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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拉斯柯尼科夫是离群独处的一个人,他的这个倾向,近来似乎更显明了。不过,近来他的内心忽然渴望有一种需要与人共享生活的企图。似乎是一种新的种子在他的内心埋下了,他觉得有结交朋友的必要。整整一月为了不中意和忧愁的交迫,他是异常颓唐了,他很想休息,希望有一段时间的兴奋,不论处境怎样,四周的环绕的污秽,他也愿意待在酒店中逍遥。

酒店的老板在另外一间房里,他却时常要到客厅来走走的,他的漂亮的涂油的皮靴,系着赭色的倒垂的流苏,这在他身上显得极为显眼。他披上了常礼服,并套上一件非常油秽的黑背袄,也没有领带,他脸部看上去像抹了一层油似的。掌柜旁有几个年轻的小招待在招呼着客人。柜台上安放着许多切碎的酱瓜,几块黑面包,几碟气味难闻的小鱼块,旁边的酒精的气息又很浓重,所以在这样环境中坐上五分钟,简直闷得难耐,早使人醺醺然了。

这儿在未和那些客人打招呼之前,第一桩我们便可以看见许多陌生同志的不期而遇。离拉斯柯尼科夫座位很近的,就是那个像是失业的书记,他在拉斯柯尼科夫的心目中就是这样的印象。这年轻人时时回忆着这个印象,并且视为一种征兆。他时常看看书记,无疑的,是因为那书记也常常注意他,并且有和他攀谈的意思。对于店内的任何人,包括酒店老板在内,这位书记似乎和他们太熟稔的缘故,他对他们似乎有不屑相交而露出一种傲慢的轻侮模样,显然因为他比他们的身价和知识上都高了一些,同他们谈话简直对他无益。他大约已经过了五十岁的人,头发稀疏而斑白了,中等的身材,长得很健壮。他的脸颊因好酒的缘故时常发肿,发出黄而带青的颜色,眼皮肿着,锐敏的红着的两眼,从细眼缝中射出光辉,在这里面藏有一种奇怪的光焰,好像是浓厚的情感——或者还藏有思想和智慧,但是另外却还有着一丝有些像狂人的光彩。他穿的是一件破旧不堪的黑外套,只有一个纽扣是存在的,就是他所扣的那一个,皱巴巴的衬衣前面,染着些斑点,由他的帆布背心的凸出而看得更清楚。他同别的书记一样,没有一点胡须,但显然好久没刮脸了,他的下巴看上去活像一把黑色的扫帚。他有可钦敬之处,在举止上也酷似一个官员。他经常乱搔着头皮,有时把头伏在两手掌中,垂头丧气地把不大干净的肘臂搁在油腻的桌边。他注视着拉斯柯尼科夫,最后高声说着:

“先生,你能和我进行一度谈话吗?你的外貌虽不怎么可敬,但我看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是喝闷酒的。在我脑筋清楚时,我是重视教育的一个人,而且我也是一个有官职的名誉顾问呢。我名叫马美拉多夫,请教先生,你在那儿得意呢?”

“不,我在念书呢。”年轻人答着。他觉得面前这位谈论家,如此开门见山地和他攀谈,着实有点惊奇。

虽然他方才正感着的求友的冀望,但当真的有人来和他谈话时,他又立刻感到如此亲昵他的陌生人,会习惯地产生一种讨厌的情绪。

“那是一个读书人了,也许从前是一个学生吧?”书记高声地问着。“这正给我猜着了!我是个善于观察面色的人呢!!哈哈!”他手指着自己的前额。“你是个学生,在文化机关!……请你原谅。……”他说完站起来,颤抖地,举起酒壶和玻璃杯,在年轻人旁边一骨碌坐下了。显然他已经醉了。但说话并不艰涩,只不过有时前后不对地拖长着字句罢了。他那么贪婪地抓着拉斯柯尼科夫,似乎几个月没有和人家说过话似的。“先生!”他谦恭地说道,“贫非罪,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可是贪酒也不是一种美德呢。然而求乞,先生,求乞倒是罪呢!贫困中,你仍可保持着你永久高尚的灵魂,但求乞时——不行——没一个好的。凡是求乞者并不是被人用棍杖驱出人类的社会,乃是被人们的扫帚扫出去的,如此地受人侮辱到极点;这是活该的,因为在求乞时,自己愿意去受侮辱呀。因此我到小酒店来了,先生,在一个月前,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他打我的妻子,我绝不介意,因我的妻子和我是两码事呀!你懂了吗?请原谅我毫无目的的好奇心,恕我问你一句:你从前在涅瓦河上的草船上宿过夜没有?”

“不,我没有宿过夜。”拉斯柯尼科夫答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刚从一只草船上来呢,我宿在那儿这是第五夜了。……”他把酒杯倒得满满的,然后一口气喝完,柴草在他的头发衣服上,的确还黏着一点儿。大概他在前五天内并没解衣也没洗脸过。他两只黑指甲的手十分污秽而且红肿。

他的讲话虽无精彩,却唤起了店内所有人的注意。柜台旁的那两个招待也笑了。酒店老板,为了要听这“活宝”的谈话,也就在他附近地方坐了,打着几个哈欠,却是庄重的。这更显得马美拉多夫在这边是个老顾客,因为他经常和酒店里各种陌生人的谈话,养成了夸夸其谈的坏习惯。这是许多酒鬼当然的习性,尤其在那些被家中的妻子管得非常严的本分男人。所以,在和同志一块饮酒时,他们极力要证明自己的见识,而且还要赢得一班人的敬重呢。

“活宝!”酒店老板带嘲讽地说着,“你如果是有事情的人,为什么还不去办公呢?怎么不去尽你的职?”

“怎么我不去尽职?先生。”马美拉多夫接着说,只是向着拉斯柯尼科夫这边说,仿佛是他问那句话似的。“为什么我不去尽职?我一想到自己是个不中用的懒鬼,我的心不难过吗?一月前,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亲手揍我妻子的时候,我正醉卧着,我不难过吗?原谅点,朋友,你曾做过这种事……唔……无望地向人借贷没有?”

“做过的。但怎样叫‘无望’呢?”

“‘无望’的意思,是当你早知道借贷是不会成功的时候。譬如说罢,你是早就明白这个人,这个最受人钦敬,足以成为模范的绅士,但他无论怎样都不借给你;我问你,他有什么理由要给你呢?他知道,我是借而不还的。因为怜惜吗?与现代思潮同进的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他说明科学自身近来是不许有怜惜的,英格兰现在就是这样,那边有的是政治经济学。我且问你一下,为什么他应该把钱给我呢?可是我虽知道他不借给我,我却仍往他那里钻,但……”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拉斯柯尼科夫插言道。

“哦,当一个人没有办法,毫无去处的时候,那么他就得找个地方去。因为人有时必须找个地方去钻呀!我的小女儿,当她拿着那张黄花照(妓女执照)出去时,我便也得走……(因我的小女她有一张黄花照)”他插入了这几句,并露出一种忸怩的神情看着年轻人。“这没多大关系,先生,这没多大关系呀!”他又匆忙地说下去,并露出十分镇静的情绪,那时柜台旁的两个小招待,甚至酒店老板也都笑了起来——“这不打紧,我绝不会被他们的讥讽和侮辱所摇惑的;这事的秘密既已被大家知晓,那么一切的事都已公开了。我稍有自卑,却不是感到受了侮辱,承认了。去它的吧!去它的吧!‘你看这个人!’恕我吧,年轻人,你。……不,更准确地说你能不能,或者敢不敢说我是一头猪?”

年轻人没说什么。

“哦。”这位辩说家看见屋内笑声沉静了,又复开着话匣子,但稍稍增加了他的严肃态度。“哦,去它的吧,我就算一头猪,但我的小女儿倒是一个体面的太太呢!我虽不很像样,但我的妻子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却是一个有知识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军官的女儿呢。我即使是一个流氓,她倒是一个有好心肠的女人呢,有情感,有知识的。不过……唔,只要她能对我好好的!先生呀!你不知人们至少须有人好好待他才对!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虽宽宏,却很自私。……这,我虽知道,当她抓我头发时,是由于爱怜才那样的——我不忌讳说,她抓我的头发,年轻人!”四面又起了一阵笑声,于是他又严肃起来了。——“是的,上帝,如果她有一回……不,不!这是徒然的!说是多余的!不仅一回,她是不同情我了,不过……我的命运生就如此,天付给我一个贱坯!”

“真不错呢!”酒店老板欠着身插嘴。马美拉多夫于是以手敲桌子。

“我的命运生就如此!你知道吧,先生,你知道吧,她的袜子被我卖掉拿去喝酒了!不是鞋子——这很有礼的,是她的袜子,她的袜子我卖掉喝酒啦!她的恩戈拉羊毛披肩我也卖掉去喝酒啦,这是人家送给她的,当然是她的所有,不是我的了;我俩合住一间很冷的房屋,这年冬季她着了凉,而且还咯血啦。我有三个小儿子,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天到晩操劳着,清洗、刷碗、擦地,总是如此,她自幼就要搞清洁的。但她胸部欠佳,似有肺病的现象,这点我很清楚的。我酒喝得越起劲,越是这样觉着。因此我也落得去狂喝了。我得在酒中找同情和慰藉呀……我贪酒,我也就更受苦了!”他说着便埋首桌上,好像不堪回首似的。

“年轻人。”他又起来了,仍往下说着,“我从你的面相观察,似乎看出你的情绪不宁。你来时便注意到这点了,因此,我才来跟你谈谈。我的一生既向你说了,并不是为供给旁人做讥笑的资料,他们早已知道这些了,我要找一个有情感有知识的朋友。那么,我的妻子既然进过贵族女子高级学校,出校时,她也曾在名流官绅面前跳过围巾舞。她还得了个金牌和一张名誉奖状呢。那金牌吗?……已经卖了——卖了,唔……那名誉奖状还留在她的衣箱内,前些时,她曾拿给女房东看过。她虽和女房东不很和睦,但她却愿将过去的快乐和荣誉告诉人家。我不会也不必苛求她,她所留下的唯一东西,聊以忆起往事罢了,其他的所有早已不存踪影了。哦,哦,她沉毅、自矜,看上去是有着志气的,她会擦地板,只吃黑面包,但绝不受人家的奚落。因此,列别加尼科夫那次对她施暴,她就看得很重,所以受一顿打后,她便高卧着,因为太伤了她的心了,她从未挨过打骂呀。我娶她时,她是寡妇,有三个孩子。她和第一个男人感情很深(他是个军队长官),所以脱离她父亲跟他远走了。她很爱他的男人;但他迷恋赌博,欠了一堆债,不久就死了。他以前经常打她,她也还过手(这点我可有证明的),但现在她还拖着眼泪鼻涕常说他好,这虽在回忆中,我也快乐呢!她以为自己是已经快乐过了的。……他死了,遗下三个小孩子,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此时我正在那儿;她被遗弃在绝望的贫困中,我虽见过许多盛衰兴亡的事,但我不能形容她的困苦。亲戚不理她,因她太骄矜了。……先生,那时我是个独身者,前妻只留下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我不忍看她那样的受苦,便向她求婚了。你想她如此困难,又是受过教育的,出身高贵的女人,她竟同意和我结婚了。哭着、叹着、扳手,她竟嫁给我,实在是因为她穷得没办法了!你懂吗,先生,须知无路可走时,那是怎么一件事,不,你还没有明白呢。……差不多一年多了,我负责任地说,老实说,我不曾和它接触过了。”他手指着酒壶,“我有的是情感,但我不能给她开心,后来我的饭碗丢了,不是因为自己有过失,实在由于裁员,于是我便和它握手了!……一年半前,流浪困苦,不消说,我们看见在这个大都市,有许多的纪念物来装饰。我就在这儿找到一份职业,但不久我又失业了。你知道?这回却是我自己的过失了,我把工作给弄丢了:我的弱点暴露出来了……我们现在住在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莉佩韦泽家的一个房间,我们靠什么度日,用什么付房租,我不好说了。除了我俩外,还有许多人同住着。污秽紊乱……唔……我前妻子所生的女儿年纪大了;我的女儿小时在家时,受后娘的虐待情形,我不必说了。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虽豁达,性质却刚强,容易发怒。……是的。不必再说吧!不必说,索尼娅没受教育是当然了。四年前,我也自己教过她地理和历史,但我对于那些功课也不很懂呢,而且也没有可用的课本,我们的书是怎样的呢……唔,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所以,不久教她读书的工作便停了。记得是在波斯国王居鲁士那一课停的。她渐渐长大,也读了好些小说,最近她读着从列别加尼科夫那里借来的一本书,很感兴趣,是路易斯的《生理学》一一你看过吗?——她有时会从那书里选一两段传述给我们呢:她所学的知识就是这点。如此我可以再向你说,先生,我将问你一句。你觉得一个忠厚的姑娘,通过努力地工作可以得到报酬吗?如果她是忠厚的而没有其他技能的,她一天难得有十五个戈比,而且还得忙个不停!此外,伊万诺维奇·克洛普什托克公爵你知道他吗?——到现在他尚没把她替他打的那件衬衣的工钱给她呢,而且对她很无礼,脚踢、口骂,声称衬衣打得不好。小孩子还要饿肚。……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往来踱着,弯着手,颊部发红,那种病总是如此的。‘你住在这边,’她说着,‘你要吃要喝,舒服得很,但不来做一点事情吗。’她自己有许多东西吃喝,小孩子却已经三天没有尝到一块面包皮了!我在床上躺着……唔,这没有什么关系!我醉躺着,我听见女儿索尼娅说话(她是个温柔的人,声音婉转……头发美丽,苍白的瘦削的脸颊),她说道:‘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我真的要去干那些事不成?’有一个品行不好的妇人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巡警很熟的,她有几次要从女房东那边找她。‘为什么不去干?’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讥诮地说着,‘你是多值钱的宝贝呢?’但不必责备她,不必责备她,先生,她说话的时候,情形已经不很好,她被病魔和一帮饥饿孩子的哭声惹急了;这些话比其他什么还刺她的心呢……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品性就这样,当小孩哭了,即使是因为饿,她也要去打他们的。六点钟时,我见了索尼娅起来了,她包着头巾,披上肩巾,走出了房,大约九点钟时候,她才回来。她一直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前面,一语不发把三十个卢布放在她前面的桌边。并且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她只拿着我们的大的碧绿色的缎布肩巾,裹着她的头部,脸朝着墙壁躺着;她的小小的肩和身体只是在颤抖……我还是和先前一样在那边卧着。我见了,年轻人,我看见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声不响地走到索尼娅的床面前;她跪着吻着索尼娅的腿不起来;她俩拥抱着熟睡了……一块睡,一块睡……是的……我自己……仍然神志模糊地躺着呀。”

马美拉多夫突然停住,他的声音好像干涩了。他匆匆把酒杯倒满,喝了下去,润润喉咙。

“从此以后,先生。”他停了一会儿,才往下继续说,“从此以后,因为一件不幸的遭遇且由于恶人的告状一一在这一切事中大多是由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做的,她说受了虐待——从此以后,我的女儿索尼娅便被迫领了一张黄执照,自此她便和我们分离了。因我们的房东太太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莉佩韦泽不高兴听见那种事(她先前虽曾帮助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列别加尼科夫他也是的……哦……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之间的一切纠纷,都是为着索尼娅呀。以前,他要和索尼娅接近,后来忽然又看不起她了;他说:‘一个像我这样受过高尚教育的人,怎么能和那种女子同住在同一个房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替她辩解……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现在夜间索尼娅回到我们这边来了,她安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并极力援助她一些钱。……她在裁缝卡佩瑙莫夫家租了一间房,卡佩瑙莫夫是一个跛足的,牙齿生得极不整齐,他的家人多是如此的。他的妻子也是龅牙的。他们全住在一间房里,但是索尼娅她自己有一个房间,和他们隔开。……唔……是的……都是贫穷的,都是笨嘴拙舌的……我早晨起身,穿上破衣,对天默祷,要到伊万·阿凡纳谢维奇老爷那边去。伊万·阿凡纳谢维奇老爷,你知道他不?不很知道吧?他是忠于上帝的一个人,他是神……主的面前的油烛;正如油烛在融化呢!……他听我讲的故事,眼已惺忪了。‘马美拉多夫,你已经让我失望过一回……我再宽许你一回吧’——这是他讲的。牢记着,他说,‘现在你走吧。’我吻着他脚上的泥!一一实际上,我并没有吻,只是内心如此,因为他不会让我那样呀,他是政客,也是一个有政治的头脑的人。我回家后,当我说我已重新供职,且有薪水拿时,哎哟,一切均呈活跃了!……”

马美拉多夫在极度的兴奋中又戛然停了。此时一群酗酒者,从街上跑进来,并传来手摇琴和小孩子唱《哈孟雷德》的声音,在店门口都听见。屋内充满了嘈杂。酒店老板和招待忙着招雇新客。马美拉多夫却不关心这些,仍在说他的话。他已身软力弱了,但他越醉越爱说话。想起他新近在工作上的成功,他是另一个人了,而且真的满面红光。拉斯柯尼科夫听得很出神。

“那是五个星期前吧,先生。是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和索尼娅一听见这事,以为我是上了天堂似的。从前总是如此:她当我是个畜生,一天到晚除了诟骂之外就没什么了。现在她们小心之至,叫小孩子不许闹。‘你的爸爸谢苗·扎哈雷奇在公署做事累了,他在睡觉呢!’我去做事前,她们倒咖啡给我,并为我弄来奶酪!她们开始给我好的奶酪,你明白吗?她们怎样弄到一套便宜的衣服——十一个卢布,五十个戈比,我不知道。靴子、棉织衬衣——最讲究的,一套礼服,她们把一切都变作最时尚的,用了十一个半卢布。前一天早上我从公署回来,我看见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做了两道菜——鲜汤和红萝卜炒咸肉——我们从未吃到过。她衣服很少,但她却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赴人家宴会似的;她没什么衣饰可装扮的,只是把头发弄很得光滑,戴上一个搞卫生时戴的领巾,一副袖套,就只有这些,她显得不同了,她非常年轻,美丽。我的小女索尼娅现在只援助一些钱,她说:‘我不能常来看望你们。晚上以后也许行,因那时没人看见。’你听到吗?你听到吗?饭后我睡了好久,你以为怎样?我的妻子在一周之前,还和我们的房东太太争吵过,但不久她又请她进来喝咖啡了。她们一块儿坐着,密谈着约有数小时。‘谢苗·扎哈雷奇现在又有职业了,领着一份薪俸,’她说着,‘他自己到老爷那里,老爷亲自来见他,别的客人全等着,并握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一同到他的书房。’你听到吗,你听到吗?‘自然听见,’他说,‘谢苗·扎哈雷奇,我记着你过去的劳绩,’他说着,‘而且不论你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只要你现在答应了,因为没有你来帮我们,事情就不成样子了。’(你听到吗,你听到吗?)‘就这样,’他说着,‘我现在相信你的话,你是一个忠诚的人。’我对你说,那些话,都是她编造的,并不仅是由于好夸,以及为着矜夸呀;她自己也不相信,她以此求得一点高兴,她是这样的哪!我不必如此说她,不,我一点也不说她!……六天前,我们第一月领的钱——共二十三个卢布,四十个戈比——给她的时候,她叫我为小宝贝:‘小宝贝,’她说,‘我的小宝贝。’在无外人的时候,你懂吗?你,你不要以为我不会做一个丈夫的,你能吗?……哦,她扭着我的脸说:‘我的小宝贝。’”

马美拉多夫突然不说了,他要笑,忽然他的下巴痉挛起来了。他勉强压制着。这酒店,这人的落拓的行径,在柴草船上度过了五个夜晚,以及酒壶,对于妻小的疼爱,他的听众摇惑了。拉斯柯尼科夫留心倾听,只不过露着一点不愉快。他似乎有点忧虑,走过来了。

“先生!”马美拉多夫恢复原状说着,“唔,先生,这一切对于你也许都只是一件笑料吧,像别人一个样子,也许我把我的家庭生活琐屑事件,打扰你吧,不过我觉得这于我却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我的一生中最可纪念那一天,那天晚上,我很快地在梦想中过去了,梦想着一切事儿怎样处理,我怎样修饰小孩的手,怎样叫她休息,我将怎样把我女儿从火坑中拯救出来,使她回到家庭来……还有……不,我可以原谅的,先生。哦,先生,(马美拉多夫突然抬头看了一阵,注视着四周。)唔,就在那梦后的第二天,就是在五天以前,晚上,我好像贼骨头似的,用敏捷的手法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里把她箱子的钥匙偷来,我们一月薪水所用剩下的全拿出来,多少钱我已忘记,现在来看罢,大家都来吧,我离家第五天了,她们在那边寻找啦,而且我的工作丢了,我的礼服放在埃及桥上的一家酒店。我把它换成我现在的这件衣服了……一切事情就此告终!”

马美拉多夫的手拍着自己的前额,闭眼咬牙,他的手肘靠在桌上,一分钟之后,他的脸面忽然变色了,而且露出一种虚伪的敏捷和夸张,对着拉斯柯尼科夫看,并大声笑说:

“今早我去看过索尼娅,我向她要点酒解解瘾!嗨,嗨,嗨!”

“那你说她给你酒喝了吗?”来客中有一位大笑地喊着。

“这半瓶酒是用她的钱买得来的。”马美拉多夫声明着,他只向拉斯柯尼科夫讲。“我的女儿给我三十个戈比,我看见这是她最后所有的钱了。……她不说什么,只是朝着我,……的确没有说话,但她那方面……她们为男人而痛心地哭了,但她们却不怎么责备他们,她们并不责备他们呀!那更令人伤心,她们不责备,那更是难过,是三十个戈比,或者她现在要这钱用呢?你以为如何,我的先生?因为此刻她必须修饰她的外貌呀。要漂亮,那特别的讲究就得花钱,你知道吗?你明白的?还有发油、裙子,用绸缎做的裙子,还要鞋子,极讲究的花鞋,这些她一定少不得的。你知道的,先生,须知那漂亮是怎么一件事?但是我是她的父亲,我把那三十个戈比拿到这儿来喝酒了,我一文没有了,而且我已经把酒喝完了,你想,谁会加以怜悯如我这家伙呢?你是否也如此,先生?对我说吧,先生,你是否也如此?嗨,嗨,嗨!”

他举手把酒壶子倒一下,但已经没有一滴酒了。

“你为何要受人怜悯?”酒店老板又来插入说道。

接着便是狂欢的呼声、咒骂。狂欢和咒骂是起自四座的听众,有的并没有听进他的说话,只是看着这被撤职书记的举动而发笑的。

“怜悯!我要受人怜悯吗?”马美拉多夫突然大声说着,他伸着手臂站着,好像他早就等着那句问话了。

“我为什么要受怜悯呢,你说?对啦!这是没有什么理由的!我应当受罚,钉在十字架上,何必受人怜悯!青天老爷你把我钉死吧,可怜我!不然我要自己去动手,因为我不是寻欢作乐,而是赚得眼泪和痛……你以为——你这酤酒者——你这瓶酒是甜的吗?实际上我所寻求的是痛苦、泪痕和痛苦,我找到啦,我喝着啦;但是他将可怜我们,他对于一切人都有怜悯,他明了一切人和事,他是唯一的救星,他也是青天老爷。哪天他来了,必会开口问道:‘谁给她那狠心的害肺病的后娘,为别人的小孩而牺牲自己,那女儿现在何处,谁怜悯这污浊的醉汉——她的不近人情的父亲——不为他的蛮横所惊,那女儿现在何处?’他必说着,‘跟我来!我已经饶恕你一回了……我饶恕你一回……你的罪很多,却被饶恕了,因为你可爱得很……’他要饶恕我的索尼娅,他要饶恕,我知道…就是此刻当我和她在一起时,我在心中也觉得!他要审判,而且饶恕一切好人和坏人,聪明者和良善者……他把他们都审判完时,他要带我们去呢。‘你们上来吧,’他将说,‘来,你们这班酒鬼;来,你们这班不中用的人;来,你们不识羞的孩童。’我们要随着上去,站在他面前并不觉得羞耻。他将向我们说:‘你们是猪仔,畜生似的,带着畜生的标记;你们一齐来!’聪明和识者要说:‘主父啊,你为什么要收容这批人?’他要说:‘就是为此我要收容他们,聪明者,也因此我才收容他们,有知识的人啊,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信任他自己是值得受这般殊遇的。’他要我们伸出手来,我们要跪在他前面……我们哭泣……我们明白一切,此时我们要明白!……弄得明白,就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也明白了……主父啊,希望你的天国快快到来!”他力竭,声嘶,倒在凳子上,谁也不理,已经忘记他的所处而坠进深奥的沉思中了。他的话起了一阵感化,四周沉默着;不多时又听见狂笑和诅詈。

“这是他的高见!”

“他是胡说八道!”

“还是个官儿!”

等等说话,纷纷而起。

“我们该回去了,先生。”马美拉多夫突然说着,抬起头向拉斯柯尼科夫说着,“我们一同回去吧……柯舍尔公寓,从院子进去。我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里去——我当受罚。”

拉斯柯尼科夫早就想走了,他也有意要扶持着他回去。马美拉多夫身体摇摇晃晃,颓然地依在年轻人的身上。他们要得走一二里路呀。当他们即将到家时,那醉汉就更加惊惶不宁了。

“此刻不是怕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呢。”他在心绪烦扰中低声说道,“我不怕她来抓头发。头发有什么要紧呢,这就是我说的哪!若是她真要来抓它倒好呢,那我倒不怕的……我最怕的,是她的眼睛……是的,她的眼睛……她脸上的潮红也足够使我恐惧……她的急促的呼吸。也……你觉得患那种病的人怎样呼吸……当他们兴奋时吗?再有,我怕小孩子的哭闹……倘使索尼娅没有拿食物给他们……我不知道事情会怎样!我不知道!拳打脚踢我可不怕……你知道,先生,这样打我,我一点也不痛,而且是一种快乐呢。让她打我,来安慰我的心胸……那样倒好些呢……前面就是我的家,柯舍尔公寓,一个木匠的房子……他是德国人,生活还过得去。进去吧!”

他们从院子进去,走上四层楼。上去时候,楼梯上很暗。时间已经是十一点钟了,虽然在圣彼得堡夏天是不会有黑夜的,可是在楼梯上面已经是黑暗得不辨方向了。

在那最上面有一扇不完整的小门半张着。房子并不好看,只有一丈见方,点着一支蜡烛;整座房屋在入口处便都可以看得清楚。狼藉不堪,破衣乱摊,尤其是孩子们的衣服。最里面挂着一块破布。后面就是卧床了。房里其他的东西很少,只有两张椅子,一张沙发,上面披着美国式的地毯,有几处破洞,前面放着用旧木头做的桌子,漆已褪了,也没摆什么。桌上只放着一个铁烛盘,蜡烛已烧完。这家人自己占了一间,但不是一间房的分隔,只有一条走廊而已。再往前走,就是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的住房,这套住房被分隔成几间,里面人声喧杂,仿佛有人在那里赌博狂喝似的。时时冲出一些不堪入耳之言。

拉斯柯尼科夫一下子就认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是一位高而瘦、显得很文雅的妇女,神色极颓丧,浓褐色的头发却很美丽,脸颊晕上一种肺病的赭色。她在房中往来地走,两手插在腰部;嘴唇焦渴,呼吸短促,不时地喘息。她的眼睛发出强度的光彩,贪婪地注视着四周。她那肺病的兴奋的脸,加上那蜡烛光最后的闪动,给人一种不愉快的印象。拉斯柯尼科夫看她大约有三十岁,这对于马美拉多夫来说,实在是不般配……

她似乎在幻想,所以没有看到他们进来。

屋内闷得很,并没有打开窗;楼梯上发出一股臭气,楼梯门也没闭上。纸烟的雾气由内室里吹出来,她咳嗽着,可是不曾带上门。那最小的六岁小孩睡着,盘踞在地毯上边,头搁着沙发。那大一岁的小男孩在屋角哭着,或许他刚受了一顿打吧。

他旁边站着九岁的瘦削女孩,一件破旧的衬衣和一件旧的羊毛披肩,套在身上,身材和衣服似不相宜,衣架太小了。她的手臂,骨瘦如柴,抱着她的小弟弟。抚慰着,向他低声哄着,为的是使他不再啜泣。同时,她的大黑眼,配上她消瘦的脸,看上去更大了,惊惶地看着母亲的脸。马美拉多夫没有进去,已经跪在门口,拉斯柯尼科夫站在他的前面。当妇人觉着有一个生人站着前面时,便从幻想中回过神来,不觉讶然一惊,不知他来有何贵干。她还以为他是到隔壁房间去的,因为去隔壁的房间必须经过她这里。她就坦然了,刚要向外边走去,把门带上,却发现自己的男人在门口跪着,便疯狂地发出一阵喊声。

“啊!”她喊道,“你回来了!罪犯!恶魔!……钱放在何处?衣袋里放着什么,拿给我!你的衣服都变样了!你自己的衣服哪里去了?钱放在何处?说呀!”

她动手搜了。马美拉多夫服从地抬起双手给她搜索。她一无所得。

“钱放在何处?”她喊着,“天呀,他都喝光了?橱内只有十一个银卢布。”她忿忿然地抓住他的头发,一直拖到房中。马美拉多夫像温驯的绵羊似的跪爬着,由她处分。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安慰!并不伤害我,是真实的安——慰,先一一生!”他喊着,他前后左右俯仰着,有一次头几乎碰着地上。这时地毯上熟睡的小孩惊醒过来,开始哭泣了。房角的男孩惊呆了,并且颤抖着哭泣,在这混乱中,他像得了一阵急病似的跑到他妹妹跟前。那最大的女孩呢,颤动得如同一些树叶。

“他一定喝完了!他一定喝完了。”可怜的女人破口骂着,“他衣服也当了!唉,他们没吃呀,没吃呀!”她用手指着小孩子们。“可恶的,无耻的家伙,生活也不顾了。”突然地,她去抓牢拉斯柯尼科夫,“你俩从酒店来,你们是一块喝酒取乐吗?你诱他喝酒!快给我滚出去!”

年轻人不发一言地急忙退出。那些好管闲事的人在外面看着。鄙陋的狂笑的脸,口里含着烟管,带着小帽的头,全在门口露脸了。后面还可以看见穿着衬衣,瘦矮得极难看的看热闹者,有几个还手拿着赌具呢。当马美拉多夫被拖着头发时口里喊出什么一种慰安的话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好笑。他们几乎要冲进屋里来了。此时,他们听见一种尖利的叫喊声,这是从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的口中喊出来的,她从他们中间挤出来,恢复这混乱的空气,她以极粗陋侮辱人的话指桑骂槐说她明天就得搬出去住。拉斯柯尼科夫走出去了,他把手插入衣袋,把在酒店中用卢布兑来的铜币拿出来,悄悄地把它们放在窗口。他下楼时,忽然改变了主意,想重新跑上去。

“我干出了什么傻事了。”他想着,“他们有索尼娅……我自己正需要钱用呢。”但是想再取回是不能的了,而且不管如何他也不愿取回,他把手一挥,坚决地回去了。“索尼娅还要买化妆品呢。”当他在街上走时,他想着,而且放纵地大笑着,“这种漂亮是要花钱的……唔……也许索尼娅自己也要破产了,因为她干的那一行是很不容易,好像是追赶野兽……挖掘藏金……都是冒险,明天他们把我的钱用完了,那以后就没有一块面包皮吃了。索尼娅,祝你永远好运!他们好像在开发矿山!他们想以此为利呢!是的,他们想以此为利呢!他们为你哭,为你笑,人类对于一切事都能看得开呀!”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如果我做错了将会怎样呢?”他待了一会儿,突然自语着,“如果人并不是真的那么卑鄙,我指的是各色的人类,也就是说,全人类——其他的一切都是偏见,简直是人为的恐惧,毫无障碍,那么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了。” FwnSwSVmHIpuzZ6C3WA0EUxKNTTBw5uOdxGnUo4x3sNHHUUn3Z6z1c38eCD/BZ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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