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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译视觉形象背后的密码
——《观看之道》

我们看东西其实是有一套观看之道,不是只用生理上的肉眼去看那么简单,背后还有一些文化的假设、社会的背景甚至是经济的基础在起作用。

平常在电视上看到像《开卷八分钟》之类的文化、艺术节目,我们一般会觉得它们只是一种科普工具,向普通观众普及一些文化、艺术方面的知识或资讯。这种说法有一个假设是,电视是世界上最通俗的一种大众媒体,观众如果在上面看到了什么文化节目,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在看一本书。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是,我们可以把电视节目当成一种开发新领域、探索新知识的工具,就像学者去写一本书、艺术家去画一幅画一样。

20世纪70年代,英国BBC就拍过一部非常有名的谈艺术的电视片,影响力非常巨大,被认为是一部划时代的电视片。这部电视片叫《观看之道》( Ways of Seeing ),里面那个有点嬉皮士模样的主持人就是约翰·伯格。他可以说是英语世界里最有影响力的艺术评论家之一,同时又是一个身份比较复杂的人,又画画,又写诗,又写小说,而且写的小说备受好评,还获过英国布克奖。

当年他对我们这些文艺青年来说,简直是一个英雄般的存在,我们很喜欢他写作的灵感和锐利的观察。这本《观看之道》正是由那部电视片改编而成的书,里面提出了一些非常有趣的想法,至今仍是很多学校必用的教科书。我以前在香港理工大学设计学院教书的时候,也常常叫学生把这本书当作必读的参考书。

这本书的第一段话是:“观看先于言语。儿童先观看,后辨认,再说话。”我们从中看到约翰·伯格对视觉的重视,他认为观看比言语还重要。然后他提到我们看东西其实是有一套观看之道,不是只用生理上的肉眼去看那么简单,背后还有一些文化的假设、社会的背景甚至是经济的基础在起作用。

约翰·伯格说:“每一个影像都体现一种观看方法。一张照片也如是。因为照片并非如一般人认为的是一种机械性的记录。每次我们观看一张照片,可以多少觉察到摄影师是从无数可供选择的景观中,挑选了眼前这个角度。即使在随意拍摄的家庭快照中,也是如此。”

我们作为观者,虽然也有很多的自由去选择这些视觉性的作品,但事实上我们并不是完全自由的。因为“影像作为艺术品展出时,人们观赏的方式会受一整套有关艺术的旧有看法的影响”。这些看法涉及什么呢?比如美、真理、天才、文明、形式、地位、品位等。约翰·伯格说,其中很多看法完全不适用于世界本身,它们既与当今格格不入,又使过去模糊不清,非但不能起澄清作用,反而造成神秘感。

约翰·伯格被普遍认为是个马克思主义者,非常左倾、激进——他反对之前艺术史的所有说法。我们过去总觉得艺术史就是由无数个天才大画家的名单所组成的,而我们在看那些艺术品的时候也会发现一些亘古不变的永恒的价值,比如里面所体现出来的天才、品位、构图等。但是,这些东西恰恰是约翰·伯格当年所反对的。他认为这些东西只起到了把艺术神秘化的作用,阻碍了我们用真实的方法去看待视觉作品。

那么,到底什么叫真实的方法呢?现代艺术跟过去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以前我们想看一幅大师的名作,需要到博物馆去看,而现在我们在看到《蒙娜丽莎》的真迹之前,就已经在网上看过它的图片了。也就是说,一个艺术品的复制品现在到处都是。那么,原作还有什么意义呢?约翰·伯格说,现在原作作为一个艺术品,唯一的价值就是它的市场价格,所以我们就会夸大这个原作跟复制品之间的区别。并不是说复制品跟原作没有任何区别,复制技巧再高也仍然会有些许失真,但问题是为了夸大这个区别,我们就会赋予原作过多的神秘感,而其实真正想达到的目的是抬高它的市场价格,让人膜拜,把它当成圣物来看待。

约翰·伯格说:“现代的复制手段摧毁了艺术的权威性,将它从一切收藏处搬开,或者更妥帖地说,将它们自己复制的形象统统搬出收藏处。”虽然原作在市场上仍然有价值,但在艺术上,它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我们同时需要注意,视觉形象被大量复制的时候,其实就给了很多人利用它的机会,它出现在画册、广告或者电影里,所产生的作用和效果是不一样的。

那么,我们到底想赋予这些视觉性的东西一种什么样的意义呢?约翰·伯格认为,任何时代的艺术都是为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和利益服务的。比如现在五颜六色的广告就跟以前的油画一样,过去是为了让收藏家觉得拥有油画就像拥有了油画里的东西,而我们现在看广告也是希望得到广告里所展示的人生。所以说,所有的影像都跟某种欲望甚至权力有关。问题是,很多欲望或权力是透过视觉形象表达出来的,而它们常常会被一些很高级、很唯美的语言包装。

约翰·伯格想做的就是去揭穿这些虚假的、审美的、泛滥的语言的表象,例如他在这本书里很关注的女人形象问题。他说一般而言,女人“生而为女性,命中注定在分配给她的有限空间内,身不由己地领受男性的照料。女性以其机敏灵巧,生活在这样有限的空间之中和监护底下,结果培养了她们的社会气质。女性将自己一分为二,作为换取这份气质的代价。女人必须不断地注视自己,几乎无时不与自己的个人形象连在一起。当她穿过房间或为丧父而悲哭之际,也未能忘怀自己行走或恸哭的姿态。从孩提时代开始,她就被教导和劝诫应该不时观察自己”。

而男性也是“先观察女性,才决定如何对待她们。结果,女性在男性面前的形象,决定了她所受的待遇。为了多少控制这一过程,女性必须生来具有这种控制能力,并使它深入内心。女性本身以‘观察者’的部分对待‘被观察者’的部分,以向旁人表明,别人可以如何对待她”。

约翰·伯格在这里谈到西方艺术史上历久弥新的一个主题——裸像,而他显然是要挑战过去的说法。在西方艺术史上,特别是15世纪的油画史上,我们看到的裸像很少是男人,绝大部分是女性。过去有个非常有名的艺术史家叫肯尼斯·克拉克 [1] ,他说过裸体和裸像是不一样的。把衣服脱光这叫裸体,而裸像虽然也是个裸体,但你会感觉到它好像还穿着衣服,是一种特别的使用和展示裸体的方式。人脱光衣服不一定很好看,但是脱光之后把身体的姿态、动作、表情乃至眼神摆成某个样子,这个天然的裸体就升华为艺术层面的裸像了。

约翰·伯格说所谓的裸像,其实无非就是把女人当作被男人看的物件,甚至是当成用来满足性欲的物件。过去我们总是说西方艺术史上的裸女画想表达什么,但约翰·伯格提出一个很大胆的说法:其实说到底,裸女画里的女人只不过是用来满足男人的性欲,而且男人不仅把裸女当成物品那样去占有她,同时还要贬低她。这就跟我们今天浏览黄色网站差不多。

很多人画裸女时都喜欢让她对着一面镜子看,而这面镜子在传统艺术史上的解读就是要表明女性的虚荣,因为她非常在意自己长得好不好看,所以她老拿着镜子对着自己瞧。约翰·伯格说:“你画裸女,因为你爱看她。你在她手中放一面镜子,称之为虚荣。于是,你一方面从描绘她的裸体上得到满足,另一方面却在道德上谴责她。”这就使得男性观者不仅占有了她的形象,还要在道德上比她高出一等。

我们现在来看两幅非常有名的根据同一母题画成的裸体画。一幅画里的男人是作为观者的角度在看这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似乎也是在展示给男人看的,但约翰·伯格注意到她的脸的角度摆得不对。大部分裸体画里的女人的脸或眼神不是面向画里其他的角色,而是正面对着观众,似乎在说明我是画给你看的,我是属于你的。直到后来,我们看到马奈 这幅画才有一点挑战性,因为画中观看裸女的那个男人变成一个女人了。

约翰·伯格说:“在欧洲的裸像艺术中,画家、观赏者、收藏者通常是男性,而画作中的模特往往是女性。这不平等的关系深深植根于我们的文化中,以至于构成众多女性的讨好心理。她们以男性对待她们的方式来对待自己。她们像男性般审视自己的女性气质。”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有那么多搞选美的人。约翰·伯格指出:“观看女性的基本模式与女性形象的基本用途仍无变更。描绘女性与描绘男性的方式是大相径庭的,这并非因为男女气质有别,而是‘理想’的观赏者通常是男人,而女人的形象则是用来讨好男人的。”

约翰·伯格还把传统绘画的主题与现代广告并置在一起,发现它们有很多相似之处,虽然有些广告不是整体地呈现一个女人的形象,而是局部地表现女人身上诱惑人的部位,比如一双修长的玉腿,一个半嘟的嘴唇在舔着一个冰棍……现在我们身边的广告里充斥着类似的形象。约翰·伯格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的广告真的是过去传统油画的继承人,起码在对待女人这一点上,他们干的是一码事。约翰·伯格这样来看艺术,难怪他会惹起那么大的争议,那么多传统的艺术史家责骂他把政治观点带入纯洁、高尚、唯美的艺术之中。

(主讲 梁文道)

约翰·伯格(John Berger,1926—2017),英国著名艺术评论家、画家、小说家、诗人。著有《看》《另一种讲述的方式》《我们在此相遇》等作品,小说《G.》获得1972年英国布克奖及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2008年凭借小说From A to X再度获得布克奖提名。

[1] 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1903—1983),英国艺术史家、美学家、作家。毕业于牛津大学三一学院,30岁时成为英国国家美术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馆长,1969年以BBC著名电视纪录片《文明》( Civilisation )的编剧、制片人、主持人身份享誉世界。著有《艺术与文明》《裸体艺术》等作品。 Zfj06GaFSYQDnV/S5O68jfa5Ep/GU4tY/nfKSRWm8zzyGfz6dtvcWNbtlyoWDg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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