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献给我的朋友威利·希斯,他于一八九三年十月三日逝于巴黎。
你已躺在上苍的怀里……
告诉我死亡的世界像什么,
不要让我感到害怕,最好让我喜欢上它。
古代希腊人会给死去的亲人献上糕点、牛奶和酒,而我们今天的做法,看似虚幻,就算不是更聪明,却可能更文雅,我们给死者献上花和书。我今天给你带来的就是一本有许多图画的书,书中有许多的传奇故事,要是不读文字,看看图画也行,因为许多伟大艺术的爱好者也喜欢这些图画。就是因为这种单纯的特质,这个礼物显得高贵。我们可以这么认为,其中所表现的单纯,如同大仲马所说:“它以上帝之名,创造了最美的玫瑰。”诗人罗贝尔·德·孟德斯鸠也曾写诗(未发表)来礼赞这个,这些诗写得充满创意,既优美又充满活力,令人联想到十七世纪,他这样描写花:
为您的画笔摆姿态开出花朵,
……
您是它们的守护神,您是花朵,
您让它们死而复生!
他的崇拜者都是一群精英分子,他们在前面看到的这个名字(威利·希斯),他们可能没有机会认识,但我希望他们会喜欢这个人。至于我自己,亲爱的朋友,我和你认识的时间并不长,最初我经常在早上的时候在布洛涅森林看到你,你总是站在树下,休息的样子看起来很像凡·戴克画中的贵族人物,一副优雅沉思的模样。
你的优雅和画中人物很像,这种相似并非来自你们所穿的衣服,而是来自衣服底下的身体,还有内在的灵魂:这是一种道德的优雅。你们还有一点很像,那就是忧郁的气质,你们的优雅更凸显了你们忧郁气质的相似,好比那树荫里叶子最深层的阴暗部分,凡·戴克就常停在类似树荫底下的国王大道上,为他的模特儿画像。你当时离死亡已经不远,和画里的模特儿一样,我们可以在你们的眼神里看到阴暗的预感和准备要离去的温和亮光互相交替着。如果说你那孤绝的傲气直接属于凡·戴克的艺术,事实上绝不仅于此,你那丰富神秘的内在精神层次更高,应该属于达·芬奇。我常常看到你的手指举起,你那谜一般的脸上的眼神和微笑深不可测,而且一语不发,我觉得你看起来就像圣·让-巴蒂斯特·德·莱昂纳尔。我们当时梦想着,甚至已经开始计划,去加入一群精英男女的团体,生活在他们流气的庇荫下,远离愚蠢和邪恶。你的生活,你所想要的生活,就像是需要高度灵感之激发的艺术精品,像信念和才华,那样的生活我们只能在爱里寻得。
如今死亡却要把你带走,带走你的生活,带走你的一切。死亡隐藏着一股强大力量和神秘,以及生命里所没有的“恩典”。像情人要开始恋爱那样,也像诗人要开始下笔那一刻,病人只有在开始生病那一刻才感觉最接近他的灵魂。生命是一团粗糙的东西,如影随形地紧紧逼压着我们,不断戳伤我们的灵魂。当我们和生命的联结一旦解除,会立即感受到一股明亮的温暖,如释重负。
我小时候读《圣经》故事,发现没有一个人物像挪亚的命运那么乖戾悲惨。由于大洪水的关系,他必须关在方舟里四十天。不久之后,我经常生病,经常连续好几天被关在我的“方舟”里,苦不堪言,就像挪亚被关在方舟里一样,看不到方舟以外的世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后来我的病情渐渐好转,我的母亲原来日夜都守在我旁边,这时她就“打开方舟的大门”,出去了,像鸽子一样,“她晚上又回来了”,不久我痊愈了,她又像鸽子一样,“再也不回来了”。我必须重新生活,不必有母亲在旁边,我要随时随地听到比我母亲更严厉的说话声音。还有她旁边的人,原来我生病时都对我很好,现在态度也都跟着改变了。我的母亲告诉我,她们有各自艰难的生活和责任要面对,我不能怪她们。
这只大洪水中温驯的鸽子,眼看着你离开,自己从方舟走出来,带着重见天日的喜悦,在喜悦之余,难道不会因再也见不到你而夹杂着一股浓浓的忧愁吗?
生命的暂时停顿是很温暖的,好像“上帝的暂时停工”,将工作暂停,也借机消除不良的欲望。病痛的“恩典”将我们带往超越死亡之外的现实世界;还有死亡的恩典,我们不必再理会“身上无用的累赘”,不必老是伸手去整理你那“老是合拢不起来的头发”;还有母亲的温柔呵护和朋友的热切关心,我在最虚弱和最忧愁的时候,你们来到我身边,可一旦我的病情好转起来,你们再也不跨过门槛过来了,我会为你们的远离而感到痛苦,你们所有人再也不理会困在方舟里的鸽子了。还有亲爱的威利,他不认识你们,但在这个时刻,他多么想和你们在一起。你们一生所从事的事情,他要在一小时之内全部完成,由于承担不了,最后只好转身面向坟墓——他们称之为死亡,“死亡,专门来帮助那些注定无法自我完成的人”。可是如果说死亡能够为我们解除生命重负,它却不能解除我们自己身上的重负,除非我们自己首先活得有价值。
你比我们任何人都要严肃,但同时也比我们任何人都要稚气,不仅因为你心地纯洁善良,还因为你的心胸开朗乐观。我初中时代的同学夏尔·德·格朗塞伯爵,他有一种本领很令我羡慕,那就是他随时可以把大家逗笑,笑个不停,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这本书的大多数篇章都是写于我二十三岁的时候,但有几篇写得更早,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比如《奥薇兰特或世俗生活》,或者《意大利喜剧片段》的大部分)。这些几乎都是我骚动不安的生命所激起的无用泡沫,当然现在都已经平静了下来。日后有机会回头看这些东西时,我们的缪斯可能会觉得索然无味而嗤之以鼻,以轻蔑的眼光去凝视,但人们会在这里面看到反映在纸上的微笑和舞蹈。
我把这本书献给你,你是我的朋友里唯一一个不怕批评家的人,我很自信书中没有什么地方的自由语调会惊吓到你,也并未描绘任何棘手人物的不道德心性。我只想一切求好,可能力有未逮,至于坏的方面,我无法身处其中而仍能悠游自在,我只知道如何逆来顺受,忍受痛苦的煎熬。在这本小书里,我只能以真诚的怜悯笔调来呈现我的人物。有一些好朋友,文坛的前辈以及一些爱我的人,他们都分别为我写作本书提供很宝贵的养分,诗或音乐,不一而足。还有伟大哲学家达鲁先生带有激励性质的哲学,我认为他的言论将比任何文学作品更能持久,他的思想对我,对其他许多人,都很有激励作用。我如今通过这本小书传递给你,这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后的情感保证,是一份永久的纪念;对我们周围每一个还活着的人,不管是伟大的人还是亲密的人,也将会是有价值的永久纪念。
一八九四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