与父亲争执起来:“我没病,让人家看什么?”

“你这小子,心就不能放活泛点?”

“我不会骗人!”

“你……就照我的话说!”黄继良蛮横地道。

灵子走过来,看看黄洋,问:“黄老板,你说的就是他?”

“对,对,这就是我儿子黄洋,北平学府里出来的。洋子,来,见过灵子军医。”

“你好,工程师同志。”灵子主动伸出手。

“你好。对不起,我正忙着。”黄洋冲灵子点点头,眼睛又回到仪器上。

“请问你哪儿不舒服?”灵子被冷落,脸上的神情变得淡然起来。

黄继良在一旁捅了儿子一把,可黄洋依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你这孩子,人家灵子同志问你呢,说话呀!你不是这两天总喊着肚子不舒服吗?”黄继良急得直催促。

“我说爸,你就别耽搁人家军医同志的时间了!”黄洋生气道。

“我说黄老板,你简直莫名其妙!”灵子甩手走了。

“你……真是气死我了!”黄继良气急败坏地抬腿踹了儿子一脚。

工人一部分住在临时搭建的工棚,一部分住在半山腰几孔新挖的窑洞里。因为地势狭窄的缘故,那些用草席搭成的工棚,大都坐落在一道道开出的山坎上。

灵子走进一间工棚,眼前的情景让她吃惊,地上非常潮湿,她用脚踩踏了几下,便稀稀软软地冒出水来。两排一字摆开的床铺,只是一溜溜的稻草麦秸,上面有的铺着条棉褥,有的只是一条皱皱巴巴的粗布单子,大多数的被褥露着棉絮。除此之外,整个工棚空空荡荡。一股浓浓的霉味让灵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灵子蹲下身,伸手在一条破旧的棉褥下摸了摸,转过脸没好气地对跟在身后的黄继良道:“黄老板,你过来摸摸!”

“灵子同志,工地上就是这个条件……”黄继良无奈地摊摊手,现出一脸的苦状。

“那也得让工人们有个能睡好觉的地方!我真不敢相信,这些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工人,怎么就睡在这种又潮又湿的地上!”灵子的眸子里溢出了同情的泪水。

“这些工人是够可怜的。可我……”

“哼,不要嘴上说得好听!你要真不把工人当人看,我就到指挥部,到军委会告你!”灵子真火了。

傍晚,一顶棉帐篷里。黄继良阴沉着脸独自生着闷气。

黄洋背着仪器同扛着花杆、拿着三脚架的春妮走了进来。春妮偷偷看看黄继良,悄然将手中的东西放下,然后压低声音对黄洋道:“黄工程师,你歇着,我走了。”

“给我站住!”刚要离去的春妮被黄继良喝住。

“爸,春妮也累了一天了,还没顾上吃饭呢。”

“她没吃饭,你就心疼了?你老子到现在连口水还没喝呢!”黄继良呵斥着儿子,然后又冲春妮吼道,“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告起我的状来了!别忘了,是谁在你们没吃没喝的时候,让你们有饭吃、有活干!”

“黄老板,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们来到工地上流汗出力,那是为了国家建设,不欠谁的情,不亏哪个理。咋就吃里扒外了?”

“你们干我的活儿,吃我的饭,就不能砸我的锅!”黄继良暴怒道。

“爸,你这是干什么?你那些做法本来就输理嘛!”黄洋顶撞道。

“你少教训你老子!输什么理?老子这里是工地,不是福利院!吞不下这份苦就走!”

春妮摔门帘冲了出去。

“走?他姓黄的别把话说得太满了。我们不是到他门口要饭的,更不是在这儿为他姓黄的流血流汗!”坐在麦秸上,腿上盘着搓好的夯绳,正小心翼翼地用盐水帮侉子擦洗手上血泡的韩新路愤愤地道。

侉子低垂着头,情绪有些低落地道:“新路哥,话是这么说,可咱毕竟在人家的手下。人在房檐下不能不低头哇。”

“咱连小鬼子、国民党都不怕,还怕他个黄鼠狼!侉子,你就有骨气点。哎呦……”光着身子的春子刚往被窝里一岀溜,又一下挺了出来,“我的娘,真凉!”

侉子扑哧笑:“每天都是哥给你暖被窝,今天知道这又潮又冷的滋味了吧。”

“去,少幸灾乐祸!”春子一掀侉子的被子贴了进去。

“还骨气呢,臊不臊?”侉子伸手在春子的胳肢窝里挠了一把,痒得春子笑得缩作一团。

“这小子打小就跟我挤床,夜里尿尿怕冷就往床上浇。”

“哥,你揭短哇!”

春子挺着脖子喊,侉子大笑。

“你们笑啥哩?”大头一手提着裤子,兔子似的一蹿两蹦地跑过来扎堆。

“俺哥说了个故事,让俺笑呢。”春子道。

“荤的还是素的?”大头也往被窝里钻。

“去,把你裤裆里的虱子捉干净了再来!”春子踹了大头一脚。

几个人笑了一阵,韩新路问侉子:“这阵子你总抱着本书裹在被窝里看,啥书那么上瘾?”

侉子说:“是我托春妮向黄洋借的书,工程上的。”

春子问:“能看懂不?”

侉子说:“慢慢嚼呗。”

“这才是正道儿。”韩新路说,“你有空,也给我和春子说道说道。我看这工程上的事儿,不光出力流汗那么简单。”

侉子说:“那得我弄懂了。现蒸现卖我怕弄瞎了。”

黄继良与儿子黄洋之间的争吵还在进行。

黄洋闷头吃着饭。黄继良在一旁气狠狠地训斥:“你说你老子无理取闹?好,我问你,那些乡下来的工人得了病,你让我怎么办。工地上的情况你难道不知道?我心黑,这几百号人,天天张着嘴要吃要喝,哪样能离开了钱?”

“那也不能不管他们的死活,他们跟你我一样也是人哩!”黄洋梗着脖子抗辩。

“你以为上了十几年洋学堂,道理就比你老子懂得多?愚!傻!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逃荒要饭的?他们能有今天就福分不浅了!还有,你小子给我听着,下回那个灵子军医再来,你得给我放主动点,别傲得像个土公鸡!”

“我就不明白!”黄洋将手上的筷子“叭”地往桌上一拍,“平白无故的,你把人家往我跟前扯个什么?”

“扯什么?你都二十大几的人了!小子,老子不给你扯,谁给你扯?”黄继良用手戳了儿子脑袋一下,“灵子军医哪样不好?年轻、漂亮、有本事,而且……你老子我打听过了,你知道她老子是谁?柳司令,柳司令哇!”

“你可真会算计!”黄洋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起身向外走去。

“你做啥去?”

“憋得慌,出去透气!”

黄洋头也不回地甩了一句。

春妮独自住在工棚旁边的工具房里。工具房狭小拥挤,有一半多的地方堆放着洋镐、铁锨、大锤、铁丝、麻绳等工具,另一半挤挤巴巴地支着一张用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床铺,紧靠床铺摞着两只装炸药用的箱子,箱子被一张从水泥袋子上裁下来的洋灰纸盖着。一只挺精致的铝制饭盒里放着半个玉米面窝窝头……那是黄洋送给她的。春妮坐在被窝里,正一针一线地缝着两双洗净的帆布手套。缝着缝着,她的眼泪便“唰唰”地落了下来。

外面有人轻轻敲门。

春妮抹了眼泪,抬头问:“谁?”

“我,黄洋。”

“黄工程师,有事吗?”

“没……没事。”黄洋在外面犹豫了一下,道:“我爸就是那种人,你别往心里去——饭吃了吧?”

“嗯。”春妮应了一声,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

“你哭啦?”

“没……没有。”春妮抽了一下鼻子。

外面传来一声叹息。

“黄工程师,你走吧。”

“哎。我也是没事儿,到处走走。”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

春妮直到脚步声听不见了,才又拿起了针线……

山里的天亮得早。靠近工地住处不远的一眼山泉前,挤满了洗漱的工人。

韩新路用毛巾擦着脸,打人群中挤出来,正碰上端着个新洋瓷盆的春妮。韩新路的眼睛落在那个白底红花的洋瓷盆上,笑道:“妮子,用上新洋瓷盆啦,侉子这小子还真疼我妹子。”

“说啥呢,哥!”春妮脸一红,将韩新路拉到一边,从盆里的毛巾下拿出两双帆布手套,塞到韩新路手里,“这是我昨晚上缝补好的。夯绳勒手,没手套咋行。”

“是给哥和春子的,还是给侉子的?”韩新路笑问。

“哥,你正经点好不?”春妮一扭头走了。

早饭是玉米面煮的稀粥和两个窝窝头,外加一节咸萝卜。

春子捧着碗,将粥喝得吸溜出响。

侉子将手上的一个窝窝头掰成两半,一半给春子,一半给了韩新路。

“就这两个窝窝头,还能撑着你?”韩新路不要,又塞到了侉子手上。

“我饭量少,一个就够。”侉子还要坚持。

春子说:“就这点玩意儿,再有它几个也不多!”他冲侉子龇牙一笑,眨眼间那半个窝窝头被吞进了肚子。

“真好意思,就你肚子能装!”韩新路嘴里说着,又将自己的半个窝窝头塞到了春子手上。

“哥,你的我不吃!”春子不要。

“吃!忘了咱娘咋说的啦?”

春子愣了一下,眼睛有些发潮。

工地上,韩新路避开春子,悄悄将两双帆布手套都塞给了侉子。

“新路哥,你跟春子呢?”侉子问。

“我哥俩的手硬得都成铁了,还用得上这玩意儿?别推了,这可是春妮为你缝的。”侉子一听,又是满脸的激动。

就在这时,黄洋走了过来,他对韩新路说:“从今天起,让侉子给我帮忙去。”

韩新路一听高兴了:“那好哇。侉子,快谢谢黄工程师!”

“你那不是有春妮吗?”侉子问。

“她被我父亲安排到水泥库了。”黄洋阴着脸。

“为啥?”

“为啥?还不是因为你们嘴长话多!”黄洋话里带气。

“放屁!你跟你那个黄鼠狼爹要捣鬼,就明着来!”春子从一个工人手里夺过铁锨,直冲着黄洋扑了过去。

“春子,别耍蛮!”韩新路一把将黄洋拉在身后。

“你……你敢!”黄洋挣扎着。

韩新路将他猛地推到一边,道:“你就少拱火吧!侉子,你先跟他走!”

“走吧!你——”侉子一推黄洋,黄洋才气哼哼地离开了工地。

“姓黄的,你听着,俺就不信你跟你爹能一手遮天!”春子蹦着脚,冲黄洋的背影大吼大叫。

第三章

工地水泥库,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在与一条黄狗玩耍。

男孩儿圆脸大眼,壮壮实实的挺机灵。他将一个铁环使劲往前一滚,然后用小手拍拍黄狗:“虎子,上!”那黄狗便朝滚动的铁环蹿扑出去,又很乖巧地将扑倒的铁环用嘴叼了回来。

春妮在一旁看得有趣,忍不住道:“铁娃,来让姨滚一个。”

铁娃一歪脑袋,说:“你不行。虎子不听你的。”

“真的?”春妮笑笑。她拿过铁环,学着铁娃的样子向前滚去,再看那黄狗,果真倒卧在铁娃脚下,一副慵懒的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说咋样?”铁娃得意地一笑,露出两排可爱的小白牙。“虎子,去,把铁环捡回来!”他拍拍虎子的脑袋,那黄狗一抖身子,又箭一般蹿了出去。

“铁娃,你还真神啦。”春妮欢喜地摸摸铁娃的脑袋。

“这虎子就是铁娃的命,拆都拆不开。”

铁娃的父亲,30出头的殷生福系着一条落满补丁的破旧围裙,拖着条残疾的伤腿打水泥库走出来。

“殷大哥,从今天起我就来给你帮忙了。”春妮说。

“姨,你要跟我们在一起吗?”没等殷生福说话,铁娃便抢着问。

“是呀,铁娃欢迎不欢迎姨啊?”春妮蹲下亲昵地拉住铁娃的小手。

“太好了!”铁娃高兴地蹦着脚,“虎子,给姨摇摇尾巴。”那黄狗真就蹭到春妮腿前,摇头摆尾地撒起欢来。

“这里的活儿,可是又累又脏哇。”殷生福解下身上那条长围裙递给春妮。

“殷大哥,这……”

“将就着吧,有了总比没有强。”

春妮充满感激地接过那条长围裙系到身上。

库房里,殷生福将一条条空水泥袋拿起来,抖着里面残留的水泥,春妮则用一把扫帚头,将抖落在牛毛毡上的散水泥收到簸箕里。

“这个黄老板也真是!你惹了他啦?”

“惹不惹他都一样。”春妮说,“他这个人,霸道惯了。”

“你说得没错。”殷生福说,“去年,我打部队转业回到村里,村长见我拖着个伤腿下地干活吃力,就找到黄继良,让这个表亲戚在工地给我安排个事儿做。起初还不错,叫我在伙房帮个忙,打个杂。就因为我看不惯他克扣大伙的伙食费,顶撞了他几句,就把我弄到水泥库来了。也难怪,他这种人咋能跟咱一条心呢?”

侉子跟着黄洋走在便道上,黄洋阴着张脸一声不吭。

侉子感到别扭,便没话找话:“黄工程师,你别生气,春子就是那种脾气,他是怕春妮受委屈。”

黄洋扭头看了侉子一眼,恨恨地道:“你少为他说话!春妮搅和在你们这些人当中,就没有不受气的时候!”

侉子瞪着眼睛怔了一下,气道:“黄工程师,你说这话我不愿听。我们这些人怎么啦?是活得不干净,还是……”

“怎么,你也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黄洋睨视侉子。

侉子“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黄洋冲着侉子的背影大声道:“领不领情由你,我可是照春妮的话做了!”

侉子突然收住了脚步。

傍晚,在水泥库那块空地上,韩新路、春子、侉子一起同铁娃逗着虎子玩耍。

韩新路将铁娃扛在肩上,转着圈子跑,春子和侉子撺弄着虎子在后边追。

铁娃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声呼叫:“虎子!虎子!”虎子就连蹦带蹿地撒欢儿。

春子跳脚在铁娃屁股上扭了一把,铁娃刚张口“嗷”了一声,虎子却转头朝春子扑去,春子大叫一声:“我的娘哇!”她“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两手像鸭子刨水似的向后一阵紧扒拉。

一旁观看的春妮、殷生福笑得前呼后仰。

“哥,人家说狗撵鸭子呱呱叫,你玩的这是哪一出哇?”春妮抹着眼泪道。

“我说哥几个,快去英雄救美吧,晚了你们那个女军医的骨头渣都被人嚼了!”大头呼呼地跑来,大呼小叫地喊道。

从地上翻起的春子拍拍腚上的土,对大头吼道:“你是让两个窝窝头撑着啦,胡噙瞎叫的?”

大头答道:“信我可报到了,你们别后悔!”随后,他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工棚前,显出往日少有的热闹。

200多名解放军战士每人背着一块杂木钉成的铺板,在钟铁的指挥下,正在整理着队列。

看热闹的工人们围着这支奇特的队伍七嘴八舌地议论:

“嗨,奇了啊,这些当兵的不拿枪,不扛炮,背着个铺板到处跑!”

“咱这儿是修路,又不是打仗修工事,捣鼓这些木板干什么?”

“喂,那不是昨个来的女军医嘛,瞧人家那个俊!”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大家伙的眼睛又“唰”地“咬”上了站在队列中的灵子。

“钟连长,你快指挥战士们把铺板发下去吧!”灵子臊红了脸,催促着钟铁。

钟铁一乐,道:“这人漂亮了也挺遭罪的。好,我先说两句!”他冲灵子挤挤眼,然后拿出军人的姿态,对围观的工人大声道:“工人弟兄们,昨天,我们的军医灵子同志来到你们的住地,看到你们都睡在又潮又湿的地上,很是过意不去,她回去便向首长做了汇报,首长指示我们,抽调自己的铺板,来支援我们的工人兄弟!我们今天就是按照首长的指示,专门给大伙儿送铺板来啦!你们大家欢迎不欢迎哇?”

“欢迎!”

“感谢解放军!”

“感谢军医同志!”

“感谢部队首长!”

从水泥库跑来的韩新路、春子、春妮、侉子在人群中带头呼喊起来。大家伙儿这才“呼啦”一声,拥了上去,争着抢着从战士们手中接过一张张铺板。

“哎呀,这让我说什么好呢?”黄继良不知从啥地方钻了出来,跑去先抓住钟铁的手抖了一阵,又攥住灵子的一双小手不放。

春子撇撇嘴,讽刺道:“我说黄老板,你再逮着灵子军医的手不放,弟兄们的吐沫可就淹着你了!”

“那也不怕,大不了‘光荣’一回嘛。是不是,黄老板?”大头酸不溜丢地凑到黄继良面前来了一句。

黄继良弄了个大红脸,这才忙不迭地将手收了回去。

钟铁手中的那张铺板,刚被两名工人争着接了过去,他的胳膊突然被人紧紧抓住,他吃惊地转头一看,一个人正满脸激动地盯着他。

“小钟,钟铁!”

“你……殷……排长,你没死?!”钟铁睁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好兄弟,我没死,我还活着,活着!”殷生福大声地道。

“殷排长……”

“钟铁……”

两个在战火中历经生离死别的战友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彼此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春妮又想哭,又想笑,最后还是忍不住抽搭起来。大头猛地搡了一把还在眨巴眼发愣的黄继良,道:“你看什么看?”

“钟连长,谢谢你!谢谢解放军!”韩新路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握住钟铁的手。

钟铁:“你是韩新路吧?”

春子觉得惊奇:“你……你咋知道我哥的?”

钟铁看了一眼灵子,又对韩新路道:“听说你很能干,有骨气,有觉悟,是个好样的!”

“我……”韩新路笑,“你听谁这样夸我?其实你面前的韩新路只是个愣头青,土包子!”

灵子:“好啦,也算认识啦。现在赶快忙正事吧!”

回到帐篷里的黄继良还在为刚刚发生的事大为光火:“哼,他们这些当兵的,倒会做好人,这不是打了我一个耳刮子吗?”

正在伏案整理资料的黄洋听得实在心烦,便没好气地道:“人家解放军这样做也没啥不对嘛。你没听钟连长说嘛,光这次抢险施工,全线就上了5万多人,几千孔窑洞都是解放军帮助挖的。再说,有些事,也怪你做得太过分了。”

“你闭嘴!”黄继良吼道,“你小子啥时候帮老子说过话?”他气哼哼地待了一会儿,又问儿子:“你这些天忙活的那处大塌方的测量搞成啥样了?”

“线放完了,可以进料了。”

“片石方量有多少?”

“有6000多方吧。得多备些片石、水泥、砂子。尤其是水泥,到时抢都抢不到手。”黄洋提醒父亲。

“我傻哇!”黄继良翻翻眼皮,“一个月前我就跟4家水泥厂签了6000袋水泥的合同,这两天你就带个人催着进料去!”

“6000袋,那也太多了吧?”黄洋有些吃惊。

“多?”黄继良“哼”了一声,竟变的得意起来,“只要我将这6000袋水泥抓在手里,就不怕他们不求我!到那时候,这水泥可就金贵啦。”

黄洋摇摇头:“你也太会算计了。”

“小子,这钱不赚白不赚,我还能被钱咬手?”黄继良嘴里又喷出了唾沫星子,“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先给你小子提个醒。我打算请灵子军医在咱工地设个医疗点,到时候,你可别后腚对镜子……给脸不要脸!”

黄洋生气道:“你想设就设,扯我干啥?!”

黄继良两眼一瞪:“你以为你老子是吃饱撑的?老子我是在抬你的光腚沟子!”

夜深了,山谷里一片沉寂。工棚里的鼾声长一声短一声地响着。

韩新路、春子、侉子却兴奋地睡不着。

春子说:“侉子,让我摸摸你的铺板光不光。”

侉子说:“都一样,你的光,我的就光!”

“那也得让我摸摸!”春子硬是揭开侉子的被褥,用手细细地摸了摸,“嗯,溜滑的松树板,就跟俺小时候刺溜的冰一样。”

侉子说:“不是松树板,是杂木板。”

春子一撇嘴,道:“就你连个草芽子都弄不清,还松木杂木呢?那是听人家钟连长说的吧!哎,哥哇……”

春子又将脸转向端坐在铺板上拿着个铅笔头一笔一画写字的韩新路,问道:“你没好好看看你那张铺板?”

韩新路笑他:“看把你烧的,是不是被窝里头不凉了?”

春子跳出被窝,死缠硬磨地推开韩新路,将分给韩新路的那块铺板抖落开来,这是一块白茬子的橡木板,光净、结实、精巧,铺板上头还有两个挺秀气的字。春子惊奇地喊道:“哥,这上有字!”

韩新路、侉子连忙凑上去看……

那是“灵子”两个字。

“是灵子……”侉子又惊又奇。

“喊……喊!就你认识两个字哇!”韩新路抬手给了侉子一巴掌,硬是把侉子溜到嘴边的话打了回去。

“侉子,你说那俩字是……是啥字?”春子没听清,瞪着眼问。

“去,睡你的觉去!”韩新路一把扯过春子,然后拉过了被褥铺在了铺板上。

“真的这么巧……”侉子还在犯愣。

“你要再胡思乱想,看我咋让春妮拾掇你!”

侉子头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韩新路一巴掌。

侉子睡着了。

韩新路打个哈欠,将收起的铅笔、本子压在枕下,刚脱去衣服准备钻进被窝,腋窝又被人挠了一下。

是嬉皮笑脸的春子。

“坏小子,咋还没睡?”

“人家睡不着嘛。”春子朝韩新路身边凑凑,悄声道,“哥,你说今天钟连长咋就一眼把你认出来了?”

韩新路想了想:“你哥这模样丑呗。”

春子:“那是瞎说!我猜一定是灵子军医,就她认识你。”

韩新路:“你小子又想啥呢?”

春子:“俺能想啥?哥,这个钟连长跟灵子军医的关系好像不一般呢。而且,俺看得出他对你挺有点那个的。”

韩新路:“你是想说——”

春子:“钟连长他有点小心眼呗。”

“胡说啥呢,睡觉!”

韩新路给了捂着嘴“吱吱”笑的春子一巴掌。

大嘴梁隧道工地上,清理隧道塌拱的作业在紧张地进行着。

钟铁向现场作业的战士们鼓着劲儿:“昨天晚上大家都看见了,人家那些工人虽然条件差,可也不含糊。咱当兵的说啥也不能落在人家后面!这段塌方必须一星期之内清理出来!大家说,有没有信心?”

“有!”战士们豪迈地喊。

山梁上,闪出灵子清丽的身影。

远处工地上清晰可见的情景,让她欣然,也有些迷离……

殷生福、春妮坐在库房看对着水泥发放的账目。

殷生福:“最后发出去的一笔是150袋,现在和咱们清点的实物对上了。”

春妮眼睛看着账本,夸赞道:“殷大哥,你真细心。这账记得真是周全。”

殷生福:“工地上领料的人杂,那黄继良又算计得紧,细心点总没大错。说起这个黄继良,昨天晚上小钟子他们可是给他弄了个大难堪。”

春妮:“谁说不是呢,这姓黄的也太毒了点,他光为了赚钱,哪顾工人的死活。对了,殷大哥,你跟那位钟连长有不少的故事吧?”

殷生福:“说来也是巧哇,当年,我所在的部队在山西忻口跟日本侵略军干了一仗,那一仗咱们打赢了,可部队伤亡也挺大。之后,部队整编,我们连就归到了军区的直属团。这小钟子是后来补充到我那个排的。那时候他也就是十五六岁,一直给我们老团长当警卫员。小钟子虽然年龄不大,但机灵,作战勇敢,大家都挺喜欢他。再后来,我们连配合兄弟部队打了一次阻击战,在掩护部队后撤时我就负伤啦。那时候部队行进得快,加上我伤好后转了业,跟战友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小钟子他们还以为我在那次战斗中‘光荣’了。谁会想到我们这些生死战友还能在这里见面?”

春妮听得入神:“殷大哥,你们这些出生入死的人真是了不起!你以前不认识灵子军医?”

殷生福摇摇头:“只是听小钟子念叨过。好像他跟首长当警卫员的时候两人就挺熟。”

“哦……”春妮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和不甘……

韩新路在工棚里收拾着东西,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侉子将一封家信交给韩新路:“哥,这是我给家里写的信,好几天了,也捎不出去。这次你进城千万别忘了。”

韩新路将信收好:“放心,忘不了!”接着,他又叮嘱侉子:“这几天活累,你身子骨不如春子和大头他们,自己要多当心。”

侉子:“嗯。哥,有件事我挺纳闷。听春妮说,她跟殷大哥昨天才清过库,工地上现存的水泥并不少,可这次黄继良为啥还要派黄洋再去订购那么多水泥?”

韩新路:“我这心里也犯嘀咕呢。好在黄洋这回让我跟他当个跑腿的,刚好,趁这个机会也摸摸黄继良的底。”

“哥,你还没走呀?”春妮心事重重的出现在门口。

韩新路:“妮子,进来!”

春妮看看侉子,犹豫地说:“俺……只想给你说句话。”

韩新路笑了,向门口走去:“哟,你还把侉子当外人呀?”

韩新路:“说吧,哥听着。”

春妮的身子往门边闪了闪,这才细声细气地道:“哥,俺听殷大哥说了,那位钟连长跟灵子军医很早就认识……”

韩新路觉得好笑:“就这呀?”

春妮:“你别笑好不好?人家是觉得……哥,挺可惜的。”

“傻话!”韩新路伸手刮了一下春妮的鼻子,“人家俩的事儿,哥操啥心呀?”

读者评论

峡谷惊涛,洪峰浊浪;山腹绝壁,铁锤铿锵;冰雪烽火,戈壁洪荒……在《我们这一代》横陈于我们眼前的一幕幕时空更替的壮美画卷中,一群背井离乡的年轻人:韩新路、灵子、钟铁、春子、春妮、大头、兰丫,他们肩负起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代铁路建设者的历史重任。他们在挥洒汗水,用青春和生命演绎着这一代人,为修建铁路大动脉而爬冰卧雪、忘我劳作甚至舍生取义、慷慨赴死。韩新路的一身正气和乐观执着,钟铁的正直热情和无私无畏,春子的憨厚倔强和绝地赴死,大头的失魂落魄和拼死一搏……他们命运多舛却信念如一,朴实无华却多姿多彩,一生平凡却可歌可泣!今天的我们,乘坐着高铁,穿行于祖国的青山绿水中的那一刻,在蓦然回首中,那一代铁路人的身影笑颜就宛若这一路绝美的景色一般,魅力无穷!

小说梗概

小说讲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第一代铁路建设者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抢建惨遭破坏的铁路大动脉陇海铁路宝天段和修建兰新铁路的经历,叙述了第一代铁路建设者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铁路作出卓越贡献的感人故事。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全国铁路不仅里程少、标准低,且近一半处于瘫痪状态。在修复旧中国铁路的基础上,20世纪中叶以后,以沟通西南、西北为重点,相继修建了成渝铁路、宝成铁路、兰新铁路等大量铁路线路和枢纽,但设备和线路与世界先进水平都有差距。而现在高铁网基本覆盖大半个中国,横穿东西、连通南北。百年铁路,崛起发展,这些成就背后离不开千千万万铁路工人的努力。

在陇海铁路宝天段和兰新铁路中,人民解放军和铁路工人一道在艰辛的条件下顽强克服所有艰难挑战,为祖国铁路建设奉献出热血青春甚至宝贵生命。小说里,一群血气方刚的青年,他们互相陪伴,一起成长。在这个大家庭里,有矛盾也有温馨,每个人都是主角,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和信仰,韩新路带领大家攻坚克难,大头为保护修建原料牺牲,春妮、兰丫也各自成长为独立的女性……他们共同的信念都是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铁路新线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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