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快到了。周光浩携刚有身孕的林如回山东周家过年,商量好过了年再去安徽林家住几天,然后返京。衣锦还乡,相伴省亲,本是高兴的事情,但这两趟走动却在两人中间种下了更深的隔阂。
周家在山东庐城当地是个大家族,城里乡下有一堆的亲戚。家族规矩讲究多,周父又极好面子,周家欢欢喜喜把儿子儿媳迎回家,接着便是周父带着周光浩和林如到各家去拜望,表面上是顾及礼数,实际上是显摆光彩。这个大家族里曾有一门在民国时颇为显贵,有人在省府做了大官,日后虽没落了,却留下了让全家族怀旧仰慕的名声。如今又出了个周光浩,眼见在京城迈进了国家部委的大门,日后必高官厚禄,辉煌腾达,这便一下子成了整个家族的荣耀。家族亲戚各门,有的真诚赞美,有的虚假恭维,周父满面红光,言语滔滔,并不掩饰骄傲,享受着内心的无限满足。周光浩跟着父亲得体回应,一边察言观色,虽心里不时觉得这场面很是好笑,却不让人看出来。他反感父亲那副洋洋得意、沾沾自喜的小聪明做派,便尽量在族人面前表现得既诚恳又谦卑,以平衡他们妒忌的心态。他觉得这是自己修炼自我、展示形象的好机会。但是在林如眼里,一切是那么虚伪,她对这千篇一律的客套早不胜其烦,勉强陪着笑脸,却已在脸上显出几分不悦。她鄙夷周家上下把周光浩当个宝贝供着,围着他转,她的存在只是为了给他带来一种贤淑的体面。她吃惊这个庞大的家族竟是如此守旧,处处保留着男尊女卑的陈腐传统,每到一处,总是看见男人们高谈阔论、豪饮尽欢,女人们则忙里忙外、欢喜侍候。她愿意清静含蓄,而这里的人个个都喜欢张扬喧闹,生怕被人忽略了,他们每个人对她表现出的热情都带着夸张的成分,令她无所适从,她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林如终于跟周光浩开口,说有些不重要的亲戚,她能不能就不跟着去拜访了。周光浩面露难色,知道父亲最看重脸面,若她此家去了,彼家又不去,怕是不好,就请林如再坚持一下,“入乡随俗,人情世故总免不了,你就当是看戏吧。”林如听了不悦,讥讽道,“三两家也就罢了,已经走了不下十家,后面还有多少?你们这里这套习俗,真的好虚伪!”
“这就是中国,大家都要面子。也许你们家也一样,去了才知道。”周光浩笑道。
“好吧,去了才知道!要是也像你家这样,我一定拒绝,绝不让你装,虽然你这个人就喜欢装的场合!”
两人话不投机,说了半截,不再继续。第二天林如说自己头疼,绝不愿再出去见人了。周父不明就里,笑呵呵冲儿媳说道,“你怎么能不去,我们就是要让他们羡慕,看看我们周家的儿媳是个什么人物——北京的大学老师!人样就更不用说,这次回来,去哪儿都不能缺了你!”林如眼睛瞅着周光浩,希望他说话。周光浩伸手摸摸林如额头,笑道,“今天就跑两家,不行你就忍忍?”
周母在一旁笑嘻嘻道,“周家的规矩,这种面子上的事,他们男人说了算,忍忍吧。”
周父周母不把林如当外人,话里带着玩笑,以为是亲切之语。但在林如那里却引起十足的反感。林如冷冷一笑,道,“你们不知道,我这个人不大喜欢面子上的事。”
周父愣住,与周母面面相觑,周母紧着笑道,“那就不去,在家里陪我!刚有了身子,跑来跑去的,我也不放心。”
周父仍不甘心,转向儿子。他一向认为家庭应该夫唱妇随,再者,儿子是做官的,儿媳不过是个老师,论地位自然是官员高于老师,那么,地位低的就应该服从地位高的。周光浩对林如的态度感到震惊,此时也只好打个圆场,跟父亲说,“她的确是不大喜欢热闹,跑了这么多家,已经是不容易了,我们走吧,人家问起来,我去解释。”虽如此说话,却心生了对林如的强烈不满。两人一整天互不理睬,到了晚上也一夜无话。
两人冷战早已是家常便饭,一般总是周光浩服软,笑呵呵主动跟林如说些不相干的事情,林如先不搭理,没多会儿便不再较劲,冷战也就宣告结束。两人单独过小日子时,周光浩不介意在林如面前示弱,但这次却不一样,周光浩觉得林如显然太任性了,让他不光在父母面前没了尊严,在族人亲戚面前也失了颜面。他感觉大家都看出她不是个随和的人,她心中的不满随时会写在脸上。这个晚上,周光浩思谋许久,决计使用强硬手段对付这场冷战,不再迁就她。他认为一直以来他太骄纵林如了,由着她自以为是,站在她自己设置的道德制高点上,动辄对他诛心问罪。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展下去,他希望她明白,男人是靠面子生活的,维护丈夫的尊严,是一个妻子的本分,而践踏他的尊严,无异于对他发泄仇恨。过去他从未花精力思考如何更好地与妻子相处,酒场上听别人调侃所谓驭妻之道,说女人都是小人,绝不可以娇惯她们,不然她们就会得寸进尺。要想镇住女人,让女人温顺贤惠,男人必须学会保持沉默,凡事得沉住气,不要让她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要轻易认错讨饶,一旦做出什么决定,绝不更改,云云,他听了总是笑笑,不以为然。他觉得他跟林如是般配的一对,互相信任,彼此体谅,他用不着刻意去对付她,只需要哄着她就可以了,女人总是要哄的。两人每有不和,事后他总是乐于满足她的心高气傲,给她一个柔软的台阶。他总是希望很快解决两人的矛盾,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不值得在这上面浪费精力,他的心思应该放在事业上。但是今天,他突然感觉到问题变得有些严重,自己过去宽宏大量、息事宁人的态度似乎并不明智。她表面上有涵养、有品味,实际上却跟任何一个普通女人一样,内心里不断滋长着矫情和计较,他对她的宽容让她发展到今天敢于突破他的底线,而且她还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把错误归咎于他。他反复琢磨别人跟他说的种种驭妻之道,愈发觉得很有道理,婚姻原来也是赤裸裸的人性的较量,仁慈解决不了问题。
第二天,周光浩让自己脸上呈现出淡漠的表情,只管与父母说话,或者忙自己的事,眼睛不往林如身上瞅,无视她的存在。他要试着挑战她的底线,那就是,过去总是他主动向她示好,而这次,必须反过来。周母很快觉察出其中异样,料是两人憋着的那股劲还没过去,把儿子拉到一边紧着劝道,不管谁对谁错,自己是个大男人,心要大些,马上就要过年了,家里人来人往的,让人瞅见,传出去不够丢脸的。周父跑过来搭腔,不满意自己女人的说法,冲儿子忿忿道,“凡事都有个原则,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用不着惯着。降住就降住了,降不住就一辈子窝囊,自己掂量一下!横竖不能让女人管住,让女人管住的,在周家让人笑话!”
本是跟父亲一样的想法,但父亲把话挑明讲了出来,还说什么降住降不住之类露骨的语言,却让周光浩听得很刺耳,一时又不由得同情林如,觉得她并没做什么不近情理的事情,自己也许是反应过度了。他从心里瞧不起父亲,觉得他是个小人得志、斤斤计较的小格局的男人,自己不该是他这样的层次。他这样想,突然觉得林如仿佛也没做错什么事情,让一个冷傲高雅的大学女老师整日陪着一帮没有多少见识、既宽厚又狡黠的乡亲说笑,委实难为她了。
周光浩一时心软下来,欲与林如修好,甩掉不快,让事情过去。此时林如亦颇有悔意,回想周光浩从来不曾这般较真,必是自己做得过分了,入乡随俗,终究是对的,不过在这里做几天客人,若不称心,忍一忍也是应该。但两厢虽都有和解之愿,彼此冷了一天,都不情愿立时便改了态度,或都想让对方知道,自己之所以改了态度,纯是自己大度的缘故。
两人体谅对方却又各自坚持自我,友善的眼神刚一对上,立刻各自关闭。不约而同,两人脸上都浮上了嘲讽的微笑,而且似乎都希望对方看到自己的这个表情。这种夫妻间谁战胜谁的心理游戏看起来幼稚可笑,却几乎在每个家庭反复上演,它是让美好情感变质的可怕毒药。后来他们各自让了半步,以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迁就的方式达成妥协,开始装模作样做戏给人看,两人都巴不得这趟探亲早点结束。
但是,林如是不大会做戏的,她受不了她所认为的种种庸俗和虚伪。周家随时把她怀孕的事情挂在嘴边,让她很难为情,而他们七嘴八舌津津乐道于生男还是生女之事,更让她反感。周父认定林如肚子里怀着的一定是个男婴,这天兴高采烈从外面回来,说已经请当地有名的算命大师为他的孙子起好了名字,“别人得花钱求人家,我就不用了,有这个面子,何况就是求个名字!你们不要小瞧,这人神得很,一般人他不接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去找他!”周父又说周光浩这个名字就是他当年请个高人起的,“一算生辰八字,人家就说他是当官的命,龙命!说名字很要紧,必须跟他的命相配,龙需要水,所以起了个浩字,看看,应验了吧!”林如一听不由得面露讥笑,接着便沉下脸来,不说什么。周光浩冲父亲笑道,“林如这还早着呢,也不知道生男生女,要是生下个女的,您这名字就白求了。”周父立刻接话,“要是生下个女的,那就你们自己起名吧,‘永’字辈,想随就随上,不随也行,你们有文化……”林如愈发听不下去,就想借故离座而去。周光浩瞅瞅林如,冲父亲呵呵笑道,“您这辈人重男轻女,我们能理解,但是您恐怕不知道我们部里是个什么迷信,要不要听听?”说着便带着嘲笑的口吻讲起部里流传着一种说法,说生了女儿的一般都官运亨通,因为从部长副部长到司长副司长,有人做了统计,生了女儿的竟是占了奇高的比例。所以但凡得知谁家老婆怀了孕,大家就会纷纷献上一句相同的祝福,“等着吧,一定是个千金!”以至于那生了儿子的都不好意思向人宣扬,觉得自己缺了一样天赐的好运,跟这幢大楼里的气场不合。周父瞪大眼睛听了儿子此番言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周光浩又说部里官僚们的迷信讲究不止如此,挂一幅字不能挂在自己座位后面的墙上,不然就要“走背字”,但是若将字幅换作山水图画,则正适宜挂在身后,意曰“背有靠山”,更有专门找风水先生指点精心布置办公室摆设的,不敢有半点差错。周父听得两眼发光,郑重道,“讲究总有讲究的道理,我总觉得这些年我忽略了什么,把什么神得罪了,不然……”嘴里喃喃几句,便回到正题,道,“那看来……你们生个女孩也好,起名这事我们干脆就不惦记了。”林如轻蔑一笑冲周光浩道:“你们部里都是些心理变态者,把自己的官运赌在了孩子的性别上,不觉得无聊!”说罢便起身离去。
这个春节,林如在周家过得很是压抑。她原来想像这里有一种古朴善良的韵味,会让她感到温暖亲切,没想到一切都是那么俗不可耐,却还自诩是一种深厚的文化。这且不提,她更震惊周光浩在他家人面前表现出的对她不冷不热的不妥协态度,她仿佛觉得这个男人并不爱她,他在意的是他家人的感受,还有他所谓成功男人的形象。她想着过几天回到安徽自己家里,她应该怎样对待他,她发誓绝不能让他在她自己家人面前也表现得如此从容淡定。
但事情却出乎林如所料。春节过后,两人搭乘火车到安徽婉溪,周光浩得到了林家贵客般无比热情的接待,问寒问暖,一时倒把亲闺女冷落到了一旁。林母整日围着锅台转,想方设法做周光浩喜欢吃的菜肴,林父则一有机会就跟周光浩高谈阔论,从国内政治到国际时事,聊个没完。周光浩骨子里本遗传了他父亲喜欢炫耀的品性,只是他知道这是一种低俗可笑的风格,并且学会了自控,便经常在表现和克制之间刻意徘徊,欲说还罢,而恰恰就是这种所谓成熟的分寸感令他的岳父大为欣赏,觉得这是一种见了大世面的沉稳谦虚彬彬有礼的做派,他庆幸女儿运气好,嫁了个真正的好男人。
因事先早在亲戚中张扬了出去,女儿女婿刚回来一天,林家父母便欢喜着急切催促两人去各家亲戚走走,“礼物我们早给预备好了,你们只管人去,都等着隆重接待你们呢!”周光浩听了微微一笑,立刻把脸转向林如。林如知道他的意思,这是在审问她呢,便立刻回绝父母,道,“看重这些形式做什么?就想在家里休息几天,我哪儿也不去!”周光浩笑着赶紧说道,“怎么能不去?要去要去,别小看了这个形式,这是做人,给林家做人,你不去,日后人家埋怨的是爸妈,不定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这又何必。”林父林母喜笑颜开,一边责备女儿不懂事。林母冲女儿道,“从小就是个不爱跟人来往的,刻薄,谁都看不顺眼,都让你得罪光了,也不改改?”林如只管冷眼盯着周光浩,知道周光浩刚才那话是在含沙射影指责自己在他们周家的不近情理,并且上升到做人的高度。她想,他总算找到机会羞辱她了,好虚伪,在他那里做人指的就是虚伪!
回家这几天,林如产生一种可怕的逆反,就是,她讨厌自己的父母对周光浩的殷勤,而周光浩那副在她看来表面谦恭有礼实则暗暗自得的样子更让她看着恶心。她觉得他是在向她宣布他道义上的胜利,似乎在对她说这样的话,“看看,你不是说我虚伪吗,但大家都欢迎我、喜欢我!难道大家欣赏虚伪?你呢?你爱憎分明,自以为活得很真实,但大家都不接受你!”
那天,两人离开婉溪返京,上了火车,周光浩依然隔窗笑着跟岳父岳母挥手告别,林如只冷眼看着,一言不发。车开了,周光浩觉得两人应该好好交流一下了,不能总是处于互不理解、近似于鄙视的状态。但是他试图和解的态度得到的却是她冷淡的回应,他也就不坚持了。一路上,两人鲜少说话,形同路人。林如闭着眼睛一遍遍追问自己,周光浩爱她什么,而她又爱周光浩什么。当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想着这个孩子的降生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什么时,更是不由得陷入一片迷茫之中。而周光浩的心思早飞到了自己工作的那幢大楼,想着上班后如何利用节后拜望的机会跟部里好几个重要人物加深一下关系,他必须把要说的关键词语预先准备好。还有,今年照样是要拿着贵重礼物悄悄往吴司长家和许处长家各跑一趟的,周光浩想,人事司的刘副司长似乎对自己格外欣赏,是不是也应该专门去他家拜望一下呢,但是他不知道刘副司长住在哪里,打听领导的住址又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情,为此,一路上他冥思苦想,车到北京他仍没想出最好的办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