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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加尼亚的寓所在三楼,从一条极清洁、明亮而且宽阔的楼梯走上去。这寓所有大小六七间屋子,虽然都是极普通的屋子,但是,带家眷的官员,即使每年领取两千卢布的薪俸,无论如何也是住不起的。这寓所本来准备分租给要求管伙食并提供仆役的房客居住的,加尼亚和他的家属租下来还不到两个月。当初租这寓所的时候,加尼亚很不乐意,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希望能够分租出去,这样可以为家庭增加一些收入,所以极力主张和要求这样做。

加尼亚紧皱着眉头,认为分租房间是败坏名誉的行为。这样做之后,他在社会上似乎感到很羞愧,因为他已经习惯以前途远大的英俊青年的资格,列身在社会中间了。所有这些对命运的让步,所有这种恼人的拘束,都是他精神上的深刻的伤痕。从前一些时候起,他对各种琐碎的事情都感到非常烦恼,他之所以暂时还让步和忍耐,只是因为他已经决定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改变和改造这一切。但是这种改变,他所选择的这条出路,本身就包含着不小的难题——这种难题的解决要比过去的一切事情更加麻烦和痛苦。

寓所中间有一条走廊,从门那里开始把两边分隔着。在走廊的一边,有三个房间准备出租给“具有特别介绍”的房客。在走廊的这一边,在它的尽头,也就是厨房的旁边,另外还有一间小屋,比其余的房间都狭窄,退伍将军伊伏尔金,一家之主,就住在里面。他睡在宽阔的沙发上面,出人寓所必须穿过厨房,走后面的楼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十三岁的弟弟,中学生科利亚,也住在这间小屋里。家里叫他挤在这里,在里面用功,睡在另一只极陈旧的、又窄又短的小沙发上,沙发上铺着满是破洞的被单,他的主要任务是侍候和监督父亲,这一点越来越必要了。拨给公爵的是三间房屋中间的那一间,右面一间住着费尔德先科,左边一间还空着。但是,加尼亚首先领公爵到家属住的那一边房间里去。家属住的那一边包括一间大厅(它在必要时可以变为饭厅),一间客厅(它只是在早晨成为客厅,一到晚上就成为加尼亚的书房和卧室),最后还有一间很窄的屋子,永远关闭着,这是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的卧室。总而言之,这寓所里的一切是拥挤而紧凑的。加尼亚只好私下里咬咬牙,不说什么。他虽然很尊敬母亲,而且愿意尊敬她,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家庭中最大的暴君。

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不是一个人在客厅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和她同坐在一起。她们俩在那里编织着什么东西,和客人伊万·彼得洛维奇·普季岑谈话。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有五十来岁,一张瘦瘦的、凹陷下去的脸,眼睛下面有很浓的黑晕。她带着病态的、有点忧郁的样子,脸部和眼神却十分有趣。从最初的一些话中就露出严肃的、充满真正威严的性格。她虽然带着忧郁的样子,但是令人感到她很坚决,甚至有果断力。她穿得异常朴素,穿着深色的、完全老太婆式的衣服,但是她的举止、谈话,一切姿态,都表现出她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女人。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是一位二十三岁的女郎,中等身材,很瘦,她的面孔虽然不算很美,却含有不美而能讨人喜欢、非常吸引人的秘密。她长得很像母亲,由于完全不愿意打扮,穿的衣服也和母亲差不多一样。她的灰色眼睛虽然有时露出十分快乐和温柔的光辉,但是经常显得严肃而且沉郁,有时甚至显得过分严厉,尤其是在最近时期,她的脸上也表现出坚决果断的神情,让人觉得她的坚决性比起母亲还要有力,还要强烈些。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的脾气很大,她的兄弟有时都怕她这种火性。现在坐在他们家里的客人——伊万·彼得洛维奇·普季岑,也很怕她。这个人还很年轻,不到三十岁,衣着朴素,但很雅致,姿态优美,但带有过于老成的样子。他蓄着一簇深棕色的小胡子,表明他不是一个当差的人。他善于讲聪明而有趣的话,但是经常默不作声。从整体来看,他给人一个很愉快的印象。他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显然并不冷淡,也不隐藏他的情感。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对他很和蔼,但是对他的一些问题却迟迟不作答,甚至讨厌这些问题。不过,普季岑丝毫没有丧失勇气。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他很和蔼,近来甚至非常信任他。大家都知道,他专门放高利贷,索取很多可靠的抵押品。他和加尼亚是极要好的朋友。

加尼亚冷冷地向母亲问安,对妹妹却没有打招呼。他断断续续却详细地将公爵介绍了一番之后,立刻就把普季岑引到屋外去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很温柔地对公爵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吩咐在门外窥探的科利亚领公爵到中间的那间屋子里去。科利亚这个男孩子,生着一副愉快的十分可爱的脸,并带有大胆的、纯真的神气。

“您的行李在哪里呢?”他领公爵进屋的时候说着。

“我有一个包袱,我把它放在前室里了。”

“我立刻给您取来。我们家里的仆役只有厨娘和玛德邻娜两人,所以我也帮着干活。瓦里娅 是总管,好生气。加尼亚说,您今天刚从瑞士回来,是吗?”

“是的。”

“瑞士好吗?”

“很好。”

“有山吗?”

“有。”

“我立刻把您的包袱取来。”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了进来。

“玛徳邻娜立刻就来给您铺床,您有箱子吗?”

“没有,只是一个包袱。放在前室里,令弟帮我取去了。”

“那里除了这个小包以外,没有什么包袱。您放在哪里了?”科利亚回到屋里来问。

“只有这个,没有别的包袱了。”公爵一边说,一边收下包袱。

“啊!我还想,莫非被费尔德先科偷去了。”

“不许胡说八道。”瓦里娅厉声说。她和公爵说话时也是冷冷地,只是稍微客气一点。

“Ch é re Babette ,对待我可以温柔一些,我不是普季岑哪。”

“科利亚,你太愚笨啦,真该好好揍你一顿。公爵,您需要什么,可以找玛德邻娜。中饭在四点半钟开。您可以同我们一块儿吃,也可以在自己屋里吃,随您的便。走吧,科利亚,不要打扰他。”。

“走吧,你这倔强的小姐!”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撞见了加尼亚。

“父亲在家吗?”加尼亚问科利亚,科利亚做出肯定的回答后,加尼亚就对他附耳说了几句话。

科利亚点头,随着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出去了。

“我有两句话跟您说,公爵。我由于这些……事情,竟忘记对您说了。我有一个请求,要费您的心—如果您并不觉得十分为难的话——请您不要在这里讲出我刚才和阿格拉娅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情形,也不要在那里讲您在我家所见到的一切情形,因为这里也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过,管它呢……至少您今天要约束一下自己。”

“您要相信我,我说话要比您所想的少得多。”公爵说,他对于加尼亚的责难显得有些恼怒。

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越来越恶劣了。

“今天由于您,我已经够受的了。一句话,我恳求您。”

“您还要注意这样一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刚才有过什么约束?为什么我不能够提起照片的事?您并没有请求我,不让我说呀。”

“哎呀,真是一间极坏的屋子,”加尼亚说,很轻蔑地向四围望了一遍,“这样黑,窗户还朝着院子里开着。从各方面看,您到我们这里来未免不是时候……但这不是我的事情,不是我出租房间哪。

普季岑探头看了一下,呼唤加尼亚。加尼亚连忙离开公爵,走了出去。他虽然还想说什么话,但是显然很犹豫,好像羞于出口似的。他说房子不好的时候,也似乎带着不好意思的样子。

公爵刚洗了脸,把浑身上下整理了一番,门又开了,露出一张新的面庞。

这位先生有三十来岁,身材不小,肩膀宽阔,头颅巨大,长着栗色的须发。他的脸上肉多而红润,嘴唇很厚,鼻子又宽又扁,眼睛很小,鼓鼓的,带着嘲笑的神情,似乎在不断地眨着。从整个讲来,这一切都带有十分傲慢的样子。他的衣服有点肮脏。

他起初只把门开到可以探进头来的程度。等探进头以后,向屋子内部环视了五秒钟。接着,门慢慢开了,整个身子在门槛上露出来。但是,客人还没有进来,他仍然在门槛上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公爵。最后,他合上门,走上前来,坐到椅子上,紧紧地拉住公爵的手,让公爵坐在斜对着自己的沙发上。

“费尔德先科。”他带着疑问的眼光死死地盯着公爵的脸说。

“怎么样呢?”公爵回答,几乎失笑了。

“一个房客。”费尔德先科又说,仍旧端详公爵。

“您是想交朋友吗?”

“唉,唉!”客人说,他把头发揉得直竖起来,又叹了一口气,开始向对面的角落里看。“您有钱吗?”他忽然问公爵。

“不多。”

“究竟有多少?”

“二十五卢布。”

“给我看看。”

公爵从背心口袋掏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递给费尔德先科。费尔德先科把钞票打开,看了一眼,然后又翻过去,对着光亮看。

“真奇怪,”他似乎沉思着说,“为什么是栗色的?这种二十五卢布的钞票有些颜色很深,有些又非常浅。您拿去吧。”

公爵把钞票收回后,费尔德先科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来提醒您:第一,您不要借给我钱,因为我一定会来借钱的。”

“好吧。”

“您在这里打算付钱吗?”

“打算。”

“我可是不打算。谢谢。我住在您右边第一个门,您注意到没有?您不必时常光临舍下。我到您这里来,您不必担心,您见过将军没有?”

“没有。”

“也没听说过吗?”

“当然没有。”

“您会看见他和听人家说到他的。况且,他还向我借钱!Avis au Iecteur 。再见吧。一个人带着费尔德先科的姓还能生活下去吗?呵呵!”

“为什么不能呢?”

“再见吧。”

他向门口走去了。公爵后来才知道,这位先生似乎自愿负起一个责任,要以古怪和逗趣的行动使大家吃惊,但是他从来没有做到这一点。有些人对他的印象很不好,这使他实在伤心,但是他仍然没有放弃这种责任。他到了门口,正和一位往里走的先生相撞,他好像又回到原来的地位。他让公爵所不认识的新客人走进屋子,在客人身后做了几次暗示性的眉眼,然后带着很自信的样子走了。

新客人身材高大,年纪有五十五岁,或者还要多些,身体十分笨重,生着一张血红的、多肉的、松弛的脸,脸上一圈浓密的灰色胡须,上下嘴唇也有短髭,眼睛巨大,瞪得溜圆。他的身上如果没有一些衰弱的、破烂的,甚至龌龊的样子,一定很神气。他穿着一件旧外褂,胳臂肘全是破洞,内衣也沾满油渍——完全是家里蹲的样子。靠近他的时候,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烧酒味。但是,他的举止却是有声有色,十分练达的,他显然愿意表现出自己的威严。这位先生不慌不忙地,含着欢迎的微笑,他默默地拉住公爵的手,握在手里不放,对公爵的脸打量很长时间,似乎在辨认自己熟悉的面影。

“是他呀!是他呀!”他轻声地,但是很庄严地说,“真像他活了一般!我听见人家反复说着一个熟悉的和亲爱的名字,便想起了无可挽回的过去……您是梅什金公爵吗?”

“正是。”

“伊伏尔金,一个倒霉的、退役的将军。请问您的大名和父名?”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是的,是的!这是我的朋友,也可以说是总角之交尼古拉·彼得洛维奇的儿子吗?”

“先父的名字是尼古拉·里伏维奇。”

“里伏维奇。”将军更正了一下,但是他还是不慌不忙,带着十分自信的样子,他似乎并没有忘却,只是偶然说错罢了。他坐下去,还是拉住公爵的手,让他坐在自己的身旁。“我抱过您哪。”

“真的吗?”公爵问,“先父已经故去二十年了。”

“是的,二十年了,二十年零三个月。我们一块儿求学来的,以后我进入了军界……”

“先父也是军人,在瓦西里阔夫斯基团当过少尉。”

“在别洛米尔斯基团里,他是在故去之前不久调到别洛米尔斯基团里去的。他死的时候我在那里,祝福他永久地安息。令堂大人……”

将军似乎由于苦痛的回忆而不出声了。

“她过了半年,也由于着凉而去世了。”公爵说。

“不是由于着凉,不是由于着凉。请相信我这老头子的话吧,当时我也在场,而且给她下了葬。她不是由于着凉而死的,而是由于丈夫去世悲痛死的。是的,我至今还记着公爵夫人!青春时代呀!我和公爵本是总角之交,为了她几乎成为互相杀砍的凶手。”

公爵听着,开始有些不信任的样子。

“我迷恋上了您的母亲,当时她还没结婚,是我的好友的未婚妻。公爵发觉以后,受到极大的打击。在一天早晨七点钟的时候,他跑来唤醒我。我很惊讶地穿上衣服。双方都沉默着。我明白了一切。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支手枪,中间隔着一块手绢。没有证人。在五分钟以后,我们就要互相送终,何必用证人呢?我们装好子弹,铺好手绢,站在那里,用手枪互相对准对方的心坎,互相望着对方的脸。忽然,我们俩的眼泪像泉水似的涌出来,手也哆嗦了。两个人,两个人同时这样!当然,我们就互相拥抱,互相宽容了。公爵喊:她是你的!我也喊:她是你的!一句话……一句话……您是到我家来住……来住的吗?”

“是的,也许住一些时候。”公爵说,似乎有点口吃。

“公爵,我妈请您去一趟。”科利亚从门外伸进头来,喊道。公爵站起来想走,但是,将军把右手放在他的肩头,用和善的态度使他又坐到沙发上去。

“我以令尊知己的资格,先警告您一声,”将军说,“您自己看得见,我为了悲剧性的灾难,受极大的痛苦。但是没有经过审判,没有经过审判!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一个少有的女人;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我的女儿,是一个少有的姑娘!我们因为条件不好而出租寓所——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没落!……我原来是可以做到总督的人!……但是,我们永远欢迎您。不过,我家里还是发生一出悲剧!”

公爵带着疑问的神情和极大的好奇心望着他。

“现在正筹备一件婚事,一件稀有的婚事。女方是个暗娼,男方是个可以做侍从官的青年。他们要把这个女人领进我家来,而我家还有我的女儿和我的妻子呢!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她就休想进来!我要躺在门槛上,让她跨过我的身体!……我现在差不多不和加尼亚说话,甚至避免和他见面。我特地警告您。您既然住在我们家里,您总会看得见的。但是,您是我朋友的儿子,我有权利希望……”

“公爵,劳您驾,请您到我的客厅里来一趟。”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亲自到门口来招呼公爵。

“你想想看,亲爱的,”将军喊,“原来公爵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呢!”

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责备的神情向将军看了一眼,又用试探的眼光看着公爵,但是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公爵跟着她走了。但是,他们刚刚走进客厅,坐下,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匆忙地刚要开始低声向公爵讲话的时候,将军忽然自动地进了客厅。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立刻不作声了,她显然带着懊恼的样子,俯身从事编织。将军也许看出夫人的懊恼,但是他仍然兴高采烈,精神百倍。

“我的朋友的儿子!”他朝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喊道,“真是不期而遇!我早就不想这桩事了。但是,亲爱的,你难道不记得已故的尼古拉·里伏维奇了吗?你在特维尔……不是遇见过他吗?”

“我不记得尼古拉·里伏维奇了。他是令尊大人吗?”她问公爵。

“是先父。不过,他好像不是在特维尔死的,而是在伊丽莎白格勒死的,”公爵很畏缩地对将军说,“我是从帕夫利谢夫那里听到的……”

“是在特维尔,”将军肯定地说,“他是在故去以前甚至是在发病以前,调到特维尔去的。您那时岁数太小,记不得调动和转移的情况。帕夫利谢夫虽然是个极好的人,也是会记错的。”

“您也认识帕夫利谢夫吗?”

“他是一个极少见的人,不过,我是亲眼看到令尊大人去世的。我曾经站在他的床前,祝福他永恒地休息……”

“先父是在候审的时候死去的,”公爵又说,“虽然我始终弄不清他犯了什么罪,他是死在医院里的。”

“啊,这是关于列兵科尔帕科夫那个案件,毫无疑问,公爵是可以被判无罪的。”

“是吗?您确实知道吗?”公爵显露出特别好奇地问道。

“当然了!”将军喊道,“法庭没有判决,就解散了。那是一桩难断的公案!也可以说是一桩神秘的案件。连长拉里奥诺夫中尉病得很重,公爵奉派暂时代理他的职务。好!列兵科尔帕科夫偷窃同伴的制靴皮子,换酒喝了。好!公爵当着军曹和伍长的面(这点要注意)把科尔帕科夫责骂一顿,还说要打他。好好!科尔帕科夫走入营房,躺在铺板上,过了一刻钟就死了。好极了!但是,这是一桩意外的、很棘手的案件。不管怎样,大家把科尔帕科夫埋葬了。公爵做了报告,然后就将科尔帕科夫的名字从名册上勾去了。似乎没有比这再好的了吧?但是,整整过了半年,在全旅检阅的时候,列兵科尔帕科夫竟像没事人似的,在同师同旅的诺沃泽姆梁斯基步兵团第二营第三连内出现了!”

“怎么?”公爵惊讶得失声喊叫起来。

“不是这样,弄错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忽然对公爵说,几乎带着烦恼的样子看着公爵,“Mon mari se trompe .”

“但是,亲爱的,se trompe,这是容易说的,可是,你自己解决一下这样的公案吧!当时,大家全没了办法。我首先会说qu'on se trompe 。但是,不幸得很,我是亲眼看见,而且亲自参加委员会的。所有对质的人都证明他就是那个列兵科尔帕科夫,完全是半年前用普通仪式,敲着军鼓送葬的那个列兵。这实在是罕见的,几乎不可能的事件,我同意这一层,不过……”

“爸爸,给您准备好饭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进屋来说。

“啊,这好极了,这妙极了!我饿得很……但是,这也可以说是心理在作怪……”

“汤又要凉了。”瓦里娅不耐烦地说。

“就来,就来,”将军一边走出房间,一边喃喃地说。“而且,无论怎样调查也——”大家听到他在走廊里还这样叨念着。

“您如果在我们这里住下来的话,对阿尔达里昂·亚历山德拉洛维奇要多多原谅,”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公爵说,“不过,他也不会怎样打扰您,他是单独一个人吃饭的。您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自己的……特别的性格,有些人也许比我们平常所注目的那些人还要特别些。我有一件事情要求您:如果我的丈夫请您交付房租,您就对他说已经交给我了。当然,您就是付给阿尔达里昂·亚历山德拉洛维奇,也会记在您的账上,我只是为了怕弄错了才请求您……这是什么,瓦里娅?”

瓦里娅回到屋内,把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照片默默地递给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哆嗦了一下,起初似乎带着惧怕的样子,后来又带着非常痛苦的感觉,对照片观看了一会儿。最后,她带着疑问的神情望着瓦里娅。

“这是她今天亲自送给他的,”瓦里娅说,“今天晚上一切都要解决了。”

“今天晩上!”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好像绝望似的,低声重复说,“怎么样?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一点悬念,也没有什么希望了。这张照片表明了一切……这是他自己给你看的吗?”她惊讶地补充了一句。

“您知道,我们几乎整个月内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些话都是普季岑对我说的,照片就扔在桌旁的地板上,我捡起来了。”

“公爵,”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忽然对他说,“我想问您(我就为了这件事才请您到这里来),您是不是早就认识我的儿子?他说,好像您是今天才从什么地方来到的,是吗?”

公爵于是把自己的事情删去了一大半,简略地述说一番。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里娅倾听着。

“我现在问您,不是想探听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什么事情,”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对于这一点,您不要发生误会。如果他有什么事不肯直接对我说,我也不愿意背地去打听。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刚才加尼亚在您面前,还有您走了以后,我问起您来的时候,他老是回答我说:‘他全知道,不必和他客气!’这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我愿意知道在什么程度上……”

加尼亚和普季岑突然走了进来。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立刻不出声了。公爵仍旧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而瓦里娅退到一旁去了。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照片放在极明显的地方,就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面前的工作桌上。加尼亚一看见这照片,就皱紧眉毛,很苦恼地把它从桌上拿起来,扔到摆在屋子另一端的他的书桌上去了。

“加尼亚,今天吗?”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忽然问。

“什么今天?”加尼亚吃了一惊,忽然攻击起公爵来了,“啊,我明白啦,您又挑拨是非了!……您这到底算是什么毛病啊?您不会忍一会儿吗?我的大老爷,您要看明白……”

“这是我的错,加尼亚,和别人不相干。”普季岑插嘴说。

加尼亚带着疑问的神情看了他一眼。

“这样倒好些啊,加尼亚。再说,事情也已经完结了。”普季岑喃喃地说,然后退到一旁,坐在桌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写满铅笔字的小纸,开始仔细地观看。加尼亚愁眉苦脸,很不安地站在那里,等待家庭战争的爆发。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向公爵道歉。

“如果一切都已经完结,那么,伊万·彼得洛维奇的话当然是对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加尼亚,请你不要皱眉,也不必生气。你自己不愿意说的事情,我绝不来问你。我告诉你说,我已经完全认命了。请你不必担心吧。”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工作,似乎真是安静的样子。加尼亚感到很惊讶,但很警惕地不发一言,眼睛盯着母亲,等候她表示得更明白些。家庭间的口角已经使他受过很大的苦头了。

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看出他的警惕心情,便苦笑着补充说:“你还在那里疑惑,不相信我。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像以前那样抹着眼泪哀求你,至少我是如此。我的全部愿望就是要使你得到幸福,你也知道这一点。我认命了。不过,无论我们今后是住在一起还是分居,我的心永远不会离开你。当然,我只能替自己负责,你可不能对你妹妹也做同样的要求……”

“唉,又是她!”加尼亚喊道,带着讥讽和愤恨的样子望着妹妹,“妈妈!我还要向您发以前的誓:只要我在这里,只要我活在世上,永远没有人敢怠慢您。无论是什么人,只要跨进咱家的门槛,我就一定要求她对您表示最大的尊敬……”

加尼亚很高兴,他差不多用一种和解和挚爱的表情望着自己的母亲。

“加尼亚,你要知道,我一点也不替自己担心。这些日子我着急,我痛苦,都不是为了自己。听说你们今天要决定一切啦?怎样决定呢?”

“今天晚上,她答应在自己家里宣布是否同意。”加尼亚回答说。

“我们几乎有三个礼拜避免谈论这件事情,这样做比较好。现在,当做最后决定的时候,我只想问一件事情:你既然并不爱她,她怎么会接受你,甚至把照片送给你呢?难道你能把这样一个……这样一个……”

“这样一个富有经验的女人,是不是?”

“我并不想那么说,难道你会这样高明地瞒住她吗?”

在这个问题里,她忽然出现一种异常恼怒的调子。加尼亚站在那里,寻思了一会儿。他带着很明显的讥笑神情,说:“妈妈,您又感情冲动,不能控制自己了。我们总是这样开始,越闹越厉害。您不是说了吗?您绝不会再盘问我,绝不再责备我,但是现在又开始了!我们最好不必再谈啦,真的,我们不必再谈啦。至少说,您是想要……在任何情况下,我也永远不离开您。如果换一个人,至少是从这样一个妹妹身边跑开的——您瞧,她现在是怎样看着我呀!我们的话就到此为止吧!我已经觉得十分高兴……您怎么会知道我欺骗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呢?至于瓦里娅,那就随她的便吧。够了。现在完全够了!”

加尼亚越说越兴奋,无目的地在屋内踱起步来。这样的谈话立刻触到每个家庭成员的伤痕。

“我说过,如果她进咱家,我就离开这里,我说得出做得到!”瓦里娅说。

“由于固执的脾气!”加尼亚喊道,“你不肯出嫁,也是由于固执的脾气!你为什么对我哼鼻子?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我才不管你这一套呢。随你的便——哪怕现在就实行你的愿望都可以。你真使我讨厌极了。怎么?公爵,您现在决定离开我们吗?”他在看见公爵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又对公爵喊道。

从加尼亚的语调里已经表现出一种很深程度的恼怒,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几乎会为恼怒而沾沾自喜,会不可抑制地沉溺在恼怒中,不管结果如何,心里越来越感到痛快。公爵在门前转过身来,想顶撞加尼亚几句,但是,他看到侮辱他的人满脸病态,如果再加一点火,加尼亚就更受不了了,于是,他便转过身,默默地走出去了。过了几分钟,他从客厅里传出来的回声中听出,在他走以后,谈话变得更加喧闹和公开了。

他穿过大厅,向前室走去,打算进入走廊,回到自己的屋子。当他走近通楼梯的正门时,他听到,而且注意到有人在门外拼命地拉门铃。但是,门铃大概坏了:它只是微微颤动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公爵于是卸下门闩,把门打开了。他一看之下,惊讶得不由往后倒退了一步,甚至全身都哆嗦起来了。原来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由于见过她的照片,马上就认出来了。她一看到他,眼里闪出恼恨的神情。她快步走进前室,用肩膀撞他,使他让开路。她一边脱下皮大衣,一边愤恨地说:“你既然懒得修理门铃,至少应该坐在前室里接待客人。你现在把我的皮大衣弄掉了,真是笨蛋!”

皮大衣真的掉在地板上了。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没有等公爵替她脱,她自己就脱下来,倒背着脸,连瞧也不瞧,便向他手里扔去,结果,公爵没有来得及接住。

“我应该把你开除,你快去通报吧!”

公爵想说句话,但是由于心慌意乱,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捧着从地板上捡起来的皮大衣,向客厅里走去。

“哼,现在又捧着皮大衣走了!你把我的皮大衣拿走干什么?哈,哈,哈!你是疯子吗?”

公爵转过身来,呆呆地望着她。她笑的时候,他也随着笑,但还是说不出话来。当他给她开门的那一刹那,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现在忽然满面绯红了。

“这真是个白痴,”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怒喊着,朝他跺脚,“喂,你往哪里去?你通报的时候,说什么人来啦?”

“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公爵喃喃地说。

“你怎么认识我?”她迅速地问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呀!你快去通报吧……里面嚷叫什么?”

“他们在争吵呢。”公爵回答说,然后就向客厅走去了。

他正在紧要关头走了进去: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已经准备完全忘掉她那套“一切认命”的哲学了。她是拥护瓦里娅的。普季岑已经抛弃那张写满铅笔字的小纸,也站在瓦里娅的身旁。瓦里娅自己更不胆怯,她不是那种胆小的姑娘。但是,哥哥的话越来越粗鲁,越来越无可忍耐了。在这种情形下,她照例不再张口,只是带着讥笑的神情,默默地看着哥哥,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她心里知道,采取这种战术,可以把哥哥逼到最后的境界。就在这时,公爵跨进屋内,宣布道:

“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来了!” 0MUjC0/7eP8H1sXTOtFcgp4embxrIaPlcBAflomSr67LJHclYTw90t0bvJaA/p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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