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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他躺卧着很长时间,有时似醒非醒的,他看看时间已经是深夜了,但他总是不想起来。不久,他看天已经渐渐发亮了。他仰躺着,为方才的昏乱而迷茫着。这时,大街上传来尖厉而绝望的喊叫声,这种奇怪的哭喊声,每夜两点钟后在窗下都可听见的。现在这声音把他弄醒了。

“哦!醉汉从酒店里出来了。”他想,“过了两点了。”他于是一骨碌跳起来,像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拖起似的。

“什么!两点又过了!”

他坐在沙发上——又想起一切了,一刹那间,他又想起一切事情了。

在最初的一刹那,他以为自己要疯了。他浑身颤抖;这颤抖是在睡觉时发的热病而起的。此刻,他忽然抖得非常厉害,他的牙齿格格地响着,四肢也在抖。他开着门倾听着,屋内一切都在睡眠中。他惊异地看着自己和房中的一切,对于自己在晚上怎样进来而不敲门,不脱衣地卧在沙发上,并把便帽戴着。现在便帽掉在枕头边的地板上,这些他觉得有点惊异。

“如果有人进来看这样情形,他不要想我是喝醉了,但是……”

他走到窗前一看,天已经十分发白了,他把自己从头到脚,所有的衣服,很快地打量一番,看看有没有痕迹,但不能如此一看就算完事,他冷得发抖,只好把一切衣服解下,再仔细地看一看。他把一切衣服内外都翻开检查,再三反复地检视着。

除了有一小处看见有几滴干血沾在他裤子的边缘外,什么痕迹也没有,他于是拿来一把剪刀,立刻把裤边剪去了。如此便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他忽然又想,他从老太婆箱里拿出来的钱袋和别的东西还在衣袋里!当他查看衣服时候,竟没有把它取出来藏好,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它们。现在想起来了,他立刻去把它们拣出来,放在桌上。当他极力把一切东西都取出了,并把衣袋反复翻转,看没有东西了才停止,他把那一堆东西移到墙角去。把纸片和破布都丢在地上,然后把一切东西都放进纸下的那个洞中:

“它们进去了!钱袋和其他都看不见了!”他高兴地想着,又呆呆地看着,看那洞特别地高高凸出。他又恐怖地发抖。“天啊!”他怀疑地低语道,“这算怎么一回事?算是藏放好了吗?就那样算了吗?”

他没有想到有饰物要藏,他一直只想钱,所以没有一个藏放的地方。

“现在,我有什么开心?”他想,“藏东西是这样的吗?我真的没有理智了!”

他疲乏地又在沙发上躺着,发着一阵难受的战栗。不由自主地从身边的椅子上取出他的冬季旧制服(这衣服虽已经破烂,但还比较暖和),盖在身上,于是又沉入恍惚迷离状态中了。他全失去知觉了。

不到五分钟,他又跳了起来,立刻又在一阵狂乱中去寻找他的衣服。”

“怎么事情没做完,又去睡啦?啊!我还没有从袖子下的活结取掉!我忘记了,把那件事情忘记了!那是一个证据呀!”

他连忙把活结弄掉,匆匆地把它裂成碎片,然后把这些碎布片丢在枕头边的衬衣里。

“不论如何,破衬衣的布片不能有疑点的,我想不会,我想不会,不论如何!”站在房子当中,他反复着说,又烦恼地集中精神注视着他的四周,以确信什么事情他都没有遗忘。他觉得他的精神,甚至记忆力,最简单的记忆力都失掉了,这是一种最难耐的痛苦呀!

“这一定还没有降临!这点绝不是对我的惩罚吧?来了!”

他从裤边割下的破布,确实丢在房子当中的地板上,不论谁进来都看得见!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又昏迷乱了似的喊着。

于是,他脑中来了一个奇怪的念想,他以为所有的衣服或许全有血迹,他没有发现注意到,因为他的观察力已经没有了……他的神智蒙蔽了。……忽然他又想起钱袋上也有血!

“唔!那么衣袋上也有血了,因为我把湿钱袋放在我的衣袋中的!”

于是,他又把口袋翻了出来,真的一一衣袋里子上有痕迹,有血污!

“可能我还没有丧失理智,我还有些理性和记忆,自己还能猜想出来的。”他想着叹了一口聊以自慰的气。“那只是热病在作祟,片刻的昏乱而已。”于是,他把左边的整个裤袋扯割了。这时太阳照在他的脚上和鞋上;鞋上边的袜子,他以为也许有痕迹!他把鞋子脱了;“真的确有痕迹!袜子浸着血了。”他想一定是不小心曾经踩到血泊上了……“现在怎么办呢?这些破布和裤袋,我该把它放到哪里去?”

他把它们紧握在手中,呆立在房子中。

“丢到火炉中吗?那他们先要去搜查火炉的。把它们给烧了?那又用什么烧呢?火柴一根也没有。不,不如拿出去,扔在外面。是的,还是扔了好。”他反复说道,又在沙发上躺下,“要快,就在这时候,不可再耽误了!……”

但他的头却倚在枕头上。他又打着寒战,拉着上衣盖着。

在很长的时间里,他的大脑里曾经产生过“要快,就在这时,抛到外边去,把那些东西全扔了,看不见,就没有关系了,要快,要快”的想法,他几次想从沙发上起来,但他不能够。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又把他弄醒了。

“开门呀,你是死是活呢?还老是这么睡着!”娜斯塔霞喊着,并用拳头敲着门。“他一天到晚像猪一样的打鼾!他简直是一条畜生。我对你说开门。已经过了十点了。”

“也许他不在家吧!”一个男人的声音。

“哼!这是看门人的声音……有什么事儿?”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心跳动得都痛起来了。

“那是谁把他的门关上呢?”娜斯塔霞不信地说,“他把自己门闩在里闩呢!好像他有什么东西可以偷似的!开门呀,傻蛋,醒醒呀!”

“他们究竟有什么事?看门人来做什么?一切被发现了吗?是抗拒还是开门呢?不管了……”

他屈着身体向前,把门打开了。

他的房间小得不需要离开床就能开得着门。前面是站着看门人和娜斯塔霞。

娜斯塔霞用惊奇的样子凝视着他。他以不屑的、狠狠的眼光斜看着看门人,看门人不作声,拿出一张叠成对折,而且封上火漆的灰纸。

“公署送来的一份公文!”他把纸递给他的时候,这样说着。

“什么公署送来的?”

“当然公安局来的传票,传你到局里去。”

“为什么到公安局?……”

“我怎么知道?叫你,你就得去呀。”

那人注视着他,并往屋里溜了一下,就转身出去了。

“他确是患病了!”娜斯塔霞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门人回过头来看了他一会儿。“他昨天就害着热病了!”她继续说着。

拉斯柯尼科夫没有答话,手里拿着公文,并不想拆开。“你不要起来好了。”娜斯塔霞见他的脚垂下沙发,很可怜似的说道,“身体不好,那就不要去好了;何必着急。你手里拿的什么呀?”

他看一看,发现自己右手拿着破布条、袜子和口袋破布。可见他拿在手中睡着了。他曾想过这事,他记得他在热病中曾醒过来,曾把这些东西紧握在手里,后来又睡着了。

“看,他拿着破布睡觉,好像握着一件宝贝似的……”

娜斯塔霞哈哈大笑起来。

他立刻把它们塞进大衣去,并定眼注意看着她。那时虽不想着一切,但他觉得对于就要被捕的人,谁也不想做出什么行动的。“但……警察呢?”

“你且喝点茶去吧!好不?我给你拿过来,那里还留有一点。”

“不必……我就要去了;我立刻就去了。”他说着,就站起身来。

“你万不能走动!”

“我这就去。”

“不管你了。”

她和看门人出去了。

他立刻跑到光亮处察看着袜子和破布。

“有污斑,不是很惹眼;全盖上了灰尘,给擦了,已经褪色了。如果不注意,是不会辨出什么东西的。娜斯塔霞站在那边想不出的,谢天谢地!”他又打了一阵颤战,把公文的封口弄掉了打开看,他看了又看,这才明白了。这是公安分局送来的一个平常传票,在那天九点半到分局办公室去。

“这一桩案子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和警察从来没有交涉!为什么正好在今天呢?”他在苦闷迷乱中想道,“天呀,但愿没有什么事就好了!”

他跪在地上祈求,又不觉大笑——并不是笑祈求,而是觉得他自己好笑。

他慌忙地抓着衣服,自语着:“如果我如此完了,那我就完了,我不以为意!把袜子套上吧?”他忽然怀疑着,“袜子要更弄得脏些,那斑痕就被掩盖了。”

他刚把袜子穿上,又匆匆地把它脱了,但一想自己再没有别的袜子了,只好把它穿上——他又自笑起来了。

“这些都是长期形成的习惯,都是相对的,这一切不过是形式而已!”他这样想着,浑身颤抖,心头浮起了这样的念头:“算了,我穿上去好了!”

但他大笑后便是失望了。

“不,这怎么能行呢……”他想着,脚在发颤。“可怕得很!”他低语道。他的头因害热病而昏眩。“这是一个计策!他们把我诱到那边,用各种手段来套我的。”当他走到楼梯上去的时候,这样想着——“最讨厌的是我神经昏聩了……那样我会乱说出什么蠢话来的……”

他在楼梯上又想起了那些放在墙洞里的东西,“无疑,要在我出门的时候他们来搜查一番。”他突然想回来,但又为那股轻傲的气势(即使可以如此说吧)所劫持,他手一摆,立即往前走了。“算了,把这事完结了吧!”

那几天简直没下过一滴雨,所以街上热得难受。灰尘满目,瓦块乱堆,肉铺和酒馆又发出各种臭味,熏蒸煞人,到处排列着芬兰小贩和破损的马车。日光直射着过来,把他的眼炙得非常难受,觉得头晕——一个发热病的人,在火似的日光底下出门,是容易这样的。

当他走到大街转弯的时候,在一阵颤抖的回忆中,他望了大街一眼……并望着那所住宅……立刻把眼光转开去了。

“如果他们来问我,我就告诉他们吧!”当他走近公安局的时候,心里想道。

公安分局离他家大概有四分之一俄里的路程。那是最近才搬过来的,在一座新式房屋的四楼的一套房间里。他曾到过公安局旧的办公地址去过,只是待了短短的一刻钟,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走进门口的时候,看见右边的楼梯,有一个仆役手里拿着一簿子上来。“那一定是个看门的;那么,办公室一定在这边了。”他以为也许就是这边,便又回头了,也不向任何人打听。

“我走进去跪倒,把一切事都招供了……”当他走回四楼时这样想着。

楼梯又陡又狭,还有一些污水泼上,湿滑得很。那住客的厨房对着楼梯几乎整天开着门。一股异味和闷热透出来。在楼梯上下拿着册子的看门人,兵士们,以及各色各样的男女。办公处的门也开着了。仆人们在里面侍候着。那里热死人,还有一股髹漆与柏油混合的令人难熬的气味发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往前走到另一间房去。所有的房间多是狭小的,低而倾斜着。他不耐烦地直往前走。也没有人注视他。在第二间房里,有一两个职员坐在那里抄写东西,他们的穿着只是比他稍微好一点点,样子都很古怪。他走向一个职员前面。

“有什么事吗?”

他把公文给他看。

“你是一个大学生吗?”那人看了公文后,问道。

“是的,以前是大学生。”

那个职员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看起来心情并不好,眼中显出一种漠然的神色。

“从他这边恐怕得不到什么的,他对于任何事是如此的漠然。”拉斯柯尼科夫想着。

“进去见那书记官吧!”那职员指着远处的房间说道。

他进了那间屋子(按顺序是第四间),屋子很小,里面挤满了人,他们穿得比外边的人要讲究得多。里面有两个女人。一个穿着一套孝服,坐在书记官的对面,正在写着他叫她写的东西。另外一个很胖的女子,脸上有着红疙瘩,穿得华丽至极,胸襟上插着一个像碟子般大的饰物,站在一边等待着。拉斯柯尼科夫把他的公文呈递书记官。他看一下,然后说道:“等一下!”然后仍然转向那个戴孝的女子。

他呼吸得渐渐自然些了。“绝不是那一回事儿!”

他开始恢复了自己的信心,并告诫自己要胆大心细。

“真笨,盲目的惧怕,会把自己害了呢!唔!……可惜这边空气不好。”他继续说,“闷死人……这边特别叫人迷昏…人的思想也是如此……”

但他觉得有一种内在的不安,恐怕自己失去自制;他想抓住一桩什么事情,好把心思贯注在上面,抓住一点别的事情,但他一点也不能。可是那书记官却引起了他的奇趣,他想由他那边观察,从他的脸上探出点事情出来。

他是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脸色黝黑而俊俏,年纪似乎比他大一点。他穿得极阔,纨绔儿似的,头发向两边分开,梳得很光滑,他的雪白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胸口上悬着一条金链。他和在那房里的一个外国人说着几句法国话,说得很流利。

“卢伊莎·伊万诺夫娜,你坐着吧!”他顺口对那位穿得华丽的红脸女子说,虽然她身旁有一张椅子,但她好像不敢坐下去似的。

“谢谢你!”她回答时,发出一阵绸衣的窸窣声,她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她的飘洒的青色衣服边缘,饰着白色花边,在空中飘动活像一个气球,几乎占满了半间小房。她的身上发出幽馥的香气。但她很觉不安,看见自己占满了半间房子,又发出这样芬芳的香味;虽然她有时是微笑的、傲慢的,而且带着媚态,但还是有些局促不安。

那戴孝的女人办完了案,正要站起来离开,忽然听见一阵喧哗,一个军人极有神气地走进来,一边走着,一边摆着肩膀。他把那有帽徽的帽子扔在桌上,兀自坐在摇椅上。那美丽的妇人一见到他,便从座上站起,面露喜色和他行礼;但军官却不理她,弄得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是副督察长,蓄着短而红的胡须,在嘴唇边平均地分着,小小的脸部,除开一种不屑的姿态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带着发怒的眼睛斜看着拉斯柯尼科夫,他的衣服太不像样了,这和他的态度举止简直不搭配。拉斯柯尼科夫也傲然似的直看着他,因此更使他冒火了。

“你来干什么的?”他喊着,这个乞丐似的人显然并没有被他的高傲的神气所吓倒,这使他多少有点奇怪!

“我被传了……有公文的……”拉斯柯尼科夫嗫嚅着。

“为着债务,向这位大学生索债!”书记官放下文书,立刻说,“这儿。”他把一张文件丢给拉斯柯尼科夫,指给他看,“看那个!”

“债?什么债?”拉斯柯尼科夫想道,“然则……那……绝不是那回事情了。”

他高兴得忘形了,他觉得有一种不可形容的快慰。一块石头从他的心头落下了。

“请问先生,叫你在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那督察长喊着,不知为什么缘故,好像把他惹恼了。“不是叫你九点钟到吗?现在已经十二点了!”

“文书在一刻钟前才送到我手上呢。”拉斯柯尼科夫不客气地大声答道。他自己也觉得出乎意外地恼了似的,在这里面他似乎得到一种欣慰。“我有热病,到这边来已经够了。”

“不要嚷嚷!”

“我没有嚷呀,我很平静地在说话,你自己嚷呀。我是大学生,不容人家斥骂的呢。”

副督察长十分愤怒,起初他是口不择言地说话。现在他从座上站起来。

“安静些!这儿是公安局的办公室。不要乱来,先生!”

“你也在这儿呀。”拉斯柯尼科夫喊道,“你不是口吸烟卷又破口喧嚷,你对我们也似乎太失礼了。”

他说完这话,觉得有一阵莫名的快乐。

书记官看着他嗤地一笑,那气恼的副督察长却恼羞成怒了。

“那不关你事!”他不自然地大声答道,“请你写张辩诉书吧。拿给他看看,亚历山大·格里戈列维奇,有人控诉你!你欠债不还!哼,确是一位了不起的!”

但是,拉斯柯尼科夫根本听不进去,只是拿着文书,想要找一个辩诉。但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仍是看不懂。

“这是什么?”他向书记官问道。

“是一张追索债务的诉状。你得还款,并付所有一切讼费,等等,或者写一张字据,说明你什么时候还钱,同时答允未还款之前不会离开京城,并不变卖、藏匿你的产业。债主有权拍卖你的财产并根据法律对你提出指控。”

“可是我……并不欠谁的债!”

“那不关我们的事。这是一张一百一十五个卢布的借据,法律证明应当偿还,现在他拿到这里来追诉,那是你在九个月以前交给承审员扎尔尼岑的遗孀的,扎尔尼岑的遗孀又转付给七等文官切巴罗夫。现在,该借据已经递交到我处,所以传你来进行答复。”

“她是我的女房东呀!”

“她是你的女房东又怎样?”

书记官露出一种怜悯而殷勤的笑容看着他,却又带着一种冷峭的神气,这好像看着一个初次新来的人的样子——他似乎还要说:“哦,现在要怎样呢?”这些负债字据,诉追讼状!现在还值得他关切注意吗?他站着、看着、听着、答着,甚至自己问着,这全是不由自主的一切。他觉得自己胜利了,脱离难关了,这一切思想当时充满着他的整个脑海,一点也不推测将来,不分析,不猜测,不置疑。这正是满心的、直觉的,完全是本能的欢喜。但正在那时,有件事情,办公室里好像要爆裂似的。副督察长还在为着拉斯柯尼科夫的傲慢而震怒,急想恢复他的受伤的威严,便对着那不幸的华丽的女人而发脾气了,她自从他进来后,就露出一种恭敬的微笑凝视着他。

“你这无耻的妇女。”他突然大声地喊道。(那戴孝的妇人已经离开办公室)“昨晚你在家里做什么?哼?又是无耻的事,这是全街的耻辱。又是喝酒胡闹。你想进新牢狱吗?我已经告诉你十次了,说以后我便不客气了!然而你仍是故态复萌,又是……你……你……”

文书从拉斯柯尼科夫手中掉了,他惊奇地看着那个被辱的奢华的女人,但他马上又看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又在这件辱骂中找寻解闷。他带着欢乐的表情谛听着,因此他想笑,大笑……他的神经几乎兴奋极了。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书记官不耐烦地说,但又突然停住不语了,因从他经验上,他知道发脾气的副督察长是不好用温和的言语所能制止的。

至于那奢华的女子呢,开始她只有战战兢兢。但是真奇怪,詈骂的话越多越凶时,她愈显得娇滴可爱,她对于那凶相的副督察长的媚笑也愈甚。她不停地移动着,态度越恭敬,等着机会辩说。后来,她终于找到了机会。

“我家并没有什么吵闹和斗殴,警长先生!”她忽然胆子大了起来,说话好像豆粒落地似的,俄语说得很不错,稍带着德语的重音,“我也没有什么丢脸的事,主人喝醉回来,这是我告诉你的一切实情,警长先生,我不能代受责的…我家是很高贵的,警长先生,我也很循规蹈矩,警长先生,我自己也很是讨厌一切的耻辱的事呢!但酣醉回来,又要喝三瓶,他于是一脚去踩他的钢琴了,在一个体面人家,这一点是不应当的,而且他竟把钢琴毁坏了,那真是不该的举动,我就这样说着。他提起一只酒瓶,就乱摔人。于是,我去叫了看门的人,卡尔来了,他抓住卡尔,直照他的眼睛打去;他又照样去打亨利埃特,还打了我几巴掌呢。这在一个体面人家是多么难看啊,警长先生,那时我就呼喊起来了。他把靠运河的窗户推开,在窗边站着,像猪崽子般叫着,真是太丢人了。你想对着大街窗户,竟发出猪一般的嚎叫……于是,卡尔拖着他的上衣,把他拖过窗户,这是真的,警长先生,他把他的上衣弄破了。于是,他嚷着让我们给他十五个卢布赔偿。我就照赔了,警长先生,赔他大衣五个卢布。他是一个粗鲁的客人,会做出这样不要面子的事。‘我要把你们讽刺一番,’他说,‘我会向各种报纸写文章,把你们都骂个遍。’”

“这么说,他是一个作家?”

“是的,警长先生,他在一个体面人家里是会如此胡闹的啊……”

“好啦!够了!我已经对你说……”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书记官别有用意地又叫他一声。

副督察长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书记官微摇着头。

“……那么我对你说,最可尊敬的卢伊莎·伊万诺夫娜,我是最后一次对你说了。”副督察长往下说着,“如果在你的体面人家里再有这类的事情发生,我便把你,拘押到监牢一一如同开明社会所讲的——到里面去了。你听清了吗?那么一个作家,一个记者在一个‘体面人家’因为衣衫扯破而取了人家五个卢布了,对不对?真是一些能干的记者!”

他对拉斯柯尼科夫冷峭地一瞥。“日前在酒店里也有一件失体面的事。一位作家吃了饭,不付钱;‘我将写一篇讽刺你的文章,’他说。还有一位作家上周在轮船里向一位公爵的家眷一一他的妻子和女儿,说出些不应该的言语。另有一位作家前天被糖果店所逐出。他们就是这样,记者呀,作家呀,大学生呀,掮客呀……呸!去你的吧!过几天我要亲自到你家来看看。你还是仔细点吧!听见没有?”

卢伊莎·伊万诺夫娜连忙殷勤地感谢了,并向四面八方屈膝行礼,这样走到门口。但在门前,她竟撞到一个仪表堂堂的警官身上,他生着一张明朗而爽直的脸,还有浓密的美须。这就是这儿的分局长尼柯吉姆·弗米契。卢伊莎·伊万诺夫娜就向前做个十分恭敬的礼,然后姗姗地走出办公室。

“又是一阵雷霆大发!”尼柯吉姆·弗米契以和蔼的声音向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道:“你又火气直冒地发脾气了,我在楼梯上就听见了!”

“唔,那又怎么呢!”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慢慢地说,摆出官绅的冷冷的神气,他拿着一些案件走到另一张桌子前,装着把姿势摆一摆,说:“这,请你看看:一位作家,或是一个大学生的,他欠了债而不还,又不搬出去住,他时常被控诉,他在这儿还要说我在他面前不该吸烟!他自己的行为竟如一个下流人,你看他吧。这就是那位先生,他现在这副模样非常讨人喜欢。”

“贫困并不是罪恶,朋友,但我们知道你的性子像火药一般,你受不了气的。我想你有什么事情着恼,因而在这边发着性子。”尼柯吉姆·弗米契温和地对着拉斯柯尼科夫,并继续说着。“这完全是你错了,他是个极好的人,我可以向你证明,他只是好放爆竹,爱放爆竹!他恼怒时,发起火来,他的言语什么都说得出,你不能叫他止住的!事后他是不放在心上的!他倒是一个心地善良者!他在队中绰号叫作爆竹督察员……”

“那么,是什么样的一队人呢!”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喊道,他虽然恼怒,却已经变成嬉笑了。

拉斯柯尼科夫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想乘机讲几句使大家中听的话。

“请谅解我,局长!”他忽然向尼柯吉姆·弗米契,从容地说道:“请你了解我……如果我的行为不行,我请你恕我。我是一个穷大学生,害着病,而且被贫困所给毁了(给毁了是他常用的话)。我现在已经辍学,因为我已经不能照顾自己了,但我就要得到钱的……我的母亲和妹妹在X省。她们就要寄钱给我,我将还清债务。我的女房东是一个好心肠的妇人,但因我把教员的工作辞了,四个月不付她钱,她才如此恼急,她甚至于不供给我膳食了……这负债凭据我也莫名其妙。她现在让我按这欠债凭据还她钱。我如何还她呢?请你们想想看!”

“那不关我们的事,你要明白!”书记官说道。

“不错,不错。我也这样想。但允许我说明……”拉斯柯尼科夫又插着道,他又面对着尼柯吉姆·弗米契说话,但极力使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听得见,虽然他在忙乱地搜寻文书,好像把他给忘了。“允许我说明,我和她同住已经三年了,以前……以前……我为什么不把这事先说出来呢,当初我答应娶她的女儿做妻子,那是口头上说的,随口允许的……她是一个少女……当真,我很爱她,但我并不专注在她身上……实在是愚蠢的事情……意思是,我的女房东在那许多天地随意由我赊账,我是过着一种……生活……我太轻率了……”

“谁问你这些个人琐事呢,先生,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不快地插嘴,带着一种讥笑的音调;但是拉斯柯尼科夫热切地把他制止住了,不过他觉得也很难对答。

“但是请恕我,请恕我。让我解释着……一切的事情怎样遇到……让我说……过我了解你的意思……那是没用的。但在一年前,那少女患热病死了。我和以前一样住在那里,当我的女房东搬到她现在的住宅来时,她向我说…而且是很知心的……说她十分相信我,她还问我要给她写一纸一百一十五个卢布——我欠她的债——的负债凭据。她说,只要我把那凭据给她,她愿意赊借我,随我要欠多少,并说她一直等到我能还她的时候为止,她绝不会,绝不会这些都是她说的——用那一张欠债凭证——然而现在,我把教员的工作给丢了,没有面包吃的时候,她却来控告我。对于这事,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那些有声有色的琐事都不关我们的事。”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傲然地插言道,“你须得写张证明书,至于你的恋爱和那些悲哀的事情,我们用不到它。”

“你又来了……你太过刻薄了。”尼柯吉姆·弗米契低声说,他在桌边写起字来。他看上去似乎有点害羞呢。

“写呀!”书记官向拉斯柯尼科夫说着。

“写什么呢?”他高声地问道。

“我说,你写。”

拉斯柯尼科夫想,书记官在他说了之后,待他一定更侮蔑。但是真出乎意外,他忽然觉得不论对谁的意见都漫不经心的,这种反感一下子便发生了。如果他略略想一下,他实在惊讶他在一分钟前能还和他们那样说话,用感情打动他们。那些感情从什么地方来的呢?若是此刻全室不是塞满警长们,乃是他最亲近的一般人,他们恐也找不出一句恳切的话来,他的心是如此虚渺啊。关于闷人的苦难的寂寞和淡漠的抑郁的感触,在他的灵魂中变成了意识的形象。使他心中发生这种突然反感的原因,并不是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面前感伤的言语的卑鄙,也不是后者克服了他的卑陋。嗯,此刻他自己的卑陋,和这些渺小的虚荣,警长们,德国女子们,负债,公安局,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他那时被判用火焚死,他怕不会惊动,并不会把判决书听进耳朵的。有种新来的,忽然而来,不明白的东西,他刚遇见了。那并不是他所懂的,但是他带着极强的感触,觉得他绝不能再用如他近来倾吐的感伤的言语,或用不论什么,向公安局那些人们诉说的;并觉得如果他们是他的兄弟姊妹,而不是警长们,那么在生活着的任何境遇中,向他们申诉都是不成问题的。他从没有经历过如此种种可怪的感触。最苦恼人的是这——大部是一种感触,小部是一种观念,或是他一生所知道的一切感触中的最苦恼人的,就是那种直接的感触。

书记官向他说口授这种情况下的一般写法,说他不能还款,允许在将来什么日子还,情愿不离开京城,也不变卖他的产业,等等。

“但我看,你不能写,你简直连笔都拿不稳。”书记官说,他带着好奇心看着拉斯柯尼科夫,“你害病了?”

“是的,我头有点晕。你再往下说吧!”

“就这样,画了押就好了。”

书记官拿了这张声明书,就招呼别的人去了。

拉斯柯尼科夫还了笔,但并不马上走,却将两臂靠在桌上,用手抱着头。他觉得好像有一根钉,钉进他的脑袋去似的。他忽然起了一个奇怪念头。想立刻起来,走到尼柯吉姆·弗米契面前,把昨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全对他说了,再和他一同回到自己的寓所去,把墙洞里的东西取出来给他看。这个念头十分强烈,就想起来去自首。“但我再思考一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意思又从他的心中闪过。

“不要如此吧,我还是不要就把这重担抛下吧。”但忽然间他又站着不动,呆着在那儿了。尼柯吉姆·弗米契和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谈得极投机,有些话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了:

“那不可以的,他们都要开释的。第一件,整个事情相互冲突。如果是他们干的,他们为什么去喊那看门人?这是他们愿意做的吗?也许是当作一种烟幕弹吧?不,这又太狡狯了!并且,大学生佩斯特里雅科夫进去时,在大门前看门人和一个女人都看见的。他和一两个朋友一同走,他们到大门前才分离,他在朋友面前叫看门人指点他路径。那么,果是他有着那种企图的话,他会去问路径吗?至于柯赫呢,他在未到老太婆那里去之前,在楼下银匠家里耽搁了半个钟头,而且他是七点三刻离开他的。那你想……”

“但是,对不起,你怎么解释这种冲突呢?他们说他们在敲门时,门已经锁着;但三分钟后,他们和看门人一同上去时,门又已经开着了。”

“因此那凶手一定在里边,把自己锁在里面的;倘若柯赫不是笨东西,而不去找看门人,那他们必把他给抓住了。那凶手一定趁着没人时溜了,不知怎的让他从他们旁边逃跑了。柯赫只是在他自己身上画着十字,说:‘如果我在那儿,他必会蹿出来,用利斧把我杀了。’他要感谢上帝有眼呢——哈,哈!”

“没人看到凶手吗?”

“有这个可能,因为那住宅是按照诺亚方舟的模式造的。”书记官听后插嘴说着。

“事情很清楚了,十分清楚了。”尼柯吉姆·弗米契热心地反复着说。

“不,不见得很明白。”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坚决地说。

拉斯柯尼科夫抓起帽子,想向门口走去,但他没有走到门口……

当他恢复神志的时候,他看见自己正坐在椅上,有人在右边扶掖着,同时还有一个人捧着一杯盛着微黄色液水的玻璃杯,尼柯吉姆·弗米契站在他前面,专心地注视着他。他由椅上站起来。

“什么事?你害病吗?”尼柯吉姆·弗米契声色俱厉地问道。

“他画押时,已经连笔都拿不稳了。”书记官说毕,仍回到原位,办他的公事。

“你害病好久了吗?”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他从座位上喊道,他在那里也在浏览着公文。在病人晕去那时,他自然也来看过他,但他神志复原时,便立刻依旧坐着了。

“从昨天才起……”拉斯柯尼科夫声音极低地回答着。

“你昨天出外过吗?”

“出去的。”

“你病了也出去吗?”

“是的。”

“什么时候出去的?”

“大概在七点钟。”

“你到那里去,可以说吗?”

“沿着街坊走。”

“讲得很清楚。”

拉斯柯尼科夫的面色苍白得如手帕一样,他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注视下,锐利而敏捷地答话时,并没有看他那黑溜溜的有神的眼珠。

“他不能站直了。你还……”尼柯吉姆·弗米契开口说着。

“不要紧。”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不在乎地答着。

尼柯吉姆·弗米契本想补充几句,但一眼瞥见书记官用很难看的面色看着他,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于是一阵骤然的静默。这有点奇怪。

“那很好!”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最后说道,“你走吧。”

拉斯柯尼科夫走出了。他将离开在这之前所听到的,如此热心的谈话声。其中尼柯吉姆·弗米契发出的声音最大……走到大街上时,他完全清醒过来了。

“搜查!马上就要来搜查了!”他向自己反复地说着,立刻赶回家。“该死的!他们起了疑心。”

刚才的恐惧又完全把他给控制了。 gEigbHonD+S/tDiSCbFxQMx0b6km9UBteVXV4fHwBBKZ8yL3D1WoFJDAT9wK0L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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