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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公爵说完后,大家快乐地看着他,连阿格拉娅也在内,而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尤其如此。

“这算考完啦!”她喊道,“小姐们,你们以为自己将像保护穷人似的保护他,但是他并没有把你们放在眼里,而且还提出一个附带条件,说他只能偶尔来一两次。我们倒成傻子啦,尤其是伊万·费道洛维奇,不过,我对这一点是很高兴的。妙极了,公爵!人家刚才叫我们考您一下。您对于我的脸部的看法完全是对的:我是个婴儿,我自己知道这一点,而且比您知道得还早一些。您用一句话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了。我认为您的性格和我完全相似,我很高兴,真像两滴水一样相似。只不过您是一个男子,而我是女人,又没有到瑞士去过。只有这一点区别。”

“你不要急着说吧,妈妈,”阿格拉娅喊道,“公爵说,他在自己叙述的话里有特别的意思,不是随随便便说的。”

“是呀,是呀。”另外两个姑娘也笑了。

“亲爱的,你们不要取笑他,他也许比你们三个人合在一起还要聪明呢,你们以后是可以看到的。但是公爵,您为什么对阿格拉娅没有说什么话?阿格拉娅等候着,我也等候着。”

“现在我不能说什么,我以后再说。”

“为什么?她的相貌不是很出色的吗?”

“是很出色的,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您是一位绝代的美女,您美丽得使人都怕看您。”

“只是如此吗?她的品性呢?”将军夫人追问道。

“美是很难判断的,我还没有学会审美的本领,美是一个谜。”

“那就是说,您给阿格拉娅出了一个谜语,”阿杰莱达说,“阿格拉娅,你猜猜吧,她到底美不美呢?公爵,美不美呢?”

“太美了!”公爵很热烈地回答说,他贪恋地瞧了阿格拉娅一眼,“差不多和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样美,虽然脸型完全不同!……”

大家惊讶地对看了一下。

“像谁呀?”将军夫人拉长声音说,“像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吗?您在哪儿看见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啦?哪一个是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刚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把她的照片给伊万·费道洛维奇看过。”

“怎么?他把照片给伊万·费道洛维奇拿来了吗?”

“给他看过,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今天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一张照片,他拿来给伊万·费道洛维奇看。”

“我想看一下!”将军夫人喊了起来,“那张照片在哪里?如果是送给他的,那就应该在他的手边。那应该还在书房里面吧,他每逢星期三到这里来工作,四点后才走。立刻叫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来!不,我并不准备要见他。劳您的驾,公爵,亲爱的,请您到书房里去一趟,向他要那张照片,拿到这里来。您说有人要看一看。劳驾劳驾!”

“人是很好,不过有点太简单。”公爵走出去后,阿杰莱达说。

“是的,有点太那个了,”亚历山德拉肯定说,“甚至有点可笑。”

她们两人似乎都没有说出自己的全部意思。

“但是,他对于我们的脸却说得很漂亮,”阿格拉娅说,“他把大家都恭维了一番,连妈妈也在内。”

“请你不要说俏皮话,”将军夫人喊道,“不是他恭维我,是我受了恭维。”

“你以为他狡猾吗?”阿杰莱达问。

“我以为他很不简单。”

“去你的吧!”将军夫人生气了,“据我看,你比他还可笑。他虽然简单,但是自有聪明之处,我当然是指着最好的一边,他完全和我一样。”

“我顺嘴说出照片的事情,这当然很不好,”公爵一边走向书房,一边寻思着,感到一些良心的谴责,“但是……我多了嘴,也许反倒好了……”他开始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不过这个念头还不十分明显。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坐在书房里,正埋头处理公文。大概他的确不是白白领取股份公司的薪俸。当公爵要那张照片,说出女人们怎样晓得照片的事情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露出很窘的样子。

“唉!您何必这样多嘴!”他恶狠狠地喊道,“您一点也不知道……真是白痴!”他又喃喃地自语着。

“对不起,我完全没有思索,顺嘴说了出来。我说,阿格拉娅差不多和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样好看。”

加尼亚请他详细讲一讲是怎么回事,公爵只能把事情述说了一遍。加尼亚又带着嘲笑的神情望了他一眼。

“您倒把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记在心上了……”他喃喃地说,但是没有说完,就沉思起来了。

他显然感到恐慌,公爵又提起那张照片。

“公爵,我跟您说,”加尼亚猛地说,似乎他脑子里突然有了主意,“我对您有一个极大的请求……不过,我真是不知道……”

他感到不好意思,没有把话说完。他心里在决定事情,似乎正在进行思想斗争。公爵默默地等候着。加尼亚又用试探的、凝聚的眼光朝他看了一下。

“公爵,”他又开始说,“她们现在对我生气……为了一桩非常奇怪的事情……可笑的……我并没有什么过错的事情……一句话,这是多余的——她们好像有些生我的气,所以她们如果不找我,我一时也不愿意去见她们。我现在非常需要和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谈几句话。我预先写了几句话(他的手里有一张小小的、折好的字条),可是不知道怎样交给她好。公爵,您现在能不能替我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不过只能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也就是不要让别的人看见,您明白吗?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并不是那一类的东西……但是……您可以做到吗?”

“我不大愿意做这件事情。”公爵回答说。

“公爵,这对我是十分需要的!”加尼亚开始央求他,“她也许会回答的……您要相信,我只是在逼不得已,十分逼不得已的情形下才能求您……因为没有其他人能给我送去……这是很重要的……对于我十分重要的……”

加尼亚生怕公爵不答应,带着哀哀央求的样子,望着公爵的眼睛。

“好的,我给您转交。”

“不过,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加尼亚高兴起来,又恳求着,“公爵,我能希望您以名誉担保吗?”

“我绝不给任何人看。”公爵说。

“这信没有封,但是……”加尼亚十分慌张地说,后来由于惭愧,又止住了。

“我绝不看。”公爵十分简单地回答说,他拿起照片,从书房走出去了。

加尼亚独自留在那里,捧着自己的头。

只要她说一句话……我……我,真的也许会一刀两断!……”他由于心慌意乱,不能再坐下办理公事了。他开始在书房内踱步,从这一角走到那一角。

公爵一边走,一边想。加尼亚委托他办的事情,使他感到很不愉快。他一想到加尼亚给阿格拉娅写信,心里也感到很不愉快。但是,当他走到离客厅有两间屋子远的地方,他忽然站住了,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向四周张望一番,然后走到窗前,靠近光亮,看起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照片来。

他似乎想要猜出这张脸上所隐藏的,刚才使他惊讶的一切。他始终没有忘掉刚才的印象,现在好像忙着对它进行重新检查。这张在美貌方面和在别的方面都不寻常的脸,现在更加使他惊讶了。这张脸上似乎有无限的骄傲和轻蔑,差不多是仇恨,同时还有一点信任的、特别坦白的样子。在看到她的脸的时候,这两种对比似乎引起了他的一种怜悯心。这种炫人的美甚至使人感到受不了,一张惨白的脸,几乎凹陷的双颊和炯炯发光的眼睛的美,好奇怪的美!公爵看了一分钟,忽然惊醒了,朝四周看了一下,匆忙地把照片挨近唇边,吻了一下。一分钟后他走进客厅时,他的脸已经完全平静了。

但是,他刚走进饭厅(和客厅隔着一间屋子),阿格拉娅便从里边走出来,和他在门口几乎撞个满怀。她是单独一个人。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叫我转交给您。”公爵说,把信递给她。

阿格拉娅站住了,她接过信,很奇怪地望了公爵一眼。她的眼光里没有一点害羞的样子,只是多少看出一些惊异的神情,这惊异似乎也只是和公爵一人相关的。阿格拉娅好像用眼神要求他明白作答——他在这些事情上,怎么会和加尼亚串通到一起了?——她很安详而傲慢地要求着。他们相对站了两三秒钟。最后,她的脸上微微露出一点嘲讽的样子。她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将军夫人默默地,带点轻蔑的样子,对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照片仔细观看了一番。她伸出手,握住照片,用特别的装腔作势的神气,把照片放在离眼睛远些的地方。

“是的,很好看,”她终于说,“的确太美了,我见过她两次,只是从远处看。您重视这样的美吗?”她忽然对公爵说。

“是的……我喜欢这样的……”公爵回答着,有点吃力的样子。

“就是这样的美吗?”

“就是这样的美。”

“为什么呢?”

“在这张脸上……有许多悲哀……”公爵说,他好像不经意地自言自语着,并不是回答她的问题。

“您也许是在那里说胡话。”将军夫人说着,就用一种傲慢的姿势,把照片抛在桌上。

亚历山德拉把它拿起来,阿杰莱达走过来,两人仔细观看。这时候,阿格拉娅又回到客厅里来了。

“真有力量!”阿杰莱达忽然喊道,从姐姐的眉头后边,贪婪地观看照片。

“在哪里?什么力量?”伊丽莎白·普罗科非耶夫娜厉声问道。

这样的美就是一种力量,”阿杰莱达热烈地说,“一个人有这样的美,就可以推翻整个世界!”

她凝思着,退到自己的画架那里去。阿格拉娅只是朝照片瞥了一眼,眯缝着眼睛,翘了翘下唇,便往后走开,坐在一边,交叉着手。

将军夫人按铃。

“请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到这里来,他现在在书房里。”她对走进来的仆人吩咐说。

“Maman!”亚历山德拉意味深长地喊了一声。

“我要对他说两三句话,就够了!”将军夫人连忙喊叫着,制止女儿的抗议。她显然很恼怒,“公爵,您瞧,我们这里现在全是秘密,全是秘密!这是应有的文章,这是一种礼节,真是愚蠢极了。这种事情最需要的是开诚布公,一清二楚,老老实实。现在准备几桩婚事,我不喜欢这些婚事……”

“Maman,您怎么啦?”亚历山德拉又忙着阻止她。

“你怎么啦,我的宝贝闺女?你自己难道喜欢吗?公爵听见也无妨,我们是朋友。至少我和他是朋友。上帝要找的当然是好人,他不需要任意胡为的恶人。特别不需要那种今天一套明天又一套的任意胡为的人。你明白吗,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公爵,她们说我是怪物,其实我是会认清好坏人的。因为主要的是心眼儿,其余的全很无聊。当然也需要动脑子……也许脑子是最主要的。阿格拉娅,你不要笑,我并不自相矛盾。有心而无脑的傻子和有脑无心的傻子一样不幸。这是古老的真理。我就是有心无脑的傻子,你就是有脑无心的傻子。我们俩都是很不幸,都很痛苦。”

“您为什么那样不幸呢,Maman?”阿杰莱达忍不住问道,在座的人中,大概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丧失快乐的心情。

“第一,是为了有几个学识渊博的女儿,”将军夫人厉声说,“只是这一样就足够了,其余的事情可不必多讲。我已经费了很多的唇舌。我们来看吧,你们两个人(阿格拉娅我不算在内)将来会怎样约束你们的烦恼和多嘴多舌的毛病?最可尊敬的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你将来和你的尊贵的先生会不会有幸福?……啊!……”她看见加尼亚走进来,便喊道,“又一个婚姻联盟进来了!您好哇!”加尼亚鞠躬,她这样回答着,但并不请他坐下,“您快要结婚了吗?”

“结婚?……怎么?……什么结婚?……”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被弄得目瞪口呆,喃喃地说着,感到很不好意思。

“您是不是要娶老婆啦?如果您偏爱听这种说法,那我就这样问。”

“不,不……我……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撒着谎,满脸臊得通红。他向坐在一旁的阿格拉娅溜了一眼,很快又把眼光移开了。阿格拉娅用冷淡的、凝聚的、安静的眼光,死死地盯着他,观察他那一副窘态。

“不?您说不吗?”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毫不留情地追问道,“得了吧,我一定会记得,您在今天,在星期三的早晨,曾经用‘不’字回答我的问题。今天星期几?是不是星期三?”

“大概是星期三,Maman!”阿杰莱达回答说。

“她们永远不知道日子,今天是几号?”

“二十七号。”加尼亚回答说。

“二十七号吗?从某种原因来说,这是很好的。再见吧,您的公事大概很忙,我也要换衣服出门了。把您的照片拿去吧,替我给不幸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请安。再见,亲爱的公爵!您常来玩啊。我要特地到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那里去谈您的事情。亲爱的,我跟您说:我相信是上帝为了我把您从瑞士引到彼得堡来的。也许您还有别的事情,但主要是为了我。上帝是这样安排的。再见吧,亲爱的女儿们。亚历山德拉,我的宝贝姑娘,你到我屋里来一趟。

将军夫人走出去了。

加尼亚带着垂头丧气、仓皇失措的样子,恶狠狠地从桌上拿起照片,歪嘴微笑着,对公爵说:“公爵,我现在就要回家。如果您不改变到我家去住的原意,我可以领您去,否则,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您等一等,公爵。”阿格拉娅说,她忽然从安乐椅上站起来。

“您还要在纪念册上给我写几个字。爸爸说您是书法家。我就去给您取来。”说着也出去了。

“再见吧,公爵,我也要出去。”阿杰莱达说。她紧紧地握住公爵的手,向他客气地、和蔼地笑了一下,便出去了。但没有看加尼亚一眼。

“这全是您干的好事,”大家刚走出去,加尼亚便扑到公爵身旁,咬牙切齿地说,“我要结婚的事,是您对她们说出来的!”他快速地喃喃地低声说,脸上带着疯狂的样子,眼睛里闪着凶光,“您是个无耻的搬弄口舌的人!”

“我告诉您说,您弄错了,”公爵很镇静地、很有礼貌地回答说,“我并不知道您要结婚。”

您刚才听见伊万·费道洛维奇说,今天晚上要在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里决定一切事情,您把这话传给她们了!您说谎!她们还会从哪里知道呢?见鬼,除了您以外,有谁会告诉她们呢?难道老太婆没给我暗示吗?”

“如果您认为她们给您暗示,那么,您就会更清楚究竟是谁告诉她们的了。关于这件事情,我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信转交了没有?……回音呢?”加尼亚用非常不耐烦的态度打断公爵的话。但是,在这时候,阿格拉娅回来了,公爵没有来得及回答什么。

“公爵,”阿格拉娅说,把自己的纪念册放在小桌上面,“请您挑选一页,给我写几个字吧。笔在这里,还是一支新的呢。钢笔可以吗?我听说,书法家不用钢笔写字。”

她和公爵谈话时,似乎没有注意到加尼亚在那里。但是,当公爵整理笔杆,寻找空页,准备下笔的时候,加尼亚走到阿格拉娅站立的壁炉旁边(在公爵右边),用颤抖的、断续的声音,附在她的耳朵上说:“一句话,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就得救了。”

公爵猛地转过身子,向他们俩看了一眼。加尼亚的脸上露出一种绝望的样子。他似乎不假思索,匆匆地说出这两句话。阿格拉娅看了他几秒钟,显出极镇静的惊异神情,完全像刚才看公爵时一样。她这种镇静的惊异神情,似乎由于完全不了解人家对她所说的话而引起的疑虑样子,在这时候,加尼亚觉得比最厉害的轻蔑还要可怕。

“叫我写什么呢?”公爵问。

“我现在就口述给您,”阿格拉娅向他转过身子说,“准备好了没有?写吧:‘我不愿参加做买卖。’然后写上几月几号吧。拿给我看。”

公爵把纪念册递给她。

“妙极了!您写得太好了。您的笔迹真是美透了!谢谢您。再见吧,公爵……等一等,”她补充说,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跟我来,我想送给您一点东西,作为纪念。”

公爵跟着她走出去。但是,刚进饭厅,阿格拉娅就站住了。

“您读一读吧!”阿格拉娅把加尼亚的信递给公爵。

公爵接过信,很惊疑地看了阿格拉娅一下。

“我知道您没有读,那个人绝不会把您当作心腹。您读吧,我想叫您读一下。”

这封信显然是急就的:

今天决定我的命运,您知道会怎样决定。今天我必须直接地说出我的话。我没有任何权利取得您的同情,我不敢有任何的奢望。但是,您从前说过一个字,只是一个字,这个字照亮了我这像黑夜一般的全部生命,成为我的一座灯塔。请您现在再说一个这样的字,那您就可以拯救我,使我免得灭亡!您只要对我说:断绝一切!那我今天就断绝一切。您说这句话费什么劲啊!我只会在这句话里寻找您对我的同情和怜悯的表征——如此而已,如此而已,没有别的,没有别的什么!我不敢抱着什么奢望,因为我不配妄想。但是,我得到您的话以后,我就又会安分守己,高高兴兴地忍受我的绝望情况。我要迎接斗争,我将喜欢这个斗争,我将要以新的力量在斗争中新生!

您给我一句同情的话吧。(我发誓说,只要同情!)请您不要因为一个绝望的人,一个即将溺死的人胆敢做最后的挣扎,想把自己从灭亡中拯救出来,而对他恼恨吧。

加尼亚

“这个人为了使我相信,”公爵读完以后,阿格拉娅厉声说,“‘断绝一切’这句话不会玷污我的名誉,不致使我受到任何约束,所以就给我这一封信,作为书面保证。您瞧,他是如何幼稚地忙着在几个字下边加上黑点,如何粗鲁地透露出他的隐秘心情。然而他知道,如果他断绝了一切,而且是自己一个人断绝的,不等待我的话,甚至不向我说这件事情,对于我不抱着任何奢望,那么,我也可能改变我对他的感情,也许会成为他的朋友。他一定知道这一点!但是,他的心灵是龌龊的,他明明知道,却还犹疑不决;他明明知道,却还要求保证。他不能够办君子之事。他要我给他一个能把我弄到手里的希望,来弥补那十万卢布。至于他在信里说,似乎我以前说过一句话,照耀了他的生命,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我只是怜惜过他一次。但是,他这个人既无礼,又无耻:当时他立刻生了坏念头,以为可以弄到我。我马上看出了这一点。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捉摸我,直到现在还追求我。但是,不必多说了。请您把这封信拿去,送还给他,在您离开我家以后,马上就还给他。当然,不要在离开我家之前给他。”

“我怎么回答他呢?”

“您当然用不着回答,给他信就是最好的回答了。可是,您打算住在他的家里吗?”

“伊万·费道洛维奇刚才自己给我介绍的。”公爵说。

“我先提醒您,您可要留心他。您现在把这封信退还给他,他是不会饶恕您的。”

阿格拉娅轻轻握了一下公爵的手,就走出去了。她的脸很严肃,紧皱着眉头。在和公爵点头告别的时候,连一点笑容也没有。

“我立刻就来,我只是去取那个包袱,”公爵对加尼亚说,“然后我们就走。”

加尼亚跺着脚,表示不耐烦。他的脸由于狂怒,甚至发黑了。两个人终于走到街上,公爵手里拿着包袱。

“回信呢?回信呢?加尼亚向他扑去说,“她对您说什么来的?信转交给她没有?”

公爵默默地将那封信递给他,加尼亚愣住了。

“怎么?我的信?”他喊道,“您竟没有交给她!啊,我应该料到这一点!哼,真可恶……怪不得她刚才显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您怎么会,怎么会不交给她,唉,真可恶……”

“对不起,事情恰好相反,您的信刚交给我,我马上就转交给她了,而且是按照您要求的方式交出去的。它所以又到我手里,是因为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刚才把它退给我了。”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当我刚在她的纪念册上写完字,她请我出去说话的时候(您听见没有?),我们走进饭厅,她把信递给我,让我念一下,又让我退给您。”

“让您念!”加尼亚几乎破开嗓子喊,“让您念!您念了吗?”

他又站在行人道中发愣了,吃惊得连嘴巴都闭不上。

“是的,我刚念过了。”

“是她自己,她自己交给您念的吗?是她自己吗?”

“是她自己,您要相信我,她不请我念,我是绝不会念的。”

加尼亚沉默了一分钟,很痛苦地拼命思索着什么。然后忽然喊道:“不会的!她不会叫您念!您扯谎!是您自己念的!”

“我说的是实话,”公爵仍然用刚才那种沉着的音调回答,“我跟您说:这件事既然使您得到不愉快的印象,我觉得十分可惜。”

“但是,倒霉蛋,当时她至少总会对您说些什么话吧?她回答什么话了吗?”

“那当然啦。”

“那您倒说呀,倒说呀,真见鬼!……”

加尼亚两次在便道上跺着那穿着套鞋的右脚。

我刚念完,她就对我说,您正在追求她。她说,您打算败坏她的名声,只是为了从她那里得到结婚的希望,然后依靠这种希望,毫无损失地抛弃另一个可以得到十万卢布的希望。她又说,如果您不先和她讨价还价,不向她预先提出保证,自己就断绝一切关系,她也许会成为您的朋友。好像就是这些。对,还有一点。我接过信以后,曾经问她有什么回信没有?她当时说,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了——好像就是如此。如果我忘了她的原话,请原谅我。我只是把我所了解的大意转告给您。”

加尼亚一肚子怒火,像发疯一般,不可抑制地发泄出来:“啊!原来如此!”他咬牙切齿地说,“竟把我的信往窗户外边扔!哼!她不愿意做这份买卖,我偏要做!咱们走着瞧吧!我还有许多把戏呢……咱们走着瞧吧!……我一定要制服她!……”

他的脸斜歪了,变得惨白,嘴里喷着唾沫,举起拳头威吓着。他们这样走了几步。他认为公爵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所以对公爵一点也不客气,好像他单独在自己屋内横行一样。但是,他忽然想到什么,清醒过来了。

“您怎么就会,”他忽然对公爵说,“您(白痴!——他自言自语地补充说),您和她初次相见,只认识两个钟头,怎么就会得到她的信任?这是怎么回事?”

在一切苦痛之外,还要添上一种忌妒的情感。妒火忽然又攻他的心。

“这一点请恕我不能向您解释。”公爵回答说。

加尼亚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她是不是把您叫到饭厅里去,把她的信任送给了您?她不是想要送给您什么东西?”

“我也是这样了解的。”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真见鬼!您在那里到底做了些什么?您用什么手段博得她们的欢心?我跟您说,”他用非常激动的声调说(在这时候,他身上的一切都似乎零散了,乱七八糟地沸腾着,使他的思想无法集中),“我跟您说,您能不能好好想一下,挨着次序想一下,你们在那里说了些什么,把所有的话从头到尾想出来,您记得自己注意到什么没有?”

“我很能够想出来,”公爵回答说,“当我走进去,相识了以后,我们首先就讲到瑞士。”

“滚他娘的瑞士!”

“后来又谈死刑……”

“死刑吗?”

“是的,为了一个原因……以后,我对她们讲我在国外居住四年的情形,还讲一段我和一个贫苦乡下姑娘的故事……”

“滚他娘的贫苦乡下姑娘吧!再往下说!”加尼亚不耐烦地吼叫着。

“以后,我讲什奈德尔怎样对我说出关于我的性格的意见,他迫使我……”

“管他是什么什奈德尔,管他有什么意见!再往下说吧!”

“以后,为了某种原因,我开始讲人的面相,也就是讲到面部表情,我说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和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差不多一样美丽。就在这时候,我才提到了那张照片……”

“但是,您并没有把今天早晨在书房里听到的那些话都说给她们吧?不是吗?您没有说吧?是不是?是不是?”

“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我并没有说。”

“那么,是哪里来的风呢,活见鬼……真怪!阿格拉娅没有把信给老太婆看吗?”

“这一点我可以对您充分保证,她并没有给老太婆看。我一直在那里,她也没有时间去做。”

“也许您没有注意到……哼!可恶的白痴!”他已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怒喊起来,“连讲句话都不会!”

加尼亚正和某些人一样,由于开口骂人时没有遇到回敬,渐渐就更加放肆起来。再等一会儿,他也许就会往人家的脸上吐口水了,他已经狂怒到了极点。他正是由于狂怒而瞎了眼;要不然,他早就该注意到他所鄙视的那个“白痴”,有时候会非常迅速和精细地了解一切,令人十分满意地传达一切。但是,忽然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情况。

“我必须告诉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公爵忽然说,“我以前的确不很健康,的确和白痴差不多。但是,现在我早就恢复了健康,所以人家当面称我为白痴的时候,我感到有点不愉快。虽然由于您不走运,我可以原谅您,但是您在烦恼中竟骂了我两次。我很不喜欢这一套,特别是您和我初次相识,突然就来这一套,我更接受不了。现在我们正站在十字路口,我们俩还是分手的好:您朝右面走,回家去,我朝左面走。我手里有二十五卢布,我一定可以找到寄宿的旅馆。”

加尼亚十分不好意思,臊得满脸通红。

“对不起,公爵,”他很热烈地喊道,忽然将辱骂的口气变为异常客气的态度,“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饶恕了我吧!您瞧,我是多么倒霉!您几乎还不知道什么,如果您知道全部情况的话,您一定会原谅我几分的。诚然,我是无可宽恕的……”

“我也不需要您这样长篇大套地道歉,”公爵连忙回答说,“我也知道您心里很不痛快,所以您骂起人来。嗯,我们就到尊府上去吧。我很乐意……”

“不,我现在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加尼亚自己寻思着,一路上时时恶狠狠地望着公爵,“这个骗子从我身上探明了一切,以后忽然摘去假面具……这中间含有一点意思。我们走着瞧吧!一切都会得到解决的,一切,一切!今天就会得到解决!”

他们已经站在家门前了。 h7Ehqb5r/7JaoxGrPWrJpJq9sVVngIFNtrTsUme2gqcJfijIICTya3c+L/PQ+0z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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