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第二天一早，在约定的时间周光浩按响门铃敲开房门再见到谢部长时，谢部长已变成周光浩经常看见的那副神态了——阴冷、寡言。周光浩问部长昨晚睡得可好，部长只点一下头，说待会儿早餐时他要看一下讲话稿，就把门关上了，并不说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周光浩和岳秘书便一直在门口等着。大约过了十分钟，部长把门打开，露出个门缝，知道外面有人，在里面说句“进来吧”，周光浩和岳秘书赶紧推门进去，提醒部长吃降压药，收拾部长昨晚看过的文件，照顾部长穿戴，一切完毕，这便引领着部长出了房间，到餐厅去吃早餐。

各位部里随行大员早在小餐厅门口站立等着部长了，部长一到，大家纷纷躬身问候，谢部长并不言语，径直走进餐厅，周光浩随后紧着跑到部长座位处将椅子拉开，请部长坐上去，然后从包里取出一篇讲话稿放到部长跟前。大家互相谦让，都不敢理直气壮享受紧挨部长就坐的荣幸。部长专心看文件，并不理会。周光浩轻车熟路，依级别年龄不出声笑着悄悄示意每人座次，大家这才按其安排一一谨慎落座，尽量不搞出声响免得惊了部长。

早餐食物简单而精致，很快端了上来。部长瞅了一眼立在身边的女服务员，周光浩见状，紧着挥挥手，请服务员退下。部长又看了两眼稿子，这才抬头左右扫大家一眼，道，“昨日务虚，今日务实！今天是要切实了解情况、解决问题的，当然，有些问题恐怕一时解决不了，那就尽可能地把问题弄清楚，回去研究，不能空跑一趟，是吧，明天一早我们就走了。时间紧张，所以各位今天把脑子绷紧些，别等到回部里汇报的时候言之无物，问什么什么不清楚，那可就不好了。没有小兵跟着你们出来替你们做事，这对你们可是个考验，还有，记住，你们可别给人家端架子耍官腔，摆中央官员的谱，要谦虚些！”

大家纷纷表态，请部长放心。

孔司长略显不安，他坐在部长身边，踌躇好一阵子，凑近部长小声道，“底下挺关注703项目，昨天好几个人问……”

部长皱起眉头，不答。孔司长便不敢再说，一脸尴尬，一时不敢抬头跟大家对视。

早餐吃罢，部长一行便出发往视察现场去了。周光浩跟岳秘书陪着部长坐同一辆轿车。周光浩在车上不时与省政府办公厅的人联系，互相通报行程信息，务必保证东道主省长一行先行到达现场，稍作等候，部长一行不早不晚随后即到。部长一手抱胸一手支着眉骨闭目养神，不耐烦道，“不要老联系，好像我们很重视谁先到谁后到，来了人家这里，就一切听人家的安排，只管接电话就好了。”

“好的，部长，”周光浩紧着点头，诚惶诚恐。

部长拍拍周光浩的腿，带着安慰的口吻道一句，“有些辛苦不在点上。”

“是是，部长说的是！”

部长继续闭目养神。周光浩悄悄观察部长神色，琢磨部长话里的意思。他猜测部长可能还在为饭桌上孔司长说的那句话而烦恼。他天天陪着部长，察言观色，心里早就明白，关于703项目，部长的心病不光是他不情愿替前任作嫁衣裳——这是显而易见的，而且还有，就算不得已决定启动，无论交给谁去运作，部长似乎都不放心——他敏锐地注意到部长有时话里带话地流露出对某些亲信的不信任。此时他盘算着能不能跟部长提一提自己的想法，他意识到现在正是个机会，但又绝对是个冒险。他紧张思考着，想起昨晚部长就身份发表的那番理论，又跳回到部长刚才的话——告诫他辛苦要辛苦到点上。他觉得自己似乎受到了部长的某种不可名状的暗示和鼓励，在这个部里，他分明是部长最信任的人，最有资格替部长分忧。

过了会儿，部长动动身体，接着便双手搓搓脸，振作一下精神。周光浩见状，替部长整理一下衣领，使劲握一下拳，鼓足勇气道，“部长，关于703项目，我有点不成熟的想法……”

部长眉毛一挑，扭过头，盯着周光浩，“是吗？”

周光浩脸红起来，战战兢兢道，“这不该我想，我是瞎想。”

部长嗯了一声，阴着脸若有所思，这是不让周光浩再往下说的信号。很快，部长把头往座背上一靠，重新闭上了眼睛。

视察、讲话、座谈、合影、吃饭，一天的活动忙完，省长在酒店门口与谢部长热情话别，送部长上车回下榻宾馆。此番公务到此结束，终于摆脱了不得已的繁文缛节，彼此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告别宴上部长又饮了酒，刚一坐上车话便多了起来，望着窗外的夜景，极力赞美丹城的风土人情，说这地方的人最会享受生活，还说他的女儿一到这里就不想走了，每年总要想着法儿跑来饱饱地玩个几天，整天在街上逛！周光浩在一旁紧着插话附和，满足部长的兴致。这一天，他一直担心部长不满他早上在车里提了703项目的事，以至于整个行程他都极力避免跟孔司长接触交谈，生怕部长看见后怀疑他跟孔司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车到宾馆，一众人照例簇拥着部长上电梯，送他回房间休息。部长谈笑风生，道，“紧张了一天，你们也放松一下，还不太晚，可以到丹城的街上逛逛，短暂体验一下这里的生活！”

见部长高兴，有人趁机开玩笑道，“那部长您也跟我们一起逛吧，一起吃吃小吃，我这个人，只要是宴会，一准吃不饱，现在肚子还饿着！”

部长哈哈大笑，指指那人道，“跟我一样！我现在很想吃一碗阳春面！”

“那就不如干脆出去逛逛！您也微服私访一下！”大家争先恐后凑热闹说起打趣的话，博部长开心。

周光浩赶紧让岳秘书去跟宾馆服务人员打招呼，给部长做一碗阳春面送来。

说笑间已走到部长房间门口，部长摆摆手，不顾一众人还跟他说话，头也不回直接进房间了。

大家散去。不一会儿，岳秘书跑了来，跟部长说一会儿就做好阳春面了，马上送来。部长仿佛没听到，一边踱步，一边抽烟，转身冲岳秘书道，“你也跟他们去逛逛吧，光浩留下。”

岳秘书怯怯地笑着，不敢走，以为部长特意关照他。部长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吧去吧，”把根没抽几口的香烟扔到烟缸，说句“我洗个澡！”便往洗漱间去了。

部长的喜怒无常，周光浩和岳秘书都是知晓的，但这刚进门的一会儿工夫部长就变了副样子，还是让两个人措手不及。岳秘书站着发愣，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问周光浩，“我走？周主任”，周光浩低声道，“撑了一天，看样子是累了，说不定待会儿出来，把我也要请走，你先撤吧，有事叫你。”

岳秘书走了，周光浩心里忐忑不安，觉得部长一定有事跟他谈，就是那个703项目！他既恐惧又惊喜。他经常能揣摩出部长在想什么，生怕这次揣摩错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部长穿着浴衣从洗漱间出来了，边走边用毛巾搓擦湿淋淋的头发。这时正好门铃响起，周光浩立刻跑到门口询问，门外传来一个小姐柔美的声音：“给首长的阳春面做好了。”

周光浩打开门，微微一笑道，“给我吧，辛苦了！”便把送餐的小车从小姐手里接过，推进来，将一碗做得精致诱人的热腾腾的阳春面放到茶几上，然后把小车送还小姐，再次致谢。

“说了句玩笑话，还真麻烦人家去做了！”部长笑道。

“您别这么说，您还真是给了我一个提醒，以后就知道您在宴会上会饿肚子，下来得补得吃点东西……部长，我看这阳春面最好，有汤有水，清淡可口，易于消化，我看着都想吃了！”

“是吗？”部长快活打趣道，“那你把它吃了，赏你了，吃吧吃吧，替我吃了！”

“那哪行，部长！我说我想吃是想激发一下您的食欲，您赶紧趁热吃吧。”

部长笑呵呵坐下，舒舒服服地长呼一口气，道，“先抽一颗烟！”

周光浩紧着取香烟，递上一支，划根火柴给部长点上。

部长仰靠在沙发上，吸着烟，隔了几秒，冲周光浩一笑，盯着他道，“说吧，谈谈你的想法，703项目。”

周光浩装作一惊，不知所措。

“得了，说吧，这事不能再拖了，有什么想法尽管说，不要有顾虑。”

周光浩慌忙点头，身子往部长那里移了移，用一种既充满虔诚又显示着精明的口吻道，“我也是这么想，不好再拖了，现在上上下下、部里部外都在观望这件事，但是如果按原方案启动，一切不变，逻辑上有点尴尬，已然是免不掉被动的态势，要想化被动为主动，那就最好是抓紧时间弄一个新的方案出来，证明部里不是要拖这个项目，是有新的更全面的考虑，要是有可能，新的方案干脆把项目的名称也改掉，不叫703项目了……”

部长不动神色地听着，周光浩望着部长，等他发话是不是继续说下去。

部长手摸摸下巴，道，“这个我想过，你接着说。”

“您要是觉得有必要，我回京后一两天内拿出个书面的东西给您看看，书面的东西更严谨，而且我想遵循您的理念把高度写出来，有虚有实，这件事我想了有一段时间了。”

部长想了想，道一句“也好”，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停下来突然问，“你的想法跟什么人说过吗？”

“没有没有，”周光浩急忙道，“您了解我，我只敢斗胆跟您汇报一下……今天不该在车上突然跟您说这件事……”

“以后有话不要藏着，你跟别人不一样，是我身边的人，说错不要紧，就怕藏着不说。”

“是是，今天在车上您就说我有些辛苦不在点上，您批评得对！”

部长点头，重新坐下，沉思了一会儿，道，“项目的核心内容不可能更改，事情还是那些事情，新方案也就是改头换面而已，但文章要是做得好，效果会大不一样，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我相信你有这个才能！”

周光浩受宠若惊，有些坐不住，就站了起来，弓着腰道，“感谢谢部长信任，才疏学浅，我就怕辜负了您的期望！”接下来不知说什么好，便紧着把那碗面端到部长跟前，“您吃面吧，部长，凉了就不好了。”

部长招招手让周光浩坐下，道，“这个703项目，一堆人盯着，各路神仙跑上跑下、四处打探，不说你也清楚。我是故意搁置它一段时间的，就是为了把这个门彻底关上，彻底把它放凉了再说。我首先明确，跟我有关系的三亲六故绝不能染指这个项目，我不能犯这个错误，不能滥用自己的权力。但是，放任部里的人去运作，走所谓的公开程序，我也一样不踏实，欺上瞒下、胆大妄为，他们什么事都能干得出，这我知道！我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周光浩正襟危坐听着部长说话。部长把烟掐掉，又站起来踱步。过了会儿，部长突然问，“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周光浩迅即站起，不敢马上回答，停了几秒才回道，“我理解，部长！”他望着部长，内心涌动着一股严肃甚至庄严的情绪，试图让部长坚定对他的信任。

部长笑笑，“有找你问路的人吗？应该有。”

“是有，部长，”周光浩脸不免红起来，“但是他在我这里也打听不到什么，每次都很失望……”

“什么人？”

“以前是部里教育司的人，不得志，后来就辞职下海了，名字叫彭飞，这几年事业做得挺大。”

“哦……不认识，不记得有这个人。”

“走的时候，只是个副处长，您肯定不认识。”

“怎么会跟你有交情？”

“我们是同门师兄弟，有这样一层关系，所以他敢来找我，碍于面子，我就应付一下……刚进部里时，我人生地不熟，他关照过我。”

“哦，”部长一笑，“那交情还不错！”

“他几次想给我看他的项目建议书，我不看，不能看，看了就又多一次应付，还不如不看。”

部长沉思不语。

“不过，我想，”周光浩谨慎说道，“他倒是比别人有一点优势，就是，他非常了解部里的业务诉求，毕竟是从部里出来的。他也很看重他这一点，跟我说，他的项目建议书是独一无二的，技术和业务有最佳的匹配。”

部长轻蔑道，“从部里跑出去的小官僚，披上商人的外衣，少不了会吹！两头吹！”但是没等周光浩反应，马上又说，“回去跟这个人要一份他那个项目建议书，我看看。”

“好的，部长，我就说我看看……”

部长端起茶杯喝口水，笑着瞅瞅那碗阳春面。周光浩立刻起身道，“我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已经凉了。”

周光浩守在微波炉跟前，两分钟后把热过的阳春面端到部长跟前，“可以吃了，这回真得吃了，部长！”

部长微微点一下头，却不去动筷子，自言自语道，“这做大事，一般都是先虚后实，但虚又不是全虚，实也不是全实，都是虚中有实、实中带虚，能掌控这虚实两字的人不多，掌控住的就是高手！”说罢，部长审视地望着周光浩。

周光浩刚一做出心领神会的样子，部长呵呵笑着站起身，“好了！累了！我要休息了，阳春面你端回去吃掉！”一边说一边人已经往卧室走去了。

这是部长惯常的风格，总是突然间结束谈话。周光浩紧着跟在后面说几句恭敬的话，便端起碗轻轻退出了。 l7yv7klrk2vMxweR2hNxiLRB73sR2++Fw048u38x8Th1iFeCQgcCFjiVMgW4nPF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