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周光浩跟几个部里高级同僚陪同谢部长到W省交流视察,一起坐上了飞往省会丹城的班机。
谢部长按规定独自一人享受商务舱待遇,其余人等坐在经济舱。飞机起飞,周光浩装作闭目养神,脑子里想七想八,沮丧的情绪挥之不去。刚才去机场的路上,他在车里谄媚地跟部长说他和妻子周末受邀去文涛刘莉莉家里做客了,谎称刘莉莉让他代问部长好。谢部长挑起眼皮看他一眼,哦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像是警觉到什么,又像是不以为然。这让周光浩一时感到恐慌,生怕部长看穿他的谎言,又怕部长以为他这是在炫耀他跟将军女儿的关系,由此对他生出厌恶之感。联想那天的聚会,显然受欢迎的人是林如,自己则遭遇了文涛和刘莉莉莫名的冷遇,周光浩心里忽又生出一股强烈的疑虑,担心日后那刘莉莉可能会在部长那里说他的坏话——这是个虚伪的人,不值得重用!他怀疑这背后是文涛的嫉妒心在作祟,“这个家伙念念不忘的是他对林如的情感!”他想。“林如想跟我离婚,没准他早知道,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不幸告诉一个曾经痴情自己的男人,这种事最容易发生,所以他对我们的生活了如指掌……但是这家伙又是怎么跟刘莉莉解释的呢?他会把他对林如的同情告诉刘莉莉,让她对我生出厌恶?这简直太荒唐了,这家伙哪有这个胆量!刘莉莉又哪有这个肚量!”
孔司长隔着过道坐着,他是随行人员之一。他伸手拍拍周光浩,“老弟,刚起飞就睡了?”
周光浩惊了一下,睁开眼,紧着挺挺身子,笑道,“哪睡得着,琢磨一堆事。”
“办公厅是中枢机构,事多,多亏老弟年富力强,精明能干,能撑得住,换了我,早就散架了!”
“孔司长这是谦虚……您那里最近忙吗?”
“老样子,也没完没了一堆事,出来还能散散心。”
“羡慕!您出来能散会儿心,我就不行了,走哪儿事情跟到哪儿,谢部长就不用说,这趟差,你们几位也是我伺候的对象!”
“不敢不敢,”孔司长紧着拱手,“周主任把谢部长服务好就好,用得上我,请随时招呼。”
周光浩慌忙摆手,停了一会儿,道,“要是703项目上马,您就忙了。”
孔司长一愣,瞅瞅周光浩,低声问,“领导有想法啦?”
周光浩微微一笑,装出耐人寻味的样子,“估计有了吧……等着吧,总会有个结果。”
“是啊,总不能老悬着,我这儿左右为难,知道敏感,一字不敢跟领导提,只能装聋作哑扛着……事情定下来就好了,让怎么干就怎么干。”
两人同是部长的亲信,说话既小心谨慎又透着点亲密默契。几句交流过后,各自得了想要的信息,便收了这话题,开始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孔司长年长周光浩许多岁,故作随意之态以示与周光浩关系亲近,却并不敢倚老卖老,把周光浩当个小辈看待而失了分寸,周光浩则更是懂得深浅,虽是部长身边最红的人物,但自知资历短浅,因此对孔司长尊礼有加而又不失稳重。他们表面上一团和气,甚至彼此都以为对方对自己怀有好感,但是如若各自将真实的内心亮出来,两人必会大吃一惊——原来他们早已暗中互生恶感!孔司长嫉妒周光浩年少得志,认为此人是个天生投机的好手,满腹心计,有奶便是娘;周光浩则看穿孔司长虚假的正直忠厚,老奸巨猾,活脱脱一个大奸似忠之人。
谢部长一行下午到了丹城,在下榻的宾馆稍作休息,即去拜见省委书记,然后与省长进行工作会谈。晚上,省长安排晚宴招待客人。周光浩手里捏着电话跑前跑后沟通事项、落实程序,保证所有环节井井有条,不出差错。
宴席散后回到宾馆,省里、部里一群人簇拥着谢部长,乘专梯上楼,将其送至房间,在门口与部长点头哈腰,抢着说话,请部长好好休息。谢部长稍露微笑,“好,好”应了几声,挥手之间人早进了房间。瞅着周光浩和谢部长的秘书岳某跟着部长进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大家大气不敢出,在门口肃立两秒,然后轻手轻脚紧着离去,走了老远,这才互相说笑,放松了神经。
谢部长多喝了点酒,兴致盎然、满面红光,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去。周光浩紧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精致的银白色金属烟盒,手一按,盒子弹开,取出一支中华牌香烟,递给部长,知道他此时最想抽一颗烟。秘书把一杯茶端到部长跟前,道,“您今天太累了,”然后又紧着递块热毛巾给部长,让他擦擦脸、擦擦手。
“坐坐,坐下,”部长饱吸一口烟,招呼两个最亲近的属下,一边笑道,“来丹城总是要喝点酒的,人家省长知道我跟丹城有感情,老太太出生在这里,我也算是半个丹城人,再说这丹城是个产酒的地方,不喝点等于不给主人面子……”
谢部长在人们心目中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物,阴冷的目光仿佛能把人一眼看穿,只有他身边的少数几个人知道私下里部长的情绪经常飘忽不定,有时阴森森的一语不发,让人害怕,有时敷衍随便,一副漫不经心含含糊糊的样子,让人摸不着头脑,还有时候,尤其是喝了酒之后,他会突然变得神情亢奋、亲和有趣,一定要找人说说话,东南西北、海阔天空,一通随性发挥,一发要消了酒意方肯罢休。前任部长当政时,周光浩对这位当时部里的二号人物厌恶而又畏惧,在他面前战战兢兢,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的跟班。但自从改朝换代,得了谢部长的信赖宠幸,周光浩很快就对谢部长生出一种超乎感激的崇仰之情,部长的喜怒哀乐完全控制了他的情感,即使他看出部长一点缺点,他也愿意替他辩护。因为这是一种由衷的真实感受,而并非自欺欺人,他怀疑自己是否掉进了那个备受嘲讽又备受肯定的“屁股决定头脑”的定律,他觉得别人肯定会这么看他,但是他很快就把这种愚蠢的疑虑抛在了一边,因为他知道自己内心里对“屁股决定头脑”早就坚信不疑——大家谁不这样呢!
知道这是部长需要陪聊的放松时刻,周光浩紧着卸下平素必须保持的拘谨,话立刻多了起来。周光浩喜欢这种时刻,觉得这种时刻能让他跟部长贴得更近。他踊跃而机智,总能不失时机奉上既巧妙又恭敬的言语迎合部长的情绪。他每次都能把部长陪伴得开心满意,以至于有时候他希望搞清楚到底是因为他是个能跟部长说心里话的人,部长才欣赏他,还是因为部长视他为亲信,才喜欢跟他说心里话。两者都是好的,他都不愿意割舍,为此他经常暗地里沾沾自喜并细细回味,觉得谢部长不仅是他现在的楷模,亦是他未来的化身,他认为自己跟部长有很多相像之处。他太崇拜谢部长,所以经常会不由得嘲讽前任部长一贯正经的做派。在他眼里,前任部长永远是一副和蔼的面孔,却永远也不愿意跟人亲近,尽管他官至部长,但他实际上是个不自信的人,他怕别人看出他的缺点,而现在的谢部长就不同,谢部长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做派、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既是冷面机器又是性情中人,张弛有度、变化多端,真真是个有顶级头脑的自信无比的人物。
周光浩坐到离部长不远不近的位置,弓着身子道,“您今天喝得刚刚好,也就是您能把握住这个度,想喝的时候,就既能喝出感觉,又能控制住量,刚刚好!您的血压不允许你多饮,我每次都提心吊胆,怕您盛情难却,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可是每次都发现您喝得刚刚好,总能控制住。”
“这个所谓刚刚好其实不难把握,”部长笑道,“我这个人从不相信什么心血来潮、意气用事,也不相信什么性格即命运,你自己的身份自动就控制了你的思想和行动,我说是自动!这东西像一根无形的绳子绑着你呢,你官做得越大,绑得你越紧,明白吧?”部长刻意强调了一下他的意思,很想举个恰当的例子表述一下,但一时又找不到,便接着道,“不管什么性情,每个人都在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人犯错误不是把自己身份忘了,而是误解了自己的身份,就这么回事!”
“您让我想想,我感觉我好像领会您的意思了……”周光浩道,装作费劲琢磨的样子,眼睛忽然一亮,接着道,“谢部长,您看,我这个人特别爱吃一道菜,油闷大虾,我女儿遗传了我,也特别爱吃,但是只要跟她在一个桌上,这道菜放着,我发现我就自动就抑制了自己肚里的馋虫,顶多吃上一只尝尝味,就再也不动了,一大盘虾,多着呢,但就是不愿动,都让女儿吃了,谢部长,您说我这是不是也叫自动控制?身份是父亲,是一个意思吧?”
“哈哈,脑子快!倒是也可以这么类比!你想说你是个好父亲!”部长大笑,既是赞赏也是揶揄。“总之身份决定一切,你脱离你的身份说话办事,肯定要出问题。所以,我在想,为什么演员那么受大家欢迎,为什么呢?都知道这些人论成就论贡献,怎么可以跟科学家比,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是他们就是受欢迎,这里面是有玄妙的,很玄妙!”
周光浩做急切状,道,“那请部长快给我们说说!”
谢部长吸口烟,分别瞅瞅周光浩和岳秘书,笑道,“好,那就说说!那是因为演员属于很特殊的一类人,他们可以堂堂正正变换身份,把别人当作自己,把自己当作别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正经一会儿胡闹,演戏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们谁都没这个权利,就他们有,我们每个人都想做一下别人,但是不行啊,你就是你自己,你的身份已经定了,你能变吗?你敢变吗?但是演员就不一样,变是他们的专利,明白了吧,他们为什么受欢迎?为什么大家要追星?就是因为人们羡慕人家演员能变着花样生活,我们呢,只能一成不变!我这个分析可有道理?”
“您说得太对了!太深刻了!”周光浩击掌,表现出极其兴奋的样子,“您的分析是个重大发现,谢部长!就是啊,我也是纳闷,好像全社会都在骂,演员被捧得实在太高了,但某个明星一出来,人山人海地就围过去了,崇拜得不得了,原来玄妙在这里!这是不是跟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是一回事,谢部长!”
谢部长一笑,不紧不慢道,“是啊,一回事,解不了!这就是人性!人性的丑陋!”接着他就表现出不屑甚至嫌恶的表情,道,“但是说实话,你也别羡慕那些演戏的,他们今天演这个,明天演那个,变来变去,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变进去了,变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演了皇帝的把自己当皇帝了,演了皇后的把自己当皇后了,演了英雄的把自己当英雄了,说好听的叫入戏太深,说不好听的,我看就是人格分裂!一个人格分裂的人,生活还能好得了?都是表面上光彩,背地里乌七八糟!他们不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个普通人,傻傻地误解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我说,演员这个职业,最要紧的就是要把演戏和生活分开,得有自知之明,但是偏偏这个行当里的人,最是没有自知之明!”说着部长便开始抱怨时下演艺界贪婪浮躁的乱象,说很多演员实在是没有资格在舞台上、在屏幕上亮相,就是这些人败坏了这个社会的风气。谢部长说他从来不跟演艺界的人打交道。
抽完了一颗烟,部长还想再抽一颗,周光浩笑道,“那我可不能再给您了,您得守规矩,说好每天不超过三颗,再要就超了,抽烟方面您是不是也自动控制一下,你还有一个高血压的身份,部长,见好就收吧。”
“瞧,这儿等着我呢!这个自动控制,你算是活学活用了!”谢部长快活而又无奈地笑笑,“好吧,不抽了,我后悔这颗烟抽得太快,早知道就慢点抽。”
周光浩看看手表,道,“老规矩,谢部长,陪您斗几把地主,轻松一下您的脑子,您就该休息了,您看怎么样?”
“来吧,斗一会儿!”谢部长痛快道。
岳秘书赶紧去取扑克牌,他跟随部长多年,心思缜密、办事得力,但在言语上却远不如周光浩活套,总一副谨小慎微不敢僭越的样子,遇部长心情放松的时刻,亦想学着周光浩放纵调侃几句,引部长开怀,却是始终搭不上话,只好不断附和,一个劲闪着兴高采烈的目光在部长和周光浩之间来回转动,不敢有片刻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