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本雅明所说的,我们早在看到名画之前就已经看过太多次复制品了,我们对绘画的理性知识的了解太丰富了,对技巧的掌握太圆满了,以至于我们看到画时失去了一种本然的天真的感动能力,于是再也不会掉眼泪了。
我们看电影和电视剧有时候会哭,甚至有人看照片也会哭,但是有没有人看画时会哭呢?恐怕这种经验不是每个人都有,甚至可以说有过的人是异类。于是有一位学者对这个问题感到好奇:为什么我们看画不会哭呢?但他考掘下去却发现,人类并不是自古以来都这么冷漠,以前有些人看画时竟然会哭到瘫倒在地。
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我们现代人面对画再也没有这种哭泣的能力了?于是就有了这么一本书:《绘画与眼泪》,作者是詹姆斯·埃尔金斯。他是美国非常有名的一位艺术史家,目前在芝加哥艺术学院教书。这是美国非常有名的一所艺术学院,他在学院教艺术评论。最近十几年来,他写了很多引导人们去欣赏和思考艺术的书;同时,他自己也在反省一些艺术欣赏方面甚至艺术史上的根本问题,这本书就是一个好例子。
这本书的开头很有趣,介绍了20世纪60年代非常有名的美国大画家马克·罗斯科 为一座教堂画的画,那座教堂因他的画而闻名,后来就叫罗斯科教堂。
马克·罗斯科的画很有意思,就是大块大块的颜色,有时候甚至整幅画就是单色的。比如他为那座教堂画的十四幅画都是黑色的,你这么一路看下去,会以为那只是一片尺寸非常巨大的刷在墙壁上的油漆。特别好玩儿的地方是,马克·罗斯科的画很符合那个年代美国抽象艺术的特色,让人觉得他好像就是要强调一种平面性的东西,强调形象和色块,但他其实不是,他的笔触常常牵动着人们的感情。这就出现一个矛盾,而整本书的讨论就从这里开始。
我们发现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当代的艺术评论越来越冷漠,越来越理论化,而且越来越技术性,大家不太愿意再去谈艺术里面让人感动的那个部分。比如马克·罗斯科的画,让很多艺术史家、艺术评论家感到尴尬的地方是,他们很想把他归类在那个年代跟他相似的美国抽象派画家群里,却发现很难做到,因为他老是说他的画里有某种宗教经验,他在画的时候会哭,而很多人也说看他的画时会哭。宗教经验、私人情绪的激烈表达乃至流下眼泪,这些都不是现代艺术评论家所喜欢的东西。
詹姆斯·埃尔金斯就开始问了,为什么我们现在对眼泪感到这么不爽?于是他写了一些信去问世界各地各样的人有没有看画哭泣的经验,结果收到四百多封来信,内容说什么的都有。比如有些人说,他哭是因为走进艺术馆后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也有些人说,一些画的主题让他想起自己的遭遇,于是就哭了。这可以归类为有一些个人的情感记忆被画的主题唤了出来。
还有更多的人值得注意,他们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下眼泪。有一种让人流泪的状态是,好像感觉到这幅画里有一种很宏大的东西突然展现于他的眼前。按照古代的说法,那叫作神圣感,或是跟宗教相关的东西。有时候则相反,不是因为这幅画的内容太丰满、太巨大从而压垮了他的感官,而是因为它太空洞,好像在画一些消失掉的东西,那种空洞太恐怖了,使得他流下惊悚、震栗之泪。
当然,有这种经验的人非常少,更多的人是什么反应呢?詹姆斯·埃尔金斯说,很多艺术史家同行的回信表示他们好像都把看画流泪这件事情当成一桩丑闻。20世纪最有名的艺术史大师贡布里希 也回信说他从来没有看画流泪过,还引述了艺术史上最有名的画家达·芬奇的一句话,说看画是不该流泪的。
这就进入本书讨论的重点了。我们今天所说的看画不该流泪,这是文艺复兴开始的一个特色。文艺复兴时期特别强调人要更理智,认为艺术欣赏是不该让人流泪的。但是在文艺复兴之前很长的时间里,甚至文艺复兴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欣赏艺术时流泪是很正常的。古希腊人看悲剧的时候,台上演员一哭,台下观众就跟着哭了,即使到了最理性的启蒙时代,他们也照样哭,而且哭得很厉害。
我现在请大家看一幅画。用今天的角度来看,这幅画是很难让你哭出来的。它的作者是现代艺术史家们比较瞧不起的一个画家,名叫让-巴蒂斯特·格勒兹 。他画的是一位在哀悼她死去鸟儿的少女,我们只觉得她甜美、煽情、造作,但是当年狄德罗 在写画评时是边写边哭的。以前甚至有天主教的圣女看到一幅宗教画不但哭了,而且整个下半身都瘫痪了。
这样一种艺术体验,我们今天不再熟悉了。这本书就是想追寻这种体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现代人是不是读书太多了?就像本雅明 所说的,我们早在看到名画之前就已经看过太多次复制品了,我们对绘画的理性知识的了解太丰富了,对技巧的掌握太圆满了,以至于我们看到画时失去了一种本然的天真的感动能力,于是再也不会掉眼泪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不知道。就连詹姆斯·埃尔金斯也说,他本人看画从来没有哭过。
(主讲 梁文道)
詹姆斯·埃尔金斯(James Elkins,1955—),美国艺术史家、艺术评论家。1977年毕业于康奈尔大学,后获得芝加哥大学硕士学位和荣誉博士学位,现任职于芝加哥艺术学院艺术史论与批评系。著有《视觉研究:怀疑式导读》《视觉品味:如何用你的眼睛》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