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迪伦之所以那么重要和伟大,就是因为他唱歌不是在反映时代,而是要把握时代里一些大家还没感觉到的很细微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唱出来。他预先描画了未来一个可能的走向,到时候大家会觉得他说得太准了。
鲍勃·迪伦大概是唯一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过几次的流行歌手,或者说是摇滚歌手、民谣歌手。因为他的歌词写得就像诗一样,而且是很好的诗。事实上,他真的写过诗,还出版过诗集;他也画画,举办过画展,是个全能的艺术家。
大家早就知道他的文字功力相当好,在他2004年出版的自传《像一块滚石》中,大家见识了他果然真的很会写。这本书出版后,不但登上《经济学人》《卫报》《纽约时报》等报刊的畅销书榜,还登上它们的年度十大好书榜,大家都很佩服他的写作能力和思辨能力。
这里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因为鲍勃·迪伦用的英文很特别,就是看起来很简单,其实翻译起来是有点难的,所以在翻译成中文时,我总觉得好像有点东西丢了。我并不是说翻译得不好,其实这本书的译者已经很用心了,虽然难免有些小错误,比如 Das Kapital 其实是《资本论》,却被译成《首都》。 我们今天的教育有待改善啊,《资本论》的德文书名大家都不认得了。
《像一块滚石》是中文版的名字,原版书名叫 Chronicles ,意思是“年谱”或者“纪年表”。我不太喜欢把 Chronicles 译成《像一块滚石》。当然,《像一块滚石》这个书名在市场上更容易被一般读者接受。
一个有趣的地方是,这本回忆录名为“年谱”或者“纪年表”,你会以为它应该会按年份的顺序记述,但其实它不是,它采取的是很特别的结构,有时会跳来跳去,所选择的叙事方式有时甚至可以称得上很意识流。
无论如何,大家在这本我觉得还不算完美的中文版里也能读到很多东西。鲍勃·迪伦在书里描述自己刚出道时的情景时,提到自己一开始怎么样踏入乐坛,怎么样为自己改了一个艺名叫鲍勃·迪伦。当然,这个艺名后来成了他的名字,乃至于他的儿子雅各布·迪伦(也是个歌手)也用“迪伦”作为姓。书里也提到后来他遇到的很多挫折,包括观众对他的忽然放弃和辱骂,乃至于他出了车祸以后找不回唱歌的感觉,以及他后来怎么样艰难地再出新专辑,等等。
你如果对鲍勃·迪伦感兴趣,对音乐文化史感兴趣,那你不妨去看那些故事。如果你对这些不感兴趣的话,也可以看看他讲的其他东西。例如,他说:“每个和我同时代出生的人都是新旧两个世界的一部分。”
为什么呢?因为像丘吉尔、斯大林、罗斯福,甚至包括希特勒、墨索里尼,这些后无来者的人物,他们都只依靠自己的决心,为了更好或者更坏,每个人都准备好单独行动,对他人的赞许无动于衷,对财富或爱情无动于衷,他们掌控着人类的命运,把世界碾成一堆碎石。能够跟他们相比的是什么人呢?就是像成吉思汗、恺撒、亚历山大、查理大帝、拿破仑这种人,想要以个人的力量征服世界。他认为二战前后就是一个分水岭。
鲍勃·迪伦尤其提到美国,说:“美国在改变。我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我正驾驭着这些改变。纽约和其他地方一样。我的意识也在改变,改变而且扩展。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果我想创作民谣,我就需要某种新的格式、某种不会被消耗掉的哲学认同。它必须是从外在世界中自发而来的。不需要用很多话来描述它,它正在开始发生。”Time is changing.后来他就说到怎么样用民谣去掌握时代之间这种大变化的感觉,怎么样在这个变化里面把握到那些很微妙的性质,然后用自己的声音把它们唱出来。
这是很重要的一点。鲍勃·迪伦之所以那么重要和伟大,就是因为他唱歌不是在反映时代,而是要把握时代里一些大家还没感觉到的很细微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唱出来。他预先描画了未来一个可能的走向,到时候大家会觉得他说得太准了。他真的是在唱出时代,而不是在反映时代。
鲍勃·迪伦在书里提到他不喜欢一般的抗议歌曲,说它们很难避免说教和流于表面。他认为自己要是写这种抗议歌曲,也一定会写出一些不一样的角度来。
比如有一首很有名的抗议歌曲叫《乔·希尔》,这个人是美国工人运动中的一个英雄,而且还是个诗人,被冤枉地判处了死刑,大家都来歌颂他。但是,鲍勃·迪伦说如果让他来写乔·希尔的话,他要“写一个坟墓里的男人的心声,一首来自地下世界的歌”。
大家一般都会觉得乔·希尔是一个很政治化的人物,是一个英雄、烈士,但鲍勃·迪伦要写出他的另一面,说他是为了不让某个女人受辱而必须付出生命,因为他不能说出真相。这是一种很奇怪的选择,对不对?
可是,鲍勃·迪伦也不喜欢当时这些民谣抗议歌手所讨厌的流行音乐。他说这些流行音乐并没有真正体现这个时代双重的性格,这些每分钟45转的唱片做不到这一点。他说:“我为出唱片而痛苦挣扎着,但我不会想出单曲唱片,45转的——那种在电台里播的歌……我的曲目里没有一首歌是给商业电台的。堕落的走私酒商,淹死亲生孩子的母亲,只开了五英里的凯迪拉克,洪水,工会大厅的火灾,河底的黑暗和尸体,我歌里的这些题材可不适合电台。我唱的民谣绝不轻松。它们并不友好或者成熟得甜美。”
这就是鲍勃·迪伦想要唱的歌,然后他又说道:“我说不出是什么时候开始写歌的。要定义我感受世界的方式,除了我的民谣歌词,我找不到任何可以与之相比或者接近它一半的事物了……有时你听见一首歌,你的思想会跳出来,因为你看见了和你思考问题的方式相一致的模式。我从来不用‘好’或‘坏’来评价一首歌,只有不同种类的好歌。”
怎么样用歌曲去把握这个时代呢?他接下来就讲述了他怎么样寻找恰当的语言,去让那些看不见的境界或者隐形的世界现形,用民谣重新去表达这个世界。
说到语言这一点,我们知道鲍勃·迪伦是个很有文采的人,他读过很多书。他有段时间住在纽约,特别热衷读书,看了一大堆书。过去歌曲因为受制于黑胶唱片的格式,总是很短,流行歌曲通常仅有三分多钟,而从鲍勃·迪伦开始,要正反两面听才听得完的六分钟单曲唱片才真正出现。
他说:“我已经让自己打破思考短歌的习惯而开始阅读越来越长的诗,看看我是否能在读的时候记住什么。我就这样训练自己的思维,丢掉不好的习惯并学着让自己沉静下来。我读了拜伦的《唐璜》,从开始到结束都集中精神。同样还有柯尔律治的《忽必烈汗》。”
这很厉害对不对?我觉得作为一个好的歌手,除了读诗之外,去读些文学作品并不奇怪,但鲍勃·迪伦比较特别的是什么呢?他说:“我不能准确地用文字表达我的追求,但我开始从原则上搜索它,就在纽约公共图书馆里搜索。”他在里面搜索什么呢?他根据一些19世纪中期报纸的微缩胶卷,试图了解那时候的日常生活。他说:“我对当时的语言和修辞手法比对当时发生的事情更感兴趣。……读这些报纸时并不觉得它们描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只是比现在的世界更有种急迫感。”
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呢?比如说反禁酒、反赌博、上升的犯罪率、童工问题、一大堆谋杀案、集体暴动。对立双方信的是同一个上帝,引用同一部《圣经》、法律和文学经典。那个年代太古怪了,用来描述那个年代的语言也太有趣了。那些过去美国流行过而后来被录成唱片的民谣,所描述的难道不就是这样一个美国吗?这样的美国是今天很多中国读者在读林达 或者刘瑜 的时候都未必读得到的,那是一个很草根的,不会那么光辉灿烂的,没有那么干净明亮的,充满黑暗、疯狂、滑稽、搞笑的,一个很地下但是很真实的美国,一个在民谣里面复活的美国。鲍勃·迪伦还真的下过苦功去看那个年代的报纸,要找回那种感觉。
在这本书里,鲍勃·迪伦还提到他对20世纪60年代的很多看法。那个年代总跟他的形象捆绑在一起,但是他说:“那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所有那些文化上的胡言乱语,都令我的灵魂备受困扰——让我觉得恶心——民权和政治领袖被枪杀,街上垒起重重障碍,政府进行镇压,学生激进分子和游行示威者与警察和军队发生冲突——爆炸的街道,燃烧的怒火——反对派公社——撒谎扯淡,吵吵嚷嚷——无拘无束的性爱,反金钱制度的运动——这就是全部。”
鲍勃·迪伦说他决定不让自己涉足其中任何一件事,因为他是一个有家的男人,不想出现在那幅集体图景之中。而且,他强调要用不同的眼光去看每一样事物,就算报纸上有些骇人听闻的新闻,比如肯尼迪、马丁·路德·金被枪杀,他也并不将他们看成被枪杀的领袖,而是更多地想到他们的家庭失去了父亲,将会遭遇什么样的创伤。他想的是这样的事,真的不想跟那个年代捆绑起来。
但是,有一回在音乐节上,他出场时主持人介绍说:“他就在这儿……拿去吧,你们认识他,他是属于你们的。”他说这听起来多么疯狂,“据我所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不属于任何人。我有妻子儿女,我爱他们胜过这世界上其他的一切。我竭尽全力为他们奉献,不让他们受到什么困扰,但最大的麻烦是媒体总想把我当成话筒、发言人,甚至是一代人的良心,这太可笑了。我所做过的就是唱歌,这些歌直截了当,表现了巨大的崭新现实。据说我替整整一代人发出了声音,但我和这代人基本没什么相似之处,更谈不上了解他们。”
鲍勃·迪伦还提到好朋友琼·贝兹当时录过一首关于他的抗议歌曲,要求他跟上时代,出来接受挑战,做群众的领袖。后来他又看到有一篇文章到处流传,标题叫作“代言人否认他是代言人”,讲大家怎么样期望他出来做领袖,怎么样期望他出来继续做好一个政治抗议歌手,带领社会运动、民主改革等。
但是,他拒绝这一切,同时他对名气很反感。比如他当时住在伍德斯托克,他说:“我如果出现在院子里,一辆汽车可能会随时奔驰而来,有人从乘客的座位上跳下来,冲我指指点点,然后走开。”他坐在餐厅吃饭,有人会问收银员(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他,大家说就是他时,整个餐厅里的人就把他围绕起来,让他觉得不胜其烦。
这本书不止谈了这些,还谈到鲍勃·迪伦后来跟传奇的音乐监制丹尼尔·雷诺伊思怎么样合作,出了一张可能是过去二十年他最好的专辑——Oh Mercy。这些故事都非常精彩。如果你对音乐很感兴趣的话,你读这本书就能够看到鲍勃·迪伦对很多音乐人一些神奇的、好玩儿的评语。
(主讲 梁文道)
鲍勃·迪伦(Bob Dylan,1941—),原名罗伯特·艾伦·齐默曼(Robert Allen Zimmerman),美国民谣摇滚唱作人,创作歌词时融入诗性表达,被誉为“摇滚诗人”。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对流行音乐和美国文化产生了深刻影响,曾获得格莱美终身成就奖、普利策特别荣誉奖等诸多奖项,201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