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转眼一年过去。部里给周光浩分配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周光浩跟林如结婚了。两人同窗结缘，彼此般配，又都出自县城里的中等人家，门第相当，两家无不欢喜。周父早早准备，想在故里大摆婚宴，高调炫耀热闹一番，被周光浩死命劝住，跟父亲说，图大者当谨于微，张扬办事，本就俗气，还平添各种议论，得不偿失。

两个人在北京的小日子正式开始。林如当大学老师，不坐班，经常呆在家里。周光浩则忙得不亦乐乎，动辄出差在外，还出了两次国。

马上又要去上海出差，周光浩临行前在家里收拾行李，嘴里嘟囔了一句，“这回去上海，是不是去找找那家伙！”

林如本不经意，但突然间望着周光浩，好奇问道，“找谁？”

“文涛呗！你不知道？他在上海读博士。”

林如笑道：“当然知道，我以为你跟他有联系。”

周光浩不语，过了会儿突然转身看着林如，“他是不是也追过你？”

林如脸一下子就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光浩也不多问，笑笑，“追你的人多了，这我知道，他追也很正常，我是想，他大概认为你把他追你的事跟我说了，所以不愿意面对我们，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事别人不会当回事，他不一样，他这个人面皮薄，我了解，而且可能恨我呢！”

林如依旧不吱声，过了好一会儿，见周光浩不说话，才开口，“你这好像是第二次去上海出差，上次怎么没想去见见他？是不是不好找？”

“想找还不容易，到他的学校一打听就知道，但是，我想了想，还是不找了，上次去得也匆忙。”

“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

“是，说起来在班里我就他这一个好朋友，无话不谈，彼此不设防。”

“那你这回就去找找他，你主动一些。”

周光浩点点头，若有所思，“我琢磨着我是不是也该去读个博士，当然是在职读。”

“王教授不是早给过你建议？跟我一见面就要夸你！”

周光浩摇头，“跟他读了硕士，又跟他读博士，我总觉得不太好，他的名气也不是那么响亮，他不是真正搞学术的，不过高校也没几个真正搞学术的，那里是另一个官场……我想换个导师，文涛的导师学术名气很大，是公认的权威！”

“你想起文涛，是因为你想起文涛的导师了！”林如道，笑笑。她对周光浩脑子里时常转动的功利想法已经习以为常，就不由得想讥讽他。

“不能这样嘲笑你丈夫！”周光浩笑道，斜眼瞅着林如，伸手摸摸她的头，然后把她揽入怀中，贴着她的头闻闻她秀发的味道。

林如喜欢他这样，只要她稍稍表达出一点对他的不满意，他就会立刻用风趣的语言和温情的举动消散它。她在他的怀里充满了安全感，觉得她只要用心去体贴他就够了。他细致入微，在忙碌的工作之余，还把家庭生活的每件事都放在心上，让她最感动的是，她的远在安徽的父母经常受到他特别的关怀，他每星期都会在部里打电话问候他们，偶尔还会给他们寄些实用的物品，她认为这是他爱她的最好体现。她虽然不喜欢自己父母，对他们总是冷言冷语，却在乎自己丈夫对他们的态度，高兴看到他对他们好。她用她的勤快回报他，她学会了做菜，围着锅台转，尽量不让他参与琐碎的家务。她觉得他的事业比她的重要，既然他是这么认为的，她就服从他。她满怀从婚姻中找到幸福的梦想，她不光认为爱情是缔造婚姻的坚硬基石，而且也认为婚姻是延续爱情的美妙王国。现在她觉得她跟周光浩在一起的生活就是她梦想的实现，她非常满足。她念念不忘吸取自己父母的教训，告诫自己不能像母亲那样自私。她在日记里写道：“如果我承认他是我真心所爱的人，那我就应该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他！不要太自我，要服从自己所爱的人，而这就犹如打开了一眼取之不尽的幸福之泉，每一份记挂、每一份辛苦，都是流淌着的快乐、积聚着的满足。”

但婚姻一般都具有一种令人失望的倾向，这对林如也不例外。两个人的世界融合在一起，便充满了扑朔迷离变化多端的心灵反应。等新婚的甜蜜变淡，日复一日的生活失去新鲜，林如终于开始了自己的抱怨。

周光浩越来越增多了似乎推不掉的官场应酬，陪着上司出席各种各样或公或私的宴请，经常酒气熏天回到家里，一进门就一头倒在沙发上。她起先理解他的难处，甚至觉得他辛苦不易，他从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变成个酒桌上冲锋陷阵能征惯战的硬汉，只有回到家里才能完全放松，令她心疼而又无奈。但时间长了，她渐渐生出厌烦，觉得他有时并不是极力躲避这种虚假的应酬，反而因为这样的忙碌而骄傲，他跟她描述在宴会上遇见的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嘲笑的口气，仿佛只有他自己是那酒桌上不会被酒精麻痹的最清醒的人。而她对此毫无兴趣。终于有一次，他夜里很晚且酒气熏天地回到家里时，她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讲，冰着脸自己上床去睡了，他把预先说好跟她一起去看场演出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却喋喋不休跟她讲这回是吴司长带他出去应酬，分明是把他当亲信了，只带了他一个人去，见了某某大企业的一堆要员，那桌饭估计有上万的花费。有了这第一次冷战，接下来这种生气的场景就开始多了起来，以至于两人终于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其实主要是林如在吵，周光浩则极力凭借他惯有的好脾气为自己辩解。她先是冷嘲热讽说道，“我看你是表面厌恶，实际上对这种应酬欣赏得很，要是人家不带你参加，你没准，不是没准，是肯定！你肯定倍感失落，你就不要自己欺骗自己了！”

周光浩扣着额头慢条斯理回道，“厌恶或者欣赏，不管是哪种，你说我能选择吗？就算可以选择，这种选择有用吗？人人都把私下的应酬当作工作，甚至是很重要的工作，我改变不了，就只能加入……不错，人家不带我，我一定会感到失落，证明我在领导心目中没有位置，你希望这样？”

林如轻蔑地哼一声，“人性的纯良就是这样被泯灭掉的！”

“不要说得这么严重，适者生存。”

“算了，一个被人为扭曲了的生存环境，再让人们扭曲地去适应！”

“说得好，但是能怎么样呢？这就是现实，自视清高，就没有生存空间，更没有发展空间，有吗？亲爱的，你看看现实！”

“现实！”林如嘲笑道，“现实就是你在酒桌上做了个成功的演员，回到家变成一堆烂泥，以一副真实的丑陋面孔面对你的妻子！”她说出了恶毒的话。

周光浩愣愣地望着林如。林如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过分了，就哭了起来。

那天他们最终和解了，他们相互检讨自己，原谅对方。她答应理解他的工作，而他则承诺尽量腾出时间陪她。但是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林如发现她的情感在周光浩那里变成了一种不重要或者说是不被珍视的东西了。他不再由衷地赞美她，先是用一种带着揶揄的欣赏的态度对待她的热情——他的表情和姿势变得随意而且敷衍，她越来越觉得他开始习惯于呈现出一种跟她父亲一样的不苟言笑的样子，只是他从不生气发火，她刻意含蓄地向他表达出的每一种爱意，得到的只是他无动于衷的反应。她是个文学的狂热迷恋者，梦想当个作家。他过去曾经非常愿意倾听她对经典文学作品的评价，并且不时与她进行认真有趣的争论，他还喜欢读她的日记，于是，她把写日记当成了她生活中一件必不可少的浪漫的事情。她想着，她的日记便是日后她写一本小说的素材。但是，不知不觉中，他早已对她的爱好麻木了，他开玩笑地嘲笑她虽然已做了大学老师，却仍像个涉世未深的小资女子，脑子里太多天真的想像。她发现他们不光没有了共同语言，甚至还产生了可怕的分歧。两人坐在一起看一部电视剧，他们对人物的评价经常不一致，甚至截然相反，这令她感到震惊。起先她以为他是故意的，他惯于笑话她脑子里长着动辄被感动的过敏神经。后来发现他果真是个善恶不分的人，而且自诩观点高明深刻——他相信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好人坏人之别，善恶是人臆造出来的，只是所处的立场不同罢了。因为意识到彼此的分歧，两人一起看剧时竟不做评论，看到心动处，各自笑笑了事。那天他们一起又看一部影剧，剧里有个冷漠的女人突然迸出句台词，说爱情的第一反应其实是自卑，两个人听了这句话，愣了一下，接着不约而同地一笑。“有吗？我没有！”林如道。“我好像确实感到了自卑！”周光浩笑着回应。两人对视，尴尬的眼神里都带着一丝嘲笑。以后，他们就不怎么在一起看电视了。再以后，林如感觉她越是想要影响周光浩、感化他，他就越是违反她意图地给她以嘲笑般漫不经心的回应。更可怕的，在男欢女爱上，他对她的被动含蓄也渐渐产生了不耐烦的情绪，而她对他速战速决的庸俗粗暴更加不能接受。两人躺在床上经常慌乱不安，东拉西扯说些别的事情，彼此心照不宣地逃避抚爱之事，直至睡去。渐渐地，他把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到了官场，回到家里，脑子里仍然不断想着机关里的各种权谋和机会，认为这才是一个男人应该考虑的事情。她不愿两个人就这样下去，想出办法，想拉着他与她一起弄菜做饭，希望唤起他与她共同承担共同享受的情趣，但是，这时的周光浩已经不觉得灶台那里是自己应该去的地方了。他总是在部里的食堂吃过饭才回家，并劝她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做饭上，他梦想将来终有一天他不再为各种家庭琐事困扰，他的家庭会被各种政治上的优越待遇所包围，那种一切个人行为都受到特殊关照甚至自由都被限制的高级首长的生活是他此生奋斗的目标。生活缺少生气，林如日渐烦闷，她开始频繁跟周光浩赌气，故意冷谈他，考验他对她的感情。她还在日记本上记录自己的情绪，写完后，故意将日记本放在显眼的地方，希望他发现并拿起来读，促成两个人心灵的默契。而他，读过之后总是笑笑，她在跟前时，他就敷衍地抱一抱她，显出大度而又不以为然的样子。再以后，他就不再读她的日记了。她心里开始对他产生了一种近乎于愤怒的不满，“他是把我骗到手的！他原先的所有行为都是假象！”她生出这样的念头。她感觉只有一点他没有变，就是，无论再忙，他从不忘记对她父母的关心和问候，“别让光浩总惦记着我们，他那么忙，想干一番事业，实在是不容易！你经常闲在家里，家里的事，你就多承担点……”父亲在电话里总这样对她说，显出对周光浩的分外赞赏和感激。她无法理解周光浩的这种扭曲心态——他宁愿敷衍她的感受，却不愿忽略对她父母的客套。

但是，尽管她对他不满，尽管对婚姻的新鲜体验——那种不可言喻的乐趣，还没有更好地品尝就结束了，他们冷战不断，但她觉得她依然爱他，她既然跟随了他，就不能缺少他。她牢记她从某本书里抄到日记本上的一段话，“改变自己，就会改变另一半。只要努力，一切都会改变！”每当周光浩因为有事而晚归，她在家里等着他时，她都深切地体验到一种需要依靠的绵绵之情，她觉得这就是幸福，并且证明她和他已经神圣地结合在了一起。她按照她一开始所抱的信念，继续努力去承担一个妻子应尽的责任。丈夫所有的衣服都由她来选购，并且她关照他随时替换。她在他面前喜欢刻薄地跟他讲话，但在别人面前，她继续夸赞他实实在在的优点，他谦和稳重，能够宽容他人，是个优秀的丈夫。每次他去外省岀差，临行时她都绷着脸提醒他遇到场面上的应酬尽量少喝酒，“记住，别因为没人管了，就放纵自己，你自己的身体自己要爱护！”他走后，她温情脉脉地写着想念他的日记，计划着在房间里布置些什么，或者给他买个什么有用的东西，好在他回来时给他一个惊喜。后来，她跟他商量她想要个孩子了，他同意，并且以此为名义开始戒酒。周光浩戒酒半年后，林如有了身孕。 eWNfp2BtB44AFDTv7fYj9R3e55rky0OgGZXGDMCWbaBAd4LP/KacGXuUIzVBq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