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仍如上次一样,透了一个窟窿,一双锐敏而多疑的眼睛在黑暗中射在他身上。拉斯柯尼科夫有点慌张,差点铸成了大错!
老太婆似乎也感到惊慌,他也不去想她看见他后,会怀疑他要把她除去,就去握牢门扇,阻止老太婆再去把门关上。这样,她就没有把门向后拖,但她也没有把门儿放松些,因此他就险些儿被她连门一起拉曳到楼梯上来了。因她是站在门口的,不给他通过去,他便一直向她面前走。她慌张地后退着,要想说什么,但又一字也说不出,只是睁着眼睛瞪着他。
“晚上好,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妈妈。”他开口说,他想很平静地说,但是不能,他的声音期期艾艾地打着战抖。“我到来……我拿来点物件……但我们进去吧……到亮光前……”
他离开她,不待允许就一直走进去。老太婆跟随在后面,但说不出什么。
“天呀!干什么?你是什么人?要干嘛?”
“什么,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妈妈,你认得……拉斯柯尼科夫……这边,我把前天说过的当物拿来了……”他把当物取了出来。
老太婆看了一会儿当物,但立刻注视着这不速之客的眼睛。她灼灼地、狠狠地、不信任地看着他,足足有一分钟;他猜想她眼中有种类似冷漠的神色,好像她已经猜透了什么似的。他昏乱得几乎惊慌起来,如果她再像现在那样不开口,只是灼灼地注视着他,那么他就要拔腿跑开了。
“有什么好看的?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吗?”他带着随意的语气说着,“你要就收去,不要我就到别处去的,我没时间呢。”
他并不想说这些话,但已经脱口而出了。老太婆恢复了一切状态,客人的截然的声音显然除去了她的疑心。“这是什么,先生,立刻就要……这是什么东西?”她指着当物问着。
“一个银烟盒,我上次跟你说过的,你明了。”
她伸出手来接。
“哎呀,你的脸色多么苍白呀……为什么你的手在发抖?你刚洗过澡吗,还是发生什么别的事情了?”
“热病呀。”他猝然地答着,“没有东西吃……脸色还能好看吗?”他艰难地补充着,又觉得没有了力气。但他的话像是实在的;老太婆便把当物接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她重又问着了,专心地仔细地观察拉斯柯尼科夫手里的当物。
“一件物件……烟匣子……银做的……你看吧。”
“这不像是银的……用什么包裹着的!”
因要把包线打开,她对着窗户,对着亮光(她的窗户全关闭,不怕闷的),这时她离开他有好久,背脊朝着他立着。他于是解开外衣内的活结,想把利斧头取出,但还没有全把它拿出,只在外衣里面用右手抓着,他的手臂已经软得没有力量了,他觉得他的手已经十分麻木了,他怕他的斧头在手里掉下来……突然,他晕眩过去。
“那你为什么把它如此紧紧地绑着呢?”老太婆不耐烦地喊着,向他这边走来。
机会来了,他不能放过。他立刻将斧头拿了出来,紧紧地握着,毫不费力,机械似的,把斧头背举到她的头上。这好像并不是他自己的力量,他刚一斧打去,他的力气又恢复了。
老太婆是照常不戴帽的。她的稀白的头发,杂着一两条灰色的线条子,抹着厚油,打成一条豚尾,用一把破骨梳结着,掉在头颈上。因为她矮胖,那斧正打中她的脑门。她无力地呼喊,忽然扭作一团跌到地板上,抚捧着头。她的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拿着当物呢。于是,他又用斧头背在她头上打了几下。顿时血流如注,身子只是往后扭动。他退后了数步,屈着腰看她的脸;呀!她是死了。眼睛突出,眉头与脸颊都在抽动。
他把斧头丢了,只是在她的衣袋中搜索(避开泉涌的血),这衣袋就是她放那钥匙的右衣袋。他毫不费力地,既不慌张,也不昏眩,只是手儿不住地抖。他始终特别当心,设法使自己不沾染上血……他立刻把钥匙取了出来,那些钥匙是和别的在钢圈上连成一把的,他取出立刻跑进卧室。这是一间很小的房,有着许多个神龛。在那边墙角放着一张床,上面铺着一条缝得精细的绸被,整洁之至。第三面墙,有一个有抽屉的大橱。他刚把钥匙对准了插进大柜去,听见钥匙碰着的响声,他发了一阵剧烈的战栗。突然又想要放弃一切而逃跑。但这个想法只有一刹那;要回去也已经迟了。
他冷笑着,心中突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了。他忽然遐想着,那老太婆未必是死了,也许还会苏醒过来的。于是他把钥匙丢在柜上,又跑回尸体前,提起斧头,又狠狠地对准了老太婆,但他并没有打下来。无疑地,她已经死了。他俯着身再仔细地查看她,看见她脑袋裂了,并且一边深深地凹陷下去。他想用手指去摸一摸,但缩了回来,不用摸,已经显然看出了。旁边流了一大堆血液。忽然他在她颈上看出有一条绳子;他用力拉,因小绳很紧,没有断,而且染着许多血了。他极力拉着它,好像有一种东西把它钩住了,不能立即出来,在匆忙中他举起斧头想砍断绳子,但又不敢下手,因此手和斧头都沾上了血,过了好久,总算把绳子弄断,把钥匙拿了下来,幸而没有使斧头触着身体;他没有弄错一一这是一个钱袋。绳子上有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做的,一个是铜的,此外还有一个银线织的神像,和一个小小的、很脏的羊皮钱袋,紧连着钢圈。钱袋满满地;拉斯柯尼科夫立刻把它塞进自己的衣袋里,将十字架丢到老太婆的身上,再带着斧子跑到卧室去。
他慌张得很,又拿钥匙去试着开。但是不行,钥匙不配锁眼。这不是因为手颤,是他太固执了,他看见钥匙不配,就该放弃了才是。忽然他想起那深凹齿口的大钥匙,绝不能像属于有抽屉的大柜的(上次他来时那物件打动了他的心),而是开保险箱用的,而且也许一切珍物全藏在那保险箱也难说。他离开抽屉的大柜,立刻在床架下摸索,他知道老太婆常把箱子放在她们的床下的。不错,床下有一个很大的箱,大约有一码之长,弓形的盖,包着漆皮,钉着钢丝。那凹口的钥匙就配合上了,他把箱子打开了。在一块白布的下面,是一件灰鼠皮的红花绸缎外套;下面是一件绸衣,再下是一个披巾,看上去好像除了衣服外,下面没有别的东西了。他于是就在红花缎上擦着他的染血的手。“那是红花的,那可以不致引人注目。”这念头由他的内心发出;突然,他又惊醒了。“上帝,我难道疯了不成?”他惊恐地想道。
当他正在摸索衣服时,一只金表从皮衣里滑了出来。他立刻把所有的衣服完全翻找一遍。在衣服中寻得各种金制的物件——大概都是典押之物,未赎或待赎的——手镯、钗环、耳环、戒指,等等。有些放在盒里,有些放在报纸中,十分仔细地包着放在一起,都用丝线紧绑着。他立刻把自己的裤子和外衣口袋塞了个满,把盒子等物都丢了;他没有时间去拿这些……
这时,他突然听见老太婆倒着的房中有脚步的声音。他立刻像死一般鹄立着。但是,一切都是静静的,这显然是他的幻想了。不久,他又好像听见一阵断续的哭声,似有人在那边呻吟着的,但一切仍是寂然。他在箱旁边看着,盘膝而坐,不声不响地待着。忽然,他跳了起来,拿着斧头,就跑到卧室去。
房中站着的,正是丽莎维塔,她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呆然地凝注着她那被害的姐姐的尸体,面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吓得有气无力地想喊。一见他由卧房跑进来,浑身更无力颤抖着,好像一片风中的叶子,她的面孔也抽搐着,举着手,张开嘴,却呼号不出。她慢慢地离开他,而向后退到屋子一角,只是死盯着他,仍然喊不出声,好像无从呼号似的。他拿着利斧向她奔去;她的嘴抽搐着,如同婴孩受惊的样子,只是注视着那吓人的东西,要呼号而不能呼出嘴。可怜的丽莎维塔,竟那样完全被他吓昏了,因斧头已经靠近她的脸上,她连以手抗拒的自然防御的能力也丧失了,她竟不敢举手。她只是伸出左手,并非掩着自己的头脸,只是无力地向前伸出,好像叫他快走似的。那斧头的锋口砍在她的脑袋上了,立即把头部全劈破了。她立刻颓然地倒下。拉斯柯尼科夫自己也昏过去了,抓起她的包裹,又丢下,一直跑到门口去。
畏惧渐渐地加甚,尤其在第二次无意的凶杀之后。他极力想快快地从这地方逃走。如果在那当儿,他能更实际地观察、推想,如果他能直觉到他当然所面临的形势,所有的艰困,那绝望、那畏惧、那可笑,他终于彻底明白,要脱离那个地方,走回家,则还要去制服许多窒碍,还须犯许多罪,如果真是那样,他便要把一切放下,要去自首了,这并非恐惧,实在是由于他所干的事太可怕,太讨厌了。憎恶的情绪特别在他胸中沸腾,一刻一刻地加深。他现在不想再到柜橱那边,也不再进屋子里去,拿任何贵重的物件了。
但一种渺茫,甚至梦幻渐渐地捉住了他;时而茫然如有所失,时而把重要的事丢了,而急于执着小事做。他茫然地往厨房一瞥,看见长凳上有一只盛了半桶水的水桶,他想去洗手和斧头。他的两只手染着血迹。他把斧头沉浸在水中,拿着窗台上破碗内的一块肥皂,在水桶里洗手。手洗净了,又洗斧头、斧口,并花了长时间(约有数分钟)去洗斧柄,有血染的地方用肥皂去洗。并用挂在厨房绳上的麻布,把斧头擦干了,他站在窗前,长久地注视着斧头。
那上面血痕没有了,只是木柄还是湿的。他仍把斧头吊在衣服的绳结里。在厨房里的黯淡的灯光下,他看了看自己的外衣、裤子和鞋子。从外面看,好像只有鞋子上有些污点。他于是把布浸湿擦着鞋子。但他对这些并没有细察看。他站在房中无神地思考着,沉重的痛苦从他的内心发出来一一他想自己是疯狂了,那时不好推究,不能自持,而且他也许该做点比现在所做的完全不同的事件。“天啊!”他呼叹着,“我非逃跑不可,逃跑!”他于是就跑到门口。但是等待这里的,是一种他前所未有的恐怖感。
他呆呆地站着,看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从楼梯进来的外门,不久以前他在那里等着并且按铃的门,并没有关上,开得很大。那时并没有下锁,也没有闩!老太婆在他进来后没有把门关上,也许当作一种预防的出路吧。但是,天呀!他后来看见丽莎维塔了,他怎么能够,他怎能够想不起她一定有法子进来的呢?她断不能从墙头穿进来呀!
他走到门前去,把门闩掩上了。
“但是又做错了!我一定要逃开呀,逃开……”
他把门闩又开了,打开门,在楼梯上查看着动静。
他听了好久。似在远处,或者在大门边,有着两种喧嚷着的声音,在对骂着。“他们做什么呀?”他耐心地等待着。好久之后,一切都寂静了,好像突然停下似的;他们劝开了。他想冲出去,但在下一层楼上,忽然有一头门呀然地开了,似有人下楼,口里嚷着。“怎么一回事,他们吵得这样闹!”他又关上门等待着。最后一切都寂静了,没有一点儿声响,他才向楼梯跨了一步,他又听见一种新的脚步声了。
那脚步似乎很远,在楼梯顶端,他记得非常真切、清楚,他猜想那一定是什么人到第四层楼那老太婆的房内。是什么原因呢?那响声特别地明显?那脚步是沉重而平整的,不是匆忙的。一会儿他已经过第一层楼了,一会儿见他更上一层了,那响声愈来愈响。他还能听见他的深沉的呼吸。一会儿他已经到了第三层了。到这边来了!这在他看来好像他要强硬如石头了,如同一个梦,人在梦里被人追逐,将要追上,将要被害,他又呆立在那儿,甚至于连两只手也不能动了。
最后,当那声音上了第四层楼时,他忽然惊着,他竟敏捷地溜回到屋里去,把房门关上了。于是他本能地拿着钩子,悄悄地,把它挂在门杠上。把这件事做了后,他便在门边静听着。那位不速之客似已经跟着到门前了。他们现在彼此只隔着一扇门地相对站听着,如同之前自己和老太婆一样。
那个未见面的客人喘着气。“这肯定是一个胖子!”拉斯柯尼科夫手中紧握着利斧想着。这实在好像做了一个梦。那客人按门铃了。
那铃儿响了起来,拉斯柯尼科夫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房中移动似的。他认真地听着好久。外边又在按铃了,而且急促地敲着门。拉斯柯尼科夫矍然地瞪着那门的撼动,在极度的恐怖中,那门每分钟都有被推进来的可能,他那么猛烈地摇撼着。他的头开始晕起来。“我站不住脚了!”这想法从他脑中闪过。这时,外面那位开口说话了,他立刻又矍然地复原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睡熟了或是被暗杀了?喂——怎么啦!”他用一种迟疑的口声喊道。“喂,阿廖娜·伊万诺夫娜老妈妈!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哦,我的美人!开门呀!嗨,真讨厌!她们睡死了或是怎么样?”
他终于发怒了,又用全力拉了十几次铃。他的确是一个有权威的,而且是一个熟人。
霎时间,在楼梯上隐隐地听见有慌忙的脚步声。另外有一个人走近了。拉斯柯尼科夫起初是不曾听见的。
“你不是说过没有人在家吗。”新来的人兴冲冲地喊着,向那个在拉铃的第一个客人说话。“晚上好,柯赫。”
“听他的声音,他一定还很年轻。”拉斯柯尼科夫想着。
“谁知道呢?我几乎把铃儿都按断了。”柯赫答道,“你怎么认识我的呀?”
“什么!前天在加姆布里努斯那里打球,我不是把你打败了三次吗?”
“哦!”
“那么她们全出去了吗?奇怪!真是岂有此理。老太婆会到哪里去呢?我是有事情来的。”
“不错,我来也有事情。”
“哦,那怎么办呢?回去吧,我想。唉——唉,我希望弄一点钱呀!”年轻人喊道。
“当然,我们总要结算一下了,但她何故要在这个时候呢?那老妈妈自己定这个时候要我来的。这于我很不方便呀。她这鬼东西到哪里去呢,我真不懂?这个老家伙,她的腿常年不好,坐在这里;现在她忽然出去,却不回来了!”
“我们去问问看门的好不好?”
“什么?”
“我们问她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才回来?”
“唔……得了吧……我们问是可以问……不过你要知道她从来都不去那里的。”
于是他又尽量拉着门铃。
“好了吧。没有法子,我们只有先走了。”
“等一等!”年轻人忽然喊着,“你注意到了吗?当你拉门的时候,那门是怎样的情形?”
“唔?”
“那看上去并没有下锁,是用钩闩挂上的!你听见那钩闩的响声吗?”
“唔?”
“怎么,你不懂吗?那就说明里面有一个人。若是她们都出门了,那她们便要在外面锁的,而不从里面把钩闩套上。这,你听见钩子的响声吗?在里面把钩闩套上,她们一定在家的,你懂吗?她们一定在里面的了!”
“唔!这样看来,她们一定在家了!”柯赫愕然地喊道,“那么,她们在里面做什么呢?”他更加剧烈地摇着门。
“且等一等!”年轻人又喊着,“不要敲了!一定出了什么事了……你这边拉门,而她们还不开!可见她们不是都病了,就是……”
“什么?”
“我对你说。我们且去叫门房来,叫他把她们唤醒好了。”
“不错。”
“你知道我是学法律的!这显而易见,显——见——里面出了什么事了!”年轻人又兴奋地喊着,并直往楼下跑。
柯赫留在上边,仍是按铃,接着响了一声,好像思考似的四下一望,又轻轻地把门摇了一摇,无疑地,那是钩闩套着的。他屈着身,喘着气,从锁眼孔内窥着:但是钥匙在里面眼孔里,什么也看不见。
拉斯柯尼科夫紧握着斧头,站在里面。他已经在不知所措的癫狂中了,并准备在他们进来的时候,就和他们拼命。当他们叩门谈话的时候,他有几次想立刻把这事做了。当他们开不进门时,他很想辱骂他们,嘲弄他们一番!
“只愿他们早早走啊!”这就是他唯一的心愿。
“那个鬼东西去做什么事?……”过了很长时间——却不见有人来。柯赫有点不安了。
“喂,在干什么?”他不耐烦地喊道,丢下了看门的职责,自己也下去,匆忙的、沉重的步履声在楼梯上渐渐地消逝了。
“上帝!我该怎么办呢?”
拉斯柯尼科夫把门钩取下,开着门——听不见声音。他立刻地,一点儿也不迟疑,便走出来了,把门好好地关上,一直跑下楼去。
他下了三步楼梯,忽然听见下面传来很大的喧闹声——他能跑到哪里去呢?何处可以藏身呢?他正想回到那屋去。
“喂,那里!把那贼匪拿住呀!”
其中有一个从下层楼直冲上来并且嚷着,在楼梯上竭力大声地呼喊着。
“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真是活见鬼!”
喧嚷号叫一阵后,最后从庭中传来声音,一切仍寂静着。但此时正有几个人大声商谈,而且急忙地开始走上楼来了。他们约有三四个人。他辨清了那个年轻人的响亮的话声。“哦!他们!”
他真的绝望了,如果直接去和他们相遇,“不管怎么样吧!”但他们拦住他呢——不是一切都完了;若是他们给他过去——还不是一样;他们是认识他的。他们走近了,和他只相隔一个楼梯的距离——忽然,救星到了!离他右边很近地方,有一所空房,门大开着的,就是二层楼上的房子,工匠们在这边工作,好像给他逃难似的,这时他们刚刚都跑开了。一定就是他们,刚才嚷着跑下去的。地板正在刷漆,屋中放着一只桶和一个破钵,散置着油漆和刷子。于是他便从开着的门跑进去,藏在墙后,刚刚躲好;他们已经到了楼梯顶,转身继续上第四层楼去了。他稍等一等,便拔着脚出来,向楼下跑去。
楼梯上既不见人,屋门口也没有。他非常快地从门口走出,然后向左转直奔大街去了。
他知道,那时他们正在那屋里,他们看见门开了,十分惊奇,因为方才门还是插着的,他们现在看见尸体横陈着,一定会猜想而且觉得凶手刚才在那里,现在竟不知踪影,从他们旁边溜过,逃跑了。他们一定要猜想当他们上楼时,他定在那空房内的。同时,他也不敢把步履走快了,虽然他并没走多远。“他应当跑过什么巷,在一条不知叫什么的大街上等着吗?不能,没有希望!他该把斧头丢掉吗?他该叫一辆车回去吗?不,不行,绝对不行!”
最后,他走到转弯的地方,等转过弯来,已经很疲乏了。在这边他已经放心些了,他知道在这里危险会少些,因为有一伙人群。他在里面好像一粒泥沙似的,不觉得有什么。但是他所遭受的一切,已经很神疲力弱,几乎不能走动了。额头上汗如雨下,他的颈脖完全湿了。“他像是个酗酒的!”当他走到运河岸上时,有人这样喊道。
现在他头脑昏暗,愈走愈不是路了。不过当他走到运河岸上来,却发慌,因为那边没有什么人,是容易引人注意的,他便想转身走回去。虽然他快要倒下了,但他还是绕了个弯,从另外一条小路绕回家。
当他进了家门口时,他尚没有自觉着;在走上了楼梯之后,他才想起了斧头。他现在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必须把斧头放回原处,但他已经无力想这些了,他不想物归故处了,随便抛在谁家的庭院里,那也许更好。他真的一切都很侥幸,屋子的门虽关着,却没有下锁,那么看门人在家,似乎已经是确定的了。但他仍昏昏然地直往门房走去,把门打开了。如果看门人问他“做什么事儿”?他也许要把斧头递给他呢。幸而看门人也不在家,他就将斧头摆还长凳下去,且和先前一样把它用木头夹在旁边。当他跑回房里去时,一个人也没有碰见。女房东的门也在关着。他到房里,就倒在沙发上了——他并不想睡,但一直神思恍惚。这时,如果有人走进他的房间,他一定会跳起来喊叫的。零零碎碎的念头充满了他的脑中,他也捉摸不到任何一个思想,也不能集中到任何一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