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周光浩出完差回到家里，惊异地看到林如将她一头的披肩长发剪成了齐脖发式。她跟他淡淡地打声招呼，问一句“回来了？”然后继续在房间里搜寻着什么。他看她没有用冰冷敌对目光看他，而是换上了一副淡漠甚至平和的面孔，以为这两天她的情绪好了一些，禁不住感到欣慰。但是当他走进自己房间时，他惊呆了——一纸离婚协议书赫然在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

林如彻底想通了。她觉得她除了鄙视他，对他早已没有了感情，而这并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那天跟文涛、刘莉莉的聚会，让她看到了自己在婚姻中是多么的卑微、不幸，而由于她竭力忍受着甚至害怕失去这层虚伪的保护，她的卑微和不幸便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此，她就只配别人可怜了。还有就是，当离婚这两个字第一次从周光浩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内心不由得升起一股强烈的愤怒，她相信他不光在试探她，而且在威胁她，她再也不想让他的虚伪得逞了。在她想明白了这一切后，她感觉自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和轻松，并且为过去长久的压抑而悔恨。她决计再不抱怨他、指责他，若是那样的话，证明她还对他心存期待，“不，不了，好合好散吧，结束了！”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这样说。

周光浩没想到事情会糟糕到这般地步，他发现自己又错了——在她那里，他做什么都是错的！而这回的错误，他开口提到离婚本是为了挽救婚姻，却没料到直接把事情推向了绝路。他以前感到跟她交流是困难的，现在，他发现已经不是困难而是纯粹的陌生了，就像独木桥上远远站着的两个互相等待对方让路的行人，不知会迎头相撞还是终将默默地彼此放行。他在自己房间里来回急促走动，想起了文涛，决计求助于他。这个时候，他还是觉得只有他的这个老朋友是值得信赖并且可以发挥作用的。

周光浩跑到外面给文涛打电话。不到一个小时，文涛便心急火燎地跑了来。两人就近在一家小饭馆坐了下来。

但两个人都没想到彼此相对而坐，一开始竟默默无语，都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周光浩恍然觉得看来这一天的到来对文涛来说似乎并不突然，文涛则为自己无法虚假地表示震惊并且无法直白地解释这一点而尴尬。

“你预料到了，是吧？你比我更了解她。”周光浩终于开口道，眼睛望着窗外。

文涛不自然地摇着头，隔了几秒，沉重地叹口气，道，“是的……因为你不想了解她，你长久忽略她的情感，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背叛她！”

周光浩惊愕地盯着文涛。

文涛直视周光浩的眼睛。“你外面有人，很久了，是固定的情人，对吧？而且那女人不甘心做情人，想有朝一日把你真正抢到手……”

周光浩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他本能地想否认，但很快意识到否认是愚蠢的。

文涛不忍看周光浩惊惧的脸色，不再逼问他，换了一种痛心的语气道，“光浩，林如哪样不好？你跟她本来是幸福的一对！”

周光浩极力控制着慌乱的情绪，用一种迷惘而又怀疑的眼神瞅着文涛，“不不，这怎么回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好吗文涛？”

文涛愤怒起来，“告诉你什么？是你应该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你比我聪明，你机智从容、深谋远虑，但是现在你不需要这些，只需要诚实，因为你面对的是一个被你长久欺骗了的情感！你还要再欺骗下去吗？”

周光浩语塞，愣愣地望着文涛，然后仰面朝天。

两人陷入沉默。

半晌，周光浩叹气道，“诚实会挽救婚姻吗？承认杀人会免于死刑吗？”

“你只想了自己会判死刑，却不去想被你杀害的那个人！”

“是，文涛，这就是我的问题，”周光浩黯然说道，“我知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说真的，我有时也讨厌我这样，但是思维已经成惯性了。”他招呼服务员，要一瓶二锅头酒。

酒来了，周光浩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问文涛，“你喝点吗？”文涛摇头，他便不勉强，自己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低着头喘了会儿气，道，“事情是这样……”

周光浩将自己跟明艳秋的事前前后后跟文涛做了个简单的交代。末了，他喝口酒，盯着文涛道，“如果我说我犯了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显然是无耻，但，文涛，我当年是甩掉明艳秋后去追求林如的，我感觉我欠她的……所以，这个错误就犯下了，你相信我，我真实的感情一直在林如那里，从来没变过，你相信我吗？我已经想好了，不是今天才想好，已经想了很久了，我要跟这个女人脱离一切关系……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来得及，林如会不会给我一个机会……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文涛，林如都知道什么？她是怎么知道的？”

文涛不吭声。

“朋友，你得帮我！你说，除了你还有谁可以帮我？”

“我一直想帮你，其实也不是……我只是，我只是希望林如幸福……”文涛结结巴巴道，脸涨得通红。

周光浩点头，隐隐一笑，“嗯，这个我懂，我知道。”

“也许是她的第六感觉，她很早就确信你在外面有个女人，以林如的敏感，你恐怕骗不了她，她只是不愿追究，选择冷漠……但是后来，大概两个月前，她手机突然收到两条匿名短信，第一条写——周光浩在外面有情人，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第二条写——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回林如是真的绝望了，她一猜就知道这是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干的……那天她崩溃无助，痛苦不堪，打电话把我叫去，在我面前哭得像个泪人……我不知道怎么劝她，劝她忍受吗？我也没权利把这事告诉你，就是告诉你又能怎样？你会向她承认吗？我知道你不会，那就变成我跟你串通好一起去欺骗她了，这些年，她一直生活在欺骗中，包括她自己欺骗自己！她就这样一直坚持到今天，她可能终于想明白了……”林如伤心痛苦的情形历历在目，文涛说不下去了，倒了杯酒喝了下去。

周光浩震惊，听罢，双手捂着脸反复搓擦着，除此，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遮掩自己的内心。

良久，周光浩长叹一声道，“我罪孽深重，对不起林如！”他一边在内心里翻腾着强烈的羞愧和自责，一边想让这种真实的情绪像一股电流传递到自己的眼睛，激荡出泪花，好让文涛看见。但是他失败了。他握住文涛的手，“怎么办呢？文涛，我还有机会吗？我不能跟她分手，你替我想想宁宁……”

“你还爱她吗？”

“当然！尽管……这么多年，我在情感上变俗了，俗不可耐，不像你……但是在内心深处我真的很爱她，我要找回这种感觉，你相信我，文涛！我可以！我向你保证！”

文涛心中充满悲哀，点头道，“好吧，我试着去劝劝她，或者让莉莉去劝，莉莉很喜欢林如……”

周光浩立刻道，“对！让莉莉劝，就让莉莉劝！这是个好主意！”

“还有，你跟明艳秋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主动跟林如坦白，不要在她面前做这种忏悔，暴露真相是残酷的，会击碎她最后的尊严，她需要保留这一份尊严……这事只我们两个知道，我跟莉莉也不说。”

周光浩感激地望着文涛，一边点头一边重重地去握文涛的手。

接下来，两人默默喝酒，彼此少言，仿佛又回到了刚见面时那种不知从何说起的尴尬境地。文涛起身告辞，周光浩恳请文涛再陪他坐会儿，文涛点点头，周光浩欲言又止，似乎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要说，便不住地叹气。

临别，文涛望着周光浩一筹莫展的沮丧神色，禁不住走过去拥抱他，道，“这对你来说是一段艰难的时光，但是你想想，林如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时刻，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你等我消息，我们保持联系。”

刹那间一股热流涌上周光浩的头脑，他眼睛湿润了。他意识到，真诚是一种自然的流露，而非刻意的表达。

送走了文涛，周光浩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整理自己的思绪，极力猜测文涛会怎么跟刘莉莉交代，刘莉莉又会跟林如谈些什么，能不能劝说成功。他突然觉得刘莉莉也许不会替自己说话，甚至会起反作用，若如此，还不如让文涛去劝说的好，接着他就琢磨起林如跟文涛的关系，想像这两个人背后是怎么议论他的，林如一定后悔当初怎么没有选择文涛。然后他又想难道刘莉莉就看不出文涛对林如有那么一种掩饰不住的情怀吗，“一个一说话就脸红的人，他到底是怎么把刘莉莉哄得高兴的？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他眼前浮现出那天聚会的情景，又联想刚刚文涛说过的话，忽觉得文涛是个不得了的有智慧的人物，他真是应该好好地研究研究他，从他身上学些什么。

他不能不想起明艳秋。他恼火她背着他干出那种下作的勾当，简直是疯了！但是他感觉自己恨不起她来，心想若不是他今天的失魂落魄跟她有直接关系，他此时就会跑到她那里去寻求安慰。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羞耻，但是他知道他已无法让自己变得纯粹，他甚至还在大学的时候就放弃了道德追求，并且将此作为自己深谙人生、成熟自信的标志。

“该开始的总会开始，该结束的总会结束，一切都是交易，包括所谓感情……看天意吧！”周光浩想。他开始紧张地谋划他的行动，想明白之后——事实上这几天他一直在酝酿一个完美的计划，这时只是再确认一下而已——他拨通了明艳秋的电话。

“你终于来电话了，我以为那天我们就算是分手了，再也不见面了……对不起，那天我喝了酒，”明艳秋嗲声嗲气道，“你在哪儿呢？回北京了？”

“还没回，还要一两天……打电话是跟你说一下，项目有可能启动，你让彭飞将项目建议书尽快寄我一份，寄到部里我收。”

“有戏了？”明艳秋惊叫，“亲爱的，我不是做梦吧！”

“没那么简单……不多说了，记住，项目的事让彭飞跟我联系，你不插手，我们之间没有关系！”

“我懂，知道了……你回来就跟我联系，我等着你，亲爱的！”她嘴唇贴着自己手机给了周光浩一个深情响亮的亲吻。 jt59lUtbFOxMTIK9eVaX818eYfLDKpz5jKSFE9Kz7MsHJEKRXzCJ3Lvc2tmeMtR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