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真的算不了什么:高尚的考虑将一切小节全都忽略,而实力感又满足了我的一切。我在一种欣悦的状态中走了出去。我走上街后,准备引吭高歌。很凑巧的是,这是一个美妙的早晨,阳光、过客、喧哗,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群充满了喜悦。“难道这个女人没有侮辱我吗?我怎么会忍受得了这样的眼神,这么傲慢的微笑,而在我这方面竟没有发生抗议,哪怕是极愚蠢的抗议呢?”
必须注意的是,她跑来就为了对我施加侮辱,其实她从来没有看到我。在她的眼睛里,我是“韦尔西洛夫派来的人”。当时她深信,后来的许多时候也深信,韦尔西洛夫把她的整个命运掌握在手里,他有办法,如果他愿意,可以利用一个文件立刻把她陷害。至少她这样疑惑着。这里涉及的是生死的搏斗。然而,现在我并没有感到侮辱!也就是说,侮辱是有的,但我没有感觉到它!哪里会有这种感觉呢!我甚至觉得高兴。我本来准备仇恨她的,现在却觉得甚至开始喜欢她了。
“我不知道,蜘蛛会不会恨它想去捕猎的苍蝇?一只可爱的小苍蝇!我觉得猎物是招人喜爱的,至少是可以爱的。我就爱我的敌人,譬如说,她这样美丽使我觉得喜欢。太太,您这样傲慢,庄严,使我觉得很喜欢,如果您驯顺些,便不会有这样的愉快。您唾我的面孔,而我还感到胜利,如果您果真把真正的痰朝我的脸上吐去,我也许真的不会生气,因为您是我的猎物,是我的,而不是他的。这念头是多么令人陶醉呀!在私下里意识到自己的实力,远比公开的主宰要愉快得多。如果我是亿万富翁,我大概会以穿破旧的衣服为乐事。我乐意人家把我视为一个极渺小的,几乎是在行乞着的人,乐意人家推我,看不起我,因为对于我来说,只要意识到自己的实力就足够了。”
上面的话就是我当时喜悦的想法以及许多我所感受的诠释。我不过要补充一句,就是现在在这里写出的文字中显得浅薄些,实际上我而是深沉得多,羞愧得多。也许即便现在,我的内心也远比我的言行还显得羞愧些。但愿如此呀!
也许我坐下来写这些,反而显得很糟糕:因为人们内心远比表达出来的言辞要丰富得多。你的想法,即使是坏的,寓于心中时总是比较深刻些,但一用文字表现出来,便显得可笑些,不连贯些。韦尔西洛夫跟我说过,只有坏人才会出现完全相反的情形。他们不过是说谎,因此觉得很容易。我而是要努力写出全部的事实,这就十分困难了!
在十九日那天,我又迈出了另外“一步”。
我自从来到彼得堡以后,口袋里第一次有了钱,因为我把两年来所积蓄的六十个卢布全交给了母亲,这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了。我在几天以前就决定在领到薪水的那天“试着”做早已想做的事情。我昨天就从报上剪下一个地址——“彼得堡地方法院执行吏”发布的公告,说到“九月十九日,正午十二时,在喀山区某段某街某号门牌拍卖列勃列赫特夫人动产”,还说“清单、货价和所售财产可以在拍卖之日观看”云云。
时间已经有一点多钟,我就按照地址步行前去。我已经有三年没有雇过马车——我自己下了这个决心(否则也不会攒下六十卢布来的)。我从来没有到拍卖场上去过,我还不肯这样做,虽然现在这“一步”不过是一个尝试,但我早已决定,即使要做这个尝试,也要在我中学毕业之后,在跟所有的人断绝来往、躲进自己的壳里。然而,我还没有钻进自己的“壳里”,我还没有自由,因此我打算仅以试验的形式走这一步,也就是说,只是为了看一看,几乎好像是幻想一下,然后就不再去做,也许有许多时候不去做,一直到正正经经地干起来的时候为止。在一般人看来,这不过是一次小规模的、愚蠢的拍卖,但对于我来说,竟等于哥伦布乘着去发现美洲的那艘船的第一根木材。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我一到那个地方,就走到公告上所指的那所房屋深深的院落,走到列勃列赫特夫人的寓所里去。这个寓所一共有一间前屋和四间不高不大的房间。有一群人站在前屋旁边的第一间屋内,居然有三十人左右。其中一半是做买卖的,另一半从外貌上看来不是好奇的,便是爱好的,或是列勃列赫特派来的。也有商人和犹太人,他们全看中了金器。还有几个人穿得很“齐整”。在这些先生们当中,有些人的面貌甚至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右面的房屋,在敞开的门里,恰巧在两扇门的中间,放着一只桌子,所以要想走到那间屋里去是不可能的。里面放着被查封的准备拍卖的物件。左面还有另一间屋子,但是门虚掩着,虽然时时刻刻开着一条小缝,看得见有人从里面窥望,大概是列勃列赫特夫人那一大家子中家庭成员,自然在这时候总有点害臊的。佩戴徽章的执行吏先生坐在门旁桌后的椅上,主持拍卖物品。我到场时,拍卖已经进行了一半。我一走进去,就挤到桌子那里。这时,正在拍卖铜烛台。我开始观看着。
我张望了一下,心里立刻想:我能在这里买些什么?这个铜烛台我现在能派上什么用场?会不会达到我的目的?事情应该这样做吗?我的计划能不能成功呢?我一面想着这一切,一面等候着,感觉有点类似在赌场前的情形,那时你还没有下注,但是走了过去,想下一下注:“愿意就下注,不愿意就走,这是我的自由。”此刻我的心还没有怦怦直跳,但似乎微微地沉住,而且哆嗦着——一种未免有趣的感觉。然而,犹豫不决的情绪很快地开始压迫你,你的眼睛有点眩晕了;你伸出手来,取了一张牌,然而是机械地,几乎违反了意旨,似乎另外有人在牵动你的手;你终于决定了,下了注,那时候已是另一种伟大的感觉。我并不写拍卖场上的情形,我只写我自己:还有什么人会在拍卖场上感到心跳呢?
有的人兴奋着,有的人沉默着、期待着,有的人买了以后又后悔。我甚至不去怜惜一位先生,他由于没听清楚,犯了错误,竟把一只银牛奶壶当作真正的银器买下来,出了五个卢布,其实只值两个卢布。这甚至使我感到异常的快乐。执行吏拍卖对象是不分类别的:在烛台之后接着是耳环,在耳环之后接着是羊皮枕,跟着就是小箱,大概为了花样不同,或是为了适应参与拍卖的人们的要求。我没有站到十分钟,起初挤过去想买那个枕头,后来又想买小箱,但是在将下决心的时候都打住了:我觉得这些东西是完全不适合自己。未了,执行吏手里终于发现了一本纪念册。
“家用的纪念册,红皮装,用过的,里面有水彩画和铅笔画,套子用象牙雕成的,有银扣环——价值两个卢布!”
我挤了过去。这纪念册从外观上看还很漂亮,但在象牙雕刻上有一个地方有损伤。只有我一人走过去看,大家都不说话,并没有竞争者。我本来可以打开扣环,把纪念册从套子里掏出来,看一看货色,但是我没有去使用我的权利,只是挥着颤抖的手,意思是说:“看不看都是一样的。”
“两卢布五戈比。”我说,牙齿似乎又打战了。
东西卖给我了。我立刻掏出钱来,付清了,抓起纪念册就走到屋子的角落里去,在那里把它从套子里掏出来,激动地、急急忙忙地仔细察看它:抛开封套不算,那东西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大小像小型的信纸,薄薄的,边上涂着的金色业已磨损,简直就是以前刚从学校毕业出来的姑娘们常备的那类册子。里面用炭笔和水彩颜色画着山上的庙宇、爱神、池塘和戏水的天鹅。还有一首诗:
我将踏上遥远的征程,
永远和莫斯科分离,
辞别了亲爱的人儿,
在驿道上奔驰。
(这首诗居然会在我的记忆中存留着!)我断定这回我是“失算”了:如果还有谁也不要的东西,那就是这本纪念册了。
“不要紧,”我暗自下了决断,“第一次赌牌总是要输的,这甚至是一个好兆。”
我真的感到快乐。
“啊哟,我来迟了!到了您手里了吗?您买下了吗?”一位穿着蓝大衣的先生在我身旁喊了起来。从外表上看,他显得很阔绰,服装也讲究。他来迟了。
“我来迟了,啊哟,真是可惜!多少钱?”
“两卢布五戈比。”
“啊哟,真可惜!您可以让给我吗?”
“我们出去说。”我微语着,心都揪紧了。
我们走到楼梯上。
“十个卢布让给您?”我说着,背后感到一阵冷气。
“十个卢布!您怎么啦?”
“买不买随您啦。”
他瞪着眼睛望我。我穿得还好,完全不像犹太人或收买旧货的商人。
“您省省心吧。这是一本不值钱的旧纪念册。谁需要这东西?封套实际上并不值钱。您是不能卖给任人的。”
“但您还想买呢。”
“我是出于特殊的情况,我昨天才知道:也只有我一个人呀!您是怎么啦?”
“我本来应该要二十五卢布,但毕竟把握不大,担心您不会买,所以我只要了十个卢布。这是很公平的交易。我一个戈比也不能再让了。”我转过身走了。
“我出四个卢布,”我已经走上院子里去,他追过来,“五个!”
我没出声,继续走着。
“给您,拿去吧!”他掏出十个卢布,我把纪念册给他。
“您要知道,这是很不公道的!两个卢布买进,十个卢布卖出!”
“为什么不公道?这是市场!”
“什么市场?”他生气了。
“有了需要,就成为市场。您如果不需要它,四十戈比我也卖不出去的。”
虽然我一脸认真,没有发出哈哈的笑声,但内心却大笑不已,并非由于欢欣,而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有点透不过气来。
“您听着,”我完全按捺不住地喃喃说着,但是露出友善的态度,心里十分喜欢他,“您听着,巴黎那个已经故世的詹姆斯·罗特希尔德身后遗下了十七亿法郎的财产(他点点头),他还在年轻时代,因为偶然比别人早几小时晓得贝里公爵被杀的消息,立刻去通知应该通知的一些人,就是这么一件小事,一转眼就赚到了几百万——人家就是这么干的!詹姆斯的致富实际上是因为及时得到了拿破仑一世在滑铁卢战败(1815)的消息,而不是提早得知贝里公爵被害的消息。”
“那么,您是罗特希尔德吗?”他愤恨地对我嚷嚷,就像对一个傻瓜喊叫似的。
我匆忙地从屋内走出来。仅仅一步,就赚到了七卢布和九十五戈比!我承认,这一步路是没有意义的,就像儿童的游戏,但他到底和我的想法相吻合,不能不使我激动万分……不过,情感是不必加以描写的。一张十卢布的钞票已放在背心口袋里,我伸出两个指头去摸它——就这样走着,没有将手拿出来。我在街上走了一百步路,就将那十卢布掏出来看了看,看过之后,就想吻它。一辆马车忽然在一所房屋的大门前面按响喇叭。看门人开了门,一位太太从房屋内走出来,坐上马车。她年轻美丽,服装阔绰,穿着绸缎和天鹅绒,后面拖着两俄尺长的尾巴,显得很有钱。忽然一只漂亮的小皮包从她的手里溜出来,落在地上;她已经坐上车了;仆人俯下身去要捡拾那件东西,但我连忙跳过去,捡了起来,递给那位太太,微微地举起帽子(那是大礼帽,我打扮得像阔少年,还不算坏)。太太拘束地,但带着愉快的微笑对我说道:“谢谢,先生。”马车走了之后,我吻了吻那张十卢布的钞票。
这一天我必须去见叶菲姆·兹韦列夫,他是我以前的中学同学,但半途辍学,转入彼得堡某专科学校。他本人并不值得加以描写,我和他也没有发生过亲密的交情。但是,我在彼得堡设法找到他,因为他能够立刻把克拉夫特(我极需要见到的一个人)的住址告诉我,在他从维尔诺城一回来的时候。兹韦列夫前天告诉我,他今天或明天就会回来的,所以今天我必须走到彼得堡区去,但是我并不感到疲乏。
兹韦列夫(他也是十九岁)临时住在他姑姑家,我在他姑姑的院子里遇到了他。他刚吃过饭,正在院子里像踩高跷似的走来走去。他立刻告诉我,克拉夫特昨天已经回来了,住在以前的寓所里,就在彼得堡区,他自己也想赶紧见到我,以便把一点要紧的话告诉我。
“他还要到什么地方去呢。”叶菲姆补充了一句。
因为在现在的情形之下见到克拉夫特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请叶菲姆立刻领我到他的寓所里去。那寓所其实离得很近,只有两步路,就在附近的一条胡同里。但是兹韦列夫说他已经在一小时之前见过他,他已经上杰尔加乔夫家里去了。
“那我们就上杰尔加乔夫家里去吧。你为什么总是畏畏缩缩?这么胆小?”
克拉夫特真会在杰尔加乔夫家里坐得很长久的,可是我怎能在那里长时间等他呢?我并不是怕上杰尔加乔夫家去,而是不想去,虽然叶菲姆已经拉我去了三次。他说出那句“胆小”的话时,永远露出对于我来说十分难堪的微笑。这里并不是胆怯,我预先声明。如果我怕,也完全是怕别的事情。这一次我决定前去。这也只有两步路,我在路上问叶菲姆:他是不是还有跑到美洲去的计划?
“也许还要等一等。”他带着轻松的微笑回答。
我不大喜欢他,甚至完全不喜欢他。他的头发是白色的,还有一张肥胖的、过于白净的脸,甚至白得不大雅观,近乎孩子气。身材甚至比我还高,但是只能把他当作十七岁的孩子看待。我和他没有什么话可讲。
“那里怎么样?难道永远有一群人挤着吗?”为了在心中有底,我向他探听。
“你干嘛老是这样胆怯?”他又笑了。
“滚你的蛋!”我生气了。
“并没有一群人,来的全是一些朋友,全是自己人,你放心吧。”
“是自己人,不是自己人,关我什么事!我难道在那里是自己人吗?为什么他们会相信我呢?”
“是我带着你去,也就够了。他们甚至都听说过你的。克拉夫特也会介绍你的情况。”
“喂,今天瓦辛去吗?”
“不知道。”
“如果有他,我们一走进去,你就推我一下,把瓦辛指给我看。刚走进去就指,你听见没有?”
我已经听到关于瓦辛的许多事情,对他早就发生了兴趣。
杰尔加乔夫住的是一所小侧屋,坐落在一个商人妻子的木房子的院子里。这间侧屋由他独自租住。一共有三间清洁的房屋。所有的四个窗子全用帘子挡住。他是一位技师,在彼得堡有工作。我在无意中听说,他在省里弄到了一个私人的肥缺,现在就要准备到那里去。
我们刚走进了豆腐干大小的前屋,就听到一阵谈话声:大概他们正在热烈地辩论着。
我果真露出了一点不安,当然,不习惯于社交,甚至包括任何的社交。我在中学里和同学们用“你”的称呼,但几乎和谁也没有深交。我给自己弄好了一个角落,就住在这个角落里。但使我不安的并不是这个。我决定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和人们发生辩论,只说一些极必要的话语,为了使人家不能对我有所判断,主要的是:不参与辩论。
在一间不很大的屋内聚了七个人,如果包括太太们,那就是十个人。杰尔加乔夫有二十五岁,已经结婚。他的夫人有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女亲戚。她们也住在杰尔加乔夫家里。屋内的陈设也很简单,家具已经够用,甚至很清洁,墙上挂着一张石印的照片,角落里的神像没有金属饰物,油灯却点燃着。杰尔加乔夫走到我面前,跟我握了握手,让我坐下。
“请坐,这里全是自己人。”
“随便坐呀。”一个容貌姣好,穿得很朴素的年轻女人立刻补充说。她微微地向我鞠躬之后,立即出去了。她就是他的夫人,看样子大概也在那里辩论,现在走出去喂孩子吃奶。但是屋内还留下两位太太:一个身材矮小,二十来岁,穿着黑衣,也不算难看;另一个也二十来岁,身材瘦削,目光机灵。她们坐在那里,听得很起劲,但是没有参与谈话。
至于男子们,却全都站着,除了我之外,只有克拉夫特和瓦辛坐着。叶菲姆立刻给我指出他们两人,因为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克拉夫特。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去和他相互认识。克拉夫特的脸型让我过目不忘:它并没有一点特别的美,可是具有和善的、文雅的相貌,虽然时常显露出一种自尊感。他的年纪大约有二十六岁,身体很瘦,中等身材,金黄头发,脸色是严肃的,但极柔和。不过,如果你要问我:愿不愿意把我的脸,也许甚至是极其平庸的脸,换成他那张我觉得十分招人喜爱的脸?那么,我的回答一定是不愿意。因为他那张脸上有一种神情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那种精神上过分冷静,那种类似于不自觉的藏而不露的傲气。不过,我当时大概不能进行如此精确的判断。我现在才觉得我当时这样判断,也就是说,在已经出了事之后。
“您来了,我很高兴,”克拉夫特说,“我这里有一封信,和您有关系的。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然后请到我家里去。”
杰尔加乔夫中等身材,肩膀宽阔,头发乌黑,胡须很长。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种机灵,显得老成持重。他虽然多半时间沉默着,但显然在左右着大家的谈话。瓦辛的脸庞并不使我惊愕,虽然我听人家说他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他的头发是金黄色的,一双淡灰色的巨大的眼睛,脸很爽朗,但同时似乎有点过分坚强,让人觉得不好相处,但眼神是极聪明的,比杰尔加乔夫还聪明些,深刻些,比屋内的一切人都聪明些。然而,也许我现在有点夸张。其余的人当中,我只记得两张年轻人的脸:
一位脸色阴郁的高个子,蓄着乌黑的胡须,话很多,年纪在二十七岁左右,是什么学堂的教员,或是和这一类相近的人;还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穿着俄罗斯式的长褂,脸上有皱纹,一直沉默着,属于爱倾听人家说话的一类人。后来才晓得他是农民出身。
“不对,这问题不应该这样看,”蓄着黑胡须的教师开始说,显然重新恢复之前的辩论。他比大家都显得兴奋,“我并没有说到数学的证据,但是这个观点,即使没有数学的证据,我也相信的……”
“你等一下,季霍米罗夫。”杰尔加乔夫大声打断了他的话。“刚走进来的人们是不会明白的。瞧,事情是这样的,”他忽然对我一个人说(说实话,如果他有意考一考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或是让我说话,那么他这种手段是很巧妙的。我立刻感到这层,而且做好了准备),“您瞧,这个克拉夫特先生,他的性格,他的坚定的信念是我们大家早已知悉的。他由于一个极其平常的事实,做出了使大家惊异的极不平常的结论。他表示,俄罗斯民族是二等的民族……”
“三等的。”有人喊道。
“二等的民族,它的使命只是给卓越的民族当材料,在人类的命运中,它本身没有自己独立的角色。克拉夫特先生根据自己这种也许有道理的推论,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每个俄罗斯人将来一切的事业会被这个观念所麻痹,那就是说大家必将无所作为,并且……”
“对不起,杰尔加乔夫,这话不应该这样讲。”季霍米罗夫又不耐烦地抢上去说(杰尔加乔夫立刻让他讲)。“因为克拉夫特做了一番认真的研究工作,根据生理学得出像数学一样正确的结论,他也许花了两年工夫去研究,才得出自己的这个观点(我却会安然地,不假思索地加以接受的),为了这个理由,也就是为了克拉夫特那种忧患意识和严肃的态度,这个问题应该作为一个不寻常的现象来看待。由上述种种引出了问题,但克拉夫特却无法理解应该研究的正是这个问题,于是必须从事研究它,即研究克拉夫特不了解的一切,因为它已成为不寻常的现象。必须解决的是,研究这个现象是不是应该看成单独的事件,属于研究室的,还是在其他场合下也会正常地重复出现的一种属性?为了共同的事业,这一点值得注意。关于俄罗斯,我会相信克拉夫特的观点,甚至可以说,也许很高兴:如果这个观点能为大家所理解,就等于解去了人们身上的束缚,让人们放手去行动,给许多人摆脱爱国主义的偏见……”
“我并不出于爱国主义……”克拉夫特似乎带着一些紧张的神情说着。这一番辩论大概是他并不喜欢的。
“是不是爱国主义,那是可以放在一边的……”本来很沉默的瓦辛开口说话了。
“但是请问,克拉夫特的结论怎么会削弱人们对全人类事业的追求呢?”教师喊着(他一人喊叫,别的人发言都是轻声轻气的)。“即使俄罗斯被判列入第二等,但是不单为了俄罗斯,也可以工作的。如果克拉夫特停止信仰俄罗斯,他怎么还能成为爱国主义者呢?”
“何况他又是德国人。”又有一个声音发出来。
“我是俄国人!”克拉夫特说。
“这个问题是和事情没有直接关系的。”杰尔加乔夫对打断争论的人说。
“你们应该走出狭隘的思路,”季霍米罗夫不去听任何人的说话,“如果俄罗斯不过是供比较卓越的民族利用的材料,那为什么它不去充当那个材料呢?这还是一个十分体面的场合。为什么不安于这个观念,以扩充自己的课题呢?人类正面临着变革的前夜,变革业已开始了。只有盲人才会否认当前的课题。如果你们对俄罗斯失去了信心,就离开它,为未来工作——为未来的还不知晓的民族工作,这民族一定是以全人类组成,没有种族区别的。俄罗斯将来总也有死亡的一天。任何民族,哪怕是最有才智的民族,其活力也只能保持一千五百年,或两千年。两千年和两百年不都是一样的吗?罗马人并没有生气勃勃地活到一千五百年,也变成了材料。他们早就没有了,但是他们留下了思想,这思想融入到人类的命运里去,成为未来的一个组成部分。怎么能对人说,没有事情可做呢?我设想不到会有无事情可做的局面!你们就去为人类做事,其余的一切不必多管。如果仔细环顾,事情太多了,生命是不够用的。”
“必须按照自然和真理的法则生活下去!”杰尔加乔夫夫人从门后说。门缝开了一点,看得见她站在门旁,胸前抱着婴孩,乳头被遮掩着。她正在热心地倾听着。
克拉夫特一面听,一面微笑,终于似乎露出有点疲倦的神情,然而十分诚恳地说:
“我不明白,既然一个人的心智受其指导思想的支配,既然他处于主导思想的影响之下,那他怎么还可能靠这思想之外的东西生存呢?”
“但是,如果有人用逻辑的方式,数学的公式对你说,你的结论是错误的,全部思想都是错误的,你没有丝毫的权利,使自己脱离公众的有益的事业,单只为了俄罗斯是注定沦为第二等民族,如果有人对你指出,只要抛弃了狭隘的视角,你的前面将有无尽的天地开展出来,代替了狭隘的爱国主义的观念……”
“唉!”克拉夫特轻轻地摇手。“我已经对您说过,并不是为了爱国主义……”
“显然这里有点误会,”瓦辛忽然插嘴说,“错误在于克拉夫特并不仅仅只有逻辑的结论,他的结论也已变为情感了。不是每个人的天性都一样,有许多人的逻辑结论有时会变为强烈的情感,把整个身体全把握住,很难加以驱逐或改造。为了救治这种人,必须变更这情感的本身,除非用其他的、力量相等的情感来代替才行。这永远是很难的,在许多情形下是不可能的。”
“错啦!”那个好争论的人大声喊起来。“逻辑的结论本身就会把偏见分析开来。合理的信念也能产生情感。思想从情感里出来,在人的心里扎根,组成新的情感。”
“人的性格是各异的!有的很容易变更情感,有的困难些。”瓦辛回答,好像不愿继续辩论。但是我对于他的理论深为赞赏。
“您说得很对!”我忽然把坚冰击破,把脸转向他,对他说起话来。“必须把别的情感插进去,以代替这个情感。四年前,在莫斯科有一位将军……你们瞧,诸位,我并不认识他,但是……说实话,他本人或许就不值得尊敬……再加上事情本身也可能显得荒唐,但是……他的孩子死了,实际上是两个小姑娘,相继得了猩红热死去……他忽然垂头丧气,一直在那里悲伤,悲伤得没了人形,看都不能看了,结果是半年之后就一命呜呼了。他为了这事而死,那是一个事实!那么,当初该怎样做才能使他获得新生呢?答案是用同等力量的情感!应该把这两个小姑娘从坟墓里给他掘出来,还给他就行了,必须用这类的方法。可是他死了!但是,当初也可以对他提出极好的理由:那就是生命是即刻就过去的,大家都会死的,还可以从年鉴中找出统计的数字,有多少小孩死于猩红热……当时,将军已经退役……”
我打住话头,一面喘气,一面向四周看望。
“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有人说。
“您举出来的事实,虽然和这件事情不是同类的问题,但终归有点相像,可以说明问题。”瓦辛对我说。
我在这里应该供认,为什么我对于瓦辛提出的关于“理想——情感”的理论深为赞赏,而且还应该承认令我十分羞愧的事。是的,我怕上杰尔加乔夫家里去,虽然并不是由于叶菲姆所猜想的那个原因。我知道他们是辩证派(也就是说他们或他们一类的人都是一样的),也许会击破“我的理想”。我深信自己,我绝不会把我的理想向他们泄露出来、直说出来,但是他们(也就是说他们或他们一类的人)自己会对我说出些什么,使我对自己的理想失去信心,甚至在我并没有对他们提起它一个字来的时候。在“我的理想”里还有一些我没有解决的问题,但是我不愿除我以外,有什么人去解决它。
在最近两年来,我甚至停止读书,怕碰到于“理想”不利,会使我震动的地方。现在,瓦辛忽然一下子把问题解决,使我感到了无比的安慰。说真的,我到底怕什么呢?无论他们用什么样的辩证法,又能把我怎么样?那里也许只要我一个人明白瓦辛所说的关于“理想——情感”是什么!推翻某个美好的理想还不够,必须代以同等力量的美好的情感。否则,无论如何我也不愿和我的情感分离,会在我心里推翻这个观点,哪怕用强制的手段,不管人家怎样说。再说,他们能给予我什么以代替它呢?因此我可以勇敢些,我必须大胆些。我一面对于瓦辛的话深为赞赏,一面感到惭愧,觉得自己是个不中用的小孩。
这里还有一件可耻的事。使我开口说话打破僵局的,并不是那种想夸耀我的智慧的讨厌的情感,而是那种想“博取欢心”的愿望。这种想博取欢心的愿望,为的是使人家承认我是好人,开始拥抱我,或做出类似的行为(总之,恶劣透顶)。现在想来,我认为在我一切羞耻事件当中,它是最卑鄙的。很久以前,我就在猜想,自己心中怀着博取别人欢心的愿望,这就是我躲在角落里这么多年的缘故,虽说我对此至今不后悔。我知道,我应该在人们面前装得阴郁些。在遭遇到一切耻辱以后,唯一使我感到安慰的,那就是我的“理想”到底还藏在我的心中,没有泄露给任何人。有时我会心惊胆战地想到,在我对任何人泄露我的理想之后,我的心里将忽然一无所有,我将和大家一样,也许会把理想抛弃,因此我才珍惜它,爱护它,生怕乱说出来。但是现在,在杰尔加乔夫家里,我几乎第一次跟他们接触就不能自我克制。当然,我什么也没有泄露,但是竟无可恕宥的乱说起来。结果出了丑。现在回想起来,真令我难堪呀!不,我是不能和人们生活在一起的,即使现在,我还是这样想,我这话还将管用四十年。因为我的理想,需要一个角落。
听到瓦辛的夸赞,我就立即迫不及待地想继续往下说了。
“据我看来,每个人都有权拥有自己的情感……如果这情感来自信念……但愿任何人都不要为此而去责备他。”我对瓦辛说。我虽然说得很活泼,但好像并不是我在说,倒是像别人的舌头在我的嘴里转动着。
“真的吗?”一个声音立刻抢上来,用嘲讽的口气说。这声音就是打断杰尔加乔夫的话,对克拉夫特喊他是德国人的那一位发出来的。
我认为他根本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所以把脸转向教师,好像刚才是他对我呼喊似的。
“我的信念是,我对任何人都不敢批判。”我哆嗦着,已经知道我要栽跟头了。
“何必这样高深莫测呢?”那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声音又传出来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我盯着教师。他沉默着,含笑打量着我。
“那您呢?有吗?”那个小人物又喊了一声。
“说来话长……我的理想一部分就是希望人家给予我休息。在我有两个卢布的时候,我还要独立地生活着,不受任何人的管束(您不要着急,我知道人家反驳我的是什么话),什么事情也不做,甚至为了人类的伟大的未来,就是克拉夫特先生被请去工作的那个事业也不去做。个性的自由,也就是我自身的自由,应该放在前面,别的我不想知道。”错误就在于当时我生气了。
“您在宣传饱食终日的奶牛式的安宁,是不是?”
“就算是吧。奶牛不会侮辱人的。我不欠任何人钱,我给社会缴税,为的就是使人家不偷我,不打我,不杀我,谁也不敢再向我有所要求。也许我个人还有其他的理想,愿意为人类服务,我会做的,也许比所有其余的宣传家还要多做十倍。不过我不许任何人要求我做,命令我做,像命令克拉夫特似的。即使我连手指都不举起来,那也是我完全的自由。由于爱人类而四处奔波、上蹿下跳、讨好别人,还感动得挥洒热泪——这只是一种时髦的举动。我何必一定要爱我的邻人,或是爱你们的未来的人类。这人类我是永远看不见,他们也不会知道我。他们照样会化为灰烬,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和记忆(时间在这方面是毫无意义的)。到那时候,地球照样变成冰石,在无空气的空间和无数同样的冰石一同飞翔。那就是无意义到不能想象的地步!这就是你们的学说!请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做正直的人?何况,既然一切都只是瞬息即逝?”
“咦!咦!”那个声音又喊出来。
我神经质地、恶狠狠地把这一切倾倒出来,把所有的绳索都扯断了。我知道我会栽跟头出丑,但由于害怕反驳,所以慌不择言。我意识自己好像把思想往筛子里撒放,一点也没有连贯,放过了十个念头,跳到第十一个念头上去,但是我忙着说服他们,抢先击倒他们。这对我是十分重要的!为此我准备了三年的工夫!但奇怪的是,他们忽然沉默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全都听着。我继续对那个教师说话。
“事情正是这样。顺便提一下,有一个极聪明的人曾经说过,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一定要做个高尚的人?’要知道,世界上有三类小人:第一类是天真烂漫的小人,他们相信自己的卑劣行为是最高尚的、最正当的行为;第二类是有羞耻之心的小人,也就是对于自己的卑劣行为感觉羞耻,但由于决心已定,所以还是要把卑劣的行为做到底;第三类是真正的小人,纯粹的小人。你们听我举一个例子:我有一个同学叫兰伯特,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对我说,他一有钱,他要做的最愉快的事情,就是把面包和牛肉喂给狗吃,听穷人的孩子们饿死;在他们没有东西可以当柴烧的时候,他要买下一整家木材厂,堆在田野里,把田野烧热,但是一块木柴也不给穷人们。这就是他的情感!你们叫我怎样回答这纯粹的小人的问题:‘为什么他一定要做个高尚的人呢?’尤其是现在,在你们改造成这种样子的现代,因为像现在那样糟糕的时代从来没有过。诸位,我们的社会里一切事情全是模糊不清的。既然你们否认了上帝,否认了功绩,那么还有哪一种因循守旧的思想,哪一种毫无生气的、盲目而愚蠢的思想,会使我按你们的方式去行事,而不让我做对自己更有利的事呢?你们会说:‘对于人类的合理的态度也就是有利于我。’但是,如果我认为所有的这些合理,所有这些军营式的组织,这些‘法郎吉’(“法郎吉”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夏尔·傅立叶的学说。傅立叶认为资本主义是一种“每个人对全体和全体对每个人的战争”的制度,资本主义的文明就是奴隶制的复活。但他不主张废除私有制,而是幻想通过宣传和教育来建立一种以“法郎吉”为其基层组织的社会主义社会),都是不合理的呢?既然我在世界上只活一次,那我才管不了这些事情,也管不了未来的一切!就让我自己来关心我的利益吧:这样会快乐些。千年以后,你们的人类将成为什么样子,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如果依照你们的法典,我不会取得什么,既没有爱情,又没有未来的生活,更不承认我的功绩?不,如果这样,那么我要用十分无礼的方式为自己生活下去,哪怕以后大家全都完蛋!”
“一个极好的愿望!”
“不过,我随时准备跟大家一块完蛋。”我补充说。
“那更好!”(插话的还是那个声音。)
其余的人仍旧沉默着,大家全张望着,都看着我,但屋子里的各个角落渐渐地开始笑了起来,尽管笑得很轻,大家一直看着我的脸发笑。只有瓦辛和克拉夫特不笑。蓄黑胡须的人也发出冷笑,他盯着我,倾听着。“诸位,”我全身哆嗦,“我无论如何不肯把我的理想对你们说出来,但是相反地,我要问你们,用你们的立场问你们。你们不要以为是用我的立场,因为我爱人类,也许要胜过你们总体总和的千倍以上!你们说,你们现在应该说,因为你们在那里笑。请你们说:你们用什么来吸引我,使我跟随你们?请你们说,你们用什么来证明你们那里更好些?你们将怎样处理我的个性在你们组织里的反抗?诸位,我早就想和你们相遇!你们会有组织,公共的住所,Sri ctenéces saire(法文,译为“一切最起码的必需品”),无神论和不生儿育女的公共妻子,这是你们的结局,我是知道的。就为了这一切,为了你们的合理主义给我保障下的这点儿蝇头小利,为了一块面包和一点暖气,你们要把我的全部的自由夺去!请问,如果我的妻子被人家夺走,你们会不会压抑住我的个性,使我不把仇人的脑袋砸破吗?你们会说,在那时候我自己会聪明些。但是妻子对于这种有理性的丈夫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如果她多少还有点儿自尊的话。要知道,这是不正常的事情。你们不感到羞耻吗?”
“您对于妇女方面是专家吗?”传出那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可恶的声音。
刹那间,我真想扑过去,用拳头朝他身上揍一顿。他的身材不高,头发带点栗色,脸上长着雀斑……不过,真是见鬼,我干嘛要去理睬他的外貌!
“您放心吧,我还从来没有跟女人发生过关系呢。”我厉声说,第一次把脸转向他。
“一个珍贵的报告,但是有太太们在场,也许应该说得客气一点才对!”
突然,大家纷纷活动起来,开始挑拣自己的帽子,打算走开。自然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时间到了。他们这种对我沉默的态度,使我感到十分羞惭。我也跳了起来。
“请问您贵姓,为什么尽朝我身上看着?”教师忽然朝我身边跨了一步,带着极卑劣的微笑。
“多尔戈鲁基。”
“多尔戈鲁基公爵吗?”
“不,平民的多尔戈鲁基,以前的农奴马卡尔·多尔戈鲁基的儿子,我以前的主人韦尔西洛夫先生的私生子。诸位,你们不必着急,请放心,我这么说绝不是希望一下子博得你们的欢心,使我们大家感动得像小犊一般痛哭号叫!”
顿时爆发出一阵极不礼貌的大声哄笑,以致把隔壁睡熟的婴孩吵醒,哇哇地哭了。我愤怒得浑身颤抖。他们一个个和杰尔加乔夫握手,走了出去,对我则不屑一顾。
“我们走吧。”克拉夫特推了我一下。
我走到杰尔加乔夫跟前,使劲地握他的手,又用力摇了好几次。
“库德留莫夫(指那个棕红头发的人)老惹您生气,请您原谅。”杰尔加乔夫对我说。
我跟克拉夫特走了出来。我毫不知耻。
当然,现在的我和当时的我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我继续“毫不知耻”,在楼梯上就赶到瓦辛面前,把克拉夫特丢下,像丢下二等人物一般,用极自然的态度,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问道:
“您大概认识家父吧?我指的是韦尔西洛夫。”
“说实话,我并不认识他,”瓦辛立刻回答(并不像那些识趣的人们,在和刚受了耻辱的人说话的时候,做出那种虚伪的客气的样子),“但是,我对他略有所知。我见过他,也曾听过他说话。”
“既然听过他说话,那么自然是知道的,因为您那么聪明!您对他有什么看法?请恕我这样冒昧地发问,但是我认为这是极重要的。那就是您怎样想,您的意见是十分必要的。”
“您对我的期望太大了。我觉得这人能够给自己提出很高的要求,也许还能够履行这要求,但他对任何人都不做解释。”
“说得很对,太对了。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但他是不是一个纯洁的人呢?您对于他的信天主教有什么看法?我忘记了,您也许不知道……”
如果我不这样慌乱,我自然不会把这类问题平白地向从来没有说过话,只不过听见过的那个人身上乱说。但使我奇怪的是,瓦辛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疯狂!
“这件事情我听见过,但不知道究竟对不对。”他仍旧安静地,心平气和地问答。
“没有那回事!这话是不确实的!难道您以为他会信仰上帝吗?”
“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正像您刚才所说的一样,在那些骄傲的人当中,有许多是信仰上帝的,尤其是那些有点瞧不起世人的人。许多强者好像全有一种天然的需要,就是发现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还要崇拜什么。那些强者有时很难承受自己的力量。”
“这大概很对!”我又喊起来。“只是我想弄明白……”
“这里的原因极为明显:他们为了不愿对人们崇拜,所以选择了上帝。崇拜上帝是不会感到耻辱的。他们当中会生出热诚信仰的人,说得确切些,会生出热烈地愿意信仰的人。但他们将愿望视为信仰本身。这类人当中,以后感到失望的也会特别的多。我觉得韦尔西洛夫先生具有极诚恳的性格的特质。”
“瓦辛,”我喊道,“您使我高兴!我所惊异的不是您的智慧,让我惊异的是,以您这样纯洁的人,比我站得那样无限高的人,怎么会和我在一起走路,那样自然而且客气地说话,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
瓦辛微微一笑。
“您太恭维我,那只是因为您过于喜欢抽象的谈话的缘故。您大概在这之前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沉默了三年。我在三年内准备着说话……您自然不会把我视为傻子,因为您自己太聪明,虽然我的行为是笨得不会再笨了,但是您会认我是一个小人!”
“小人吗?”
“是的,一定是的!请您说,您会不会暗中看不起我,因为我说了我是韦尔西洛夫的私生子……还自夸是一个农奴的儿子?”
“您把自己折磨得太厉害了。如果您认为说错了,只要第二次不说就好了。您的前面还有五十年的时间。”
“我知道我应该和人们少说话。一切荒唐行为中,最卑鄙的就是博取别人的欢心。我刚才已经把这话对他们说过,现在又要博取您的欢心!但这里是有区别的,有没有呢?如果您明了这个区别,如果您能够了解它,那么我要感谢这一时刻。”
瓦辛又微微一笑。
“如果您愿意,可以到我家里去坐坐,”他说,“我现在有了工作,很忙,但是您来坐坐,会使我觉得快乐的。”
“我刚才从您的容貌上判断出,您是过于坚强,而且是不好相处的人。”
“这也许很对。我认识令妹莉扎韦塔·马卡罗芙娜,那是在去年的时候,在卢加……瞧,克拉夫特停下来了,好像在等候着您。他得转弯了。”
我紧紧握了握瓦辛的手,跑到克拉夫特面前去。我和瓦辛说话的时候,克拉夫特一直在前面走着。我们默默地走到他的住宅那里去。我还不愿意,而且不能和他说话。克拉夫特的性格中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态度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