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浩从明艳秋的别墅出来,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决定。坐在车上,他闭着眼睛一路思考。他想,摆在他面前的无怪乎四个选择:一是决定帮她,无论成与不成都要试试;二是拒绝她;三是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让她心知肚明,这件事不要指望他;四是表面积极答应她,却不做行动,编各种理由搪塞她,最后让事情不了了之。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否决了第一种选择,觉得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接着他又很快否决了第二和第三种选择,他感觉不管是拒绝她还是既不答应也不拒绝,都是一件令他头疼的事情,她已经把他逼到了墙角。“那就只能考虑第四种选择了……欺骗,人与人之间永远是互相欺骗,真的东西又有多少呢?”他颓然自语。
但是,下了车,在往家走的路上,他脑子里突然跳出相反的念头——也许应该试着碰一下这个703项目,关键是要搞清楚部长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想起明艳秋说的那句话——“如果你不仅仅是帮我,而且还是在帮你们部长呢?帮部长是不是也是在帮你自己?”他禁不住停下脚步。他发现自己最先否决的这个选择竟然是个诱惑,他一开始就暗中对它进行了保留,他只是不敢往那上面去想。“要想想,要好好想想!”他对自己说,拼命压制住突然降临的心里的不安。
回到家已经很晚,客厅是黑的。周光浩打开灯,瞅瞅妻子和宁宁的卧室,见门都关得紧紧的,知道她们已经睡了。他常常晚归,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景。
他轻手轻脚走到沙发处坐下,倒杯水喝,略微休息一下,准备回自己卧室躺到床上继续想那令他纠结的事情。
这时林如卧室的门开了,林如穿着睡衣走了出来。
“弄醒你了?对不起……我这就去睡了。”
林如不答,走过来坐下,呆呆地看着茶几。
他笑问,“论文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那就好……你不用担心,你在学校的位置没人敢动,淘汰谁也不会淘汰到你。”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也不要替我说话,不需要!”林如冷漠道,接着马上问一句,“文涛没跟你联系?”
“文涛?我们经常联系,什么意思?”
“今天他给我打电话,想邀请我们这个周末去他家里做客,他说这是刘莉莉的提议。”
“天!我们失礼了,我们失礼了!应该是我们请他们,我早就说过,但是……这回我们失礼了,太失礼了!”周光浩连连说,紧着打开手机看,发现文涛晚上给他打过电话,他未听到,那会儿他把手机设了静音,这是明艳秋给他立下的规矩,两人欢愉时不许接电话。“瞧瞧,竟然没听到,我这是怎么搞得,忙昏头了……现在太晚了,也不好给他回了,啊呀,不接谁的电话,也不能不接他的呀!”
林如厌恶地站起,就要走掉。
“后天是周末,你怎么回文涛的?我们得去吧,人家这么盛情!”
“你定吧”,林如撂下这一句,就立刻回卧室了。
周六上午,周光浩夫妇带了精心挑选的礼物,领着女儿宁宁来会文涛夫妇了。
刘莉莉刚一看见踏进门来的林如,就跑过去拉林如的手,接着索性快活地拥抱她一下,“好一个美女教授,为什么不让我长成你的样子!快进来,进来!”然后又紧着逗一下宁宁,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并不跟周光浩打招呼。
周光浩忙不迭极力向刘莉莉表达歉意,说早就想跟文涛说能不能赏光两家一起吃个饭,却总是不敢开口,怕这想法有些冒失,这下倒好,反倒先被邀请来了,还到家里来做客,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哪来的那么多的冒失,不许来官场上那套,大家是朋友!也怪文涛,既然珍惜这份友情,早跟我说就好了,也是怕,不知道他怕什么,我就那么不明事理?”刘莉莉快语说道,马上转向林如,“何况我那天一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也喜欢上我。”
林如满面潮红,道,“看你说的,”便不知再说什么好,躲闪着刘莉莉闪亮火热的目光,朝宁宁张望。宁宁喜欢文涛,此时早跑到文涛跟前,两人手拉手说起话来。
大家坐下,因文涛跟宁宁你来我往聊得欢快,便都加入进来。刘莉莉把宁宁招呼到自己跟前,问她是不是班里长得最漂亮的一个,宁宁张着大眼睛骄傲而又认真地点头,把大家都逗乐了。“不知羞!”林如道。宁宁立刻回道,“他们都是这样说的,我就相信了!”这便一下子把大家更逗乐了。
那漂亮的布偶猫跑过来绕着刘莉莉和文涛跳来跳去,寻求抚爱。宁宁从未跟猫接触过,盯着这猫的两只碧蓝的眼睛,很想过去亲近,却是不敢。刘莉莉就把猫抱起来递给宁宁,开心说道,“一起玩吧,瞧瞧,你们俩都金贵可爱,正好是一对!”
大家热聊起猫的话题,刘莉莉怂恿林如也养只猫,说养猫能改善人的情绪,让人精神放松,能治疗抑郁症呢,“我倒不用它治疗,得老陪着她,亲她摸她,跟她甜言蜜语,怕她得抑郁症呢!娇贵得很,不好伺候,每个礼拜都得送到宠物店打理,文涛同志就害怕抱着猫去宠物店,老躲着干这事,他嫌丢人!但是每天一回到家,第一眼不看我,先看猫!”
“我哪里这样!”文涛嘿嘿笑道,被刘莉莉说红了脸。周光浩在一旁兴奋起来,望着林如,征询道,“我们也养一只?你最适合养了,不坐班,天天待在家里。”
林如笑笑,不答。
又聊了一会儿,刘莉莉站起,拉着林如的手道,“就不把你当客人了,让他们在这儿聊,我们姐俩进厨房,一块做饭一块聊天,来吧!”
周光浩和林如一时愣住,都没想到会在这里享受家宴的待遇,更惊讶娇贵的刘莉莉竟会亲自进厨房做菜。周光浩紧着站起,瞅瞅文涛,“这太不好意思了,真是太……啊?”
瞅着刘莉莉和林如进了厨房,周光浩跳到文涛跟前一屁股坐下,使劲拍打文涛肩膀,压着嗓子啧啧赞叹,“文涛,你好有福气,嫉妒死我了!你是全世界最有福气的男人!”接着嘴巴凑到文涛耳根,“你得感谢我!”
文涛一笑,平淡回道,“你我都很幸运。”
“对对!”周光浩恍然,觉得自己有些轻浮,但一时又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接着说道,“你说巧不巧,文涛,我们两个在班里关系最好,现在发展得也最好,有那么几个赚了钱的,但是我从来不羡慕他们,也不想跟他们接触。”然后他就说起前不久一个财大气粗的同学给他打电话,想组织全班同学到京郊某个风景好的地方住一夜,大家好好聚聚,“我说好啊,这是好事一桩!”
文涛微微一笑,“你骗人家。”
“我能说什么呢?他自我感觉良好,以为有资格跟我商量这事,我不能破坏他的好兴致,毕竟是同学。到时候借故不去就是了,林如对这个更不感兴趣,”说着,他瞅瞅文涛,笑道,“你也一样!”
厨房里传出刘莉莉咯咯的笑声,文涛往厨房那里瞅瞅,又看看正跟布偶猫玩得起劲的宁宁,回头扫周光浩一眼,道,“我不一样”,语气里带出一种故意的情绪,“我也许会去。”他想起周光浩对林如做出的不耻之事。
“是吗?”周光浩一惊,随即拍拍文涛,“你要去,那我一定陪你!”
两人聊着聊着,周光浩把话题引到敏感的政治时事上去,向文涛探听高层的人事变动趋向。文涛道,“我知道的不比你多,我也不感兴趣。”这时正好宁宁抱着布偶猫跑了过来,他就撇下周光浩跟宁宁玩起来,宁宁问能不能喂点东西给猫吃,他说当然可以,立刻起身领着她去拿猫食。
比之文涛和周光浩的话不投机,厨房里面刘莉莉和林如的交流却愈发真诚愉快。林如与人的交往从来就是被动且慢热的,她一向怀疑女人之间的友谊,更不相信所谓的一见如故,她答应文涛的邀请是因为不愿意让文涛在将军家的千金小姐面前失了面子。尽管有上次的经验她已提前做好了准备,一见面她还是被刘莉莉不由分说的率性的热情弄得浑身不适,好长一阵子不知道该如何不失礼貌地响应她。但是到了厨房,两人单独在一起,渐渐地,她惊奇地发现她被刘莉莉的情绪调动且感染了。刘莉莉显然是个厨房里的生手,做事粗糙而笨拙,手脚忙乱地一会儿拿这只碗、一会儿动那只碟子,不讲轻重地将器皿往台子上随意乱放,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但她却充满自信,颇以主妇自居,指挥着林如跑前跑后。林如感觉这个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无法抵御的真挚的能量,不仅在张扬着自己,而且也在鼓舞着别人——这几乎是一种男性的魅力!她惊讶她身上竟没有丝毫装饰的特质,仿佛她不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的高贵身份,不觉得她们两个人之间有着极大的身份上的差别。她东一句西一句地问林如的过去和现在,好奇地倾听,欣赏林如的每一句回应,问及女人怀孕的感受时,林如涨红了脸,她便咯咯笑起来,“好啦好啦,这个到时候我自己感受,不问你了!”食材准备妥当,开始烹调,刘莉莉不小心往锅里倒多了油,竟不知如何是好,林如取一只小碗过来,将多余的油倒到碗里。刘莉莉惊呼,“可以这样啊!我以前好傻!”林如忍俊不禁,发现自己在她面前虽免不了还有些拘谨,却是敢于直视她并冲她微笑了——她有点喜欢上这个将军家的千金小姐了。
趁着大虾在锅里油焖的工夫,刘莉莉笑嘻嘻突然问林如,“在学校的时候,文涛是不是很不起眼?”
林如立刻涨红了脸,道,“都知道他整天泡在图书馆……”
“书呆子!”
林如红着脸低头笑笑,揣摩着刘莉莉的心思。
“不过我还就是喜欢他的书呆子气,话没说两句就要脸红,这种男人才靠得住,像个小孩,玻璃心,很纯!我呀,经风雨见世面,各色人等见多了,什么什么阳刚的呀、什么什么豪爽的呀、什么什么稳重的呀大气的呀,还有各种风流才子、清高雅士……哈哈,扯!其实都是一个字——装!我告诉你,女人好装,男人更好装!区别是,女人一装就露馅,男人的那个装,跟真的似的,演技一流!见多了会装的男人,就特别想要找一个不会装又有深度的,呵!还真让我找到了!他这个人啊我看他是一点都不会装,除了有那么一点自尊心,”说着刘莉莉咯咯笑起来,“他那个自尊心也跟小孩一样,可爱着呢!”说着她就给林如举个例子,刚开了个头,自己就捧腹大笑了,“他这个家伙可爱逛胡同了,迷恋北京那点残存的古董,迷得不得了!那天我们又去逛,路过一个以前住过一名大作家的院子,现在是老百姓住的大杂院了,人家门上写着‘闲人免进,谢绝参观’,他隔着门缝往里看,犹犹豫豫,说里面有个欧式建筑,我看他是很想进去看看,但是又不敢进去,我才不管这个,推开门直接就进去了,不就是看看,还犯法了!他做贼似的缩头缩脑跟在我后面,笑死人了!还有更逗的,进去刚转了一小会儿,有人出来了,你可不知道,他连人都没看清,转身就往外跑,就像是真偷了人家的东西,把那个男人也弄懵了,跟着就追出去了……”刘莉莉笑得前仰后合,一发讲不下去了,“他呀,做不得一点坏事,没贼心,更没贼胆!”
但是林如却不大能笑得出来,埋头听着,已是心神不定,极力猜测刘莉莉话里的意思。她指指灶上的锅,刘莉莉“噢”一声,紧着把锅盖揭开,翻炒几下,叫道,“好啦好啦,正正好!大菜出锅了!”
餐具摆好,菜肴端上餐桌,大家落座,文涛开启一瓶法国名贵红酒,给每人倒上。刘莉莉让文涛先说几句,文涛红着脸推却,冲刘莉莉道,“还是你说吧,你会说话。”
刘莉莉欣然答应,“好,那就我替你说!”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手举酒杯分别冲周光浩和林如笑笑,道,“感谢两位光临,还有我们这个亲爱的小朋友!文涛在北京没几个亲近的朋友,就你们两个看得起他,一直以来给了他真挚的关怀,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对此念念不忘……今天我正式加入进来,希望我们两家从此亲密无间、常来常往”,她手一抬,指指文涛和周光浩,然后笑嘻嘻转向林如,“他们两个不用说,早就是好朋友,现在我正式宣布,我们两个也已经是闺蜜了!对吧,林如?来吧,大家举杯,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周光浩鼓掌欢呼,文涛和林如亦笑着附和,大家都站了起来,四个酒杯碰到了一起。林如注意到刘莉莉自信快活的眼神偶尔会在文涛和她之间来回迅速一掠,这让她害怕,眼睛便更不敢往文涛那里瞅了。
此时周光浩兴奋不已,等着大家一阵说笑之后也发表一通感言。刘莉莉早看了出来,周光浩刚要站起,她便紧着阻止住,冲林如道,“你家这位肯定会说话,我们先不听他的,你讲两句吧,让我们领略一下大学老师的讲话风采!”
林如毫无准备,红着脸道,“你是难为我呢,我真的不会讲话……”
“讲两句吧,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么开心的场合!你先说,然后我补充!”周光浩道,然后呵呵发笑,带着既歉意又揶揄的语气冲刘莉莉道,“这就是经常不社交的结果,连话都不敢讲了。”
林如不看丈夫,突然变得镇静,想了想,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微笑着说道,“不是不敢讲话,是不会说假话!”她望了一眼文涛,立刻把目光转向刘莉莉,接着道,“真心感谢莉莉、感谢文涛,感谢你们的邀请,我由衷祝福你们这个刚建立的幸福家庭……我真不知道我哪里让你喜欢了,我一点也不好,有点自闭,但是,我发现我是真的喜欢你,很高兴认识你,我为这个而开心,说真的,来的时候以为就是来应酬一下,反正……好啦,不说了,我仅代表我自己敬你们一杯,为你们的幸福干杯!”
放下酒杯,刘莉莉马上跑过去跟林如紧贴着拥抱一下,动情道,“你这么说,我真高兴!”
这种意外出现的动情的场面让周光浩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好意思讲话了,但又觉得不能不讲几句,瞅瞅文涛,“我也说两句?”
文涛笑道,“不说了吧,光浩,不要这么太正式,我们随意一些。你说,我就得说,可我是真的不会说话。”
“没错,套话不说了,”刘莉莉立刻接过文涛的话,“这又不是官场的应酬,非要有个什么表示,现在我们进入轻松自由模式,大家无话不聊,除了金钱权力,这种讨厌的话题就别掺和进来了,败胃口!你们两个男的要是想聊,找机会单独聊吧!”
“哪里哪里,我们也不聊”,周光浩紧着道,他吃惊自己被文涛和刘莉莉莫名冷落,加之林如一贯对他的不留情面,令他不由得生出一种受辱的感觉。他觉得文涛变了,娶了高官的女儿后不自觉地开始在他面前摆起了架子。
接下来周光浩看着林如被刘莉莉热烈赞美欣赏,两厢虽是新识,却聊得投机,刘莉莉甚至把林如拉到身旁贴着她的脸耳语,一发成了亲密的一对,这边文涛与他是多年老友,却是无话找话。他如坐针毡,愈发觉得自己处在了一种尴尬的位置。“难道文涛这家伙在刘莉莉那里说了我什么坏话?会吗?”他想,“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盛情邀请我们来呢?还摆了家宴……为了林如?刘莉莉非要交林如这个朋友?呵,这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下回轮到我们了吧,两位能不能赏光来我们家做做客,我们也在家里吃饭,你们尝尝林如的厨艺!”周光浩道。
刘莉莉道,“这得林如说话,林如请我们去我们才去,女人在家里得有这个地位!这次请你们来就是我的主意,文涛是个传话的!”
“对对,僭越了僭越了”,周光浩忙道。
几人眼睛一起看着林如。
“当然很荣幸……”林如红着脸道。
“看看,倒像是我逼着林如邀请我们,这多不好,”刘莉莉冲周光浩道,“你这个当官的,在外面是官,在家里应该是个听喝的,这才是摆对了位置!”说着转向林如,“现在就定好,下回去你家,我们姐俩只管在外面聊天,他们两个在厨房里弄菜,就这么定了,得让男人下厨房,下厨房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她眉毛一挑,冲周光浩笑道,“怎么样,你行吗?不行就赶紧练练,什么时候练好了,我们才去!”
周光浩掩饰窘态哈哈大笑,“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但是我有信心!”接着抓抓文涛的手,“你行吗,文涛?”
刘莉莉抢着说,“他可不是行,是很行!我教会的!我们两个总是一起在厨房,说说笑笑就把饭做出来了。我跟他结婚前就商量好了,这辈子要过平民生活,享受平民生活的快乐!我们认为平民生活最主要的活动场所就是厨房,喂,你们听说过没有?”她一边问一边放纵地发笑,“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厨房里的灶台是夫妻的另一张床,厨房热,夫妻才热!”
林如红着脸垂下头,周光浩嘴上忙不迭说“有道理有道理”,却早已是一脸的尴尬。
“莉莉,每家都有每家的模式,”文涛难为情说道,不希望刘莉莉再深入这个话题,“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刘莉莉正欲反应,林如突然说话,道,“虽然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但树叶总归叫树叶,草总归叫草……每个幸福家庭就是一棵幸福树上每片不同的树叶,不幸的家庭不长在这棵树上。”
“哇,你太厉害了,这个比喻太妙了!”刘莉莉拍手。
“我是在解释托尔斯泰的那句话——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她喜欢文学”,周光浩酸溜溜道,接着又不由得恭维一句,“还曾经打算写一部小说呢。”
“真的?你可真是个才女!”刘莉莉惊喜而好奇,热烈地问这问那,并告诉林如自己最爱看《飘》这本书。
刘莉莉对文学一知半解的肤浅理解每每令林如怔住,露出尴尬神态,但林如愈是尴尬,刘莉莉便愈是起劲地表达她的思想,想得到林如的赞许。林如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笑说一句“我们不谈文学了,文学要消亡了”,不料,这更加引起刘莉莉的好奇,弄得林如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后悔自己发了这种不合时宜的感慨。
话题转到电影上,后来不知怎么又转到建筑上了,刘莉莉说她喜欢西式建筑远甚于喜欢中式建筑,并为自己能说出巴洛克风格和哥特式建筑这样的词汇而自豪,正当她津津有味赞赏哥特式建筑的神奇美妙时,文涛笑着揶揄了一句,道,“哥特式建筑反映的是欧洲中世纪的一种病态情绪。”但是他说罢就后悔了。
“瞎扯!”刘莉莉道,转向林如,“他这是嫉妒!他经常笑话我崇洋媚外!我呀,有些地方还就是崇洋媚外!”
林如笑道,“他倒也不是随便说的,我记得我看过这方面的书,说欧洲中世纪是一个精神特别苦闷的时代,哥特式建筑那种奇异的夸张表现,反映的是精神压抑之下一种强烈的渴望。但是把它说成是病态,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刘莉莉瞪大眼睛听着林如说话,一时没了言语。周光浩扫一下每个人的表情,冲文涛呵呵一笑,道,“说成病态显然过分了,文涛,建筑是艺术品,艺术品的特质往往是评论家硬给安上的,那么,不同的评论家就有不同的解读,见仁见智……另外我还听说欧洲中世纪其实并不是个精神压抑的时代,好像被后人夸大了,也算是一种观点。”
文涛点头,眼睛瞅着刘莉莉。
“都是有学问的人!”刘莉莉道,故意不看文涛。她这么突然来一句,引得大家面面相觑,一下子便严肃起来。
议论文学时刘莉莉已感觉到自己知识浅薄,但是觉得自己尚能应付,这次谈建筑,她终于掩饰不住地流露出自卑,并且心里生文涛的气,觉得他故意挑起话头,抬高林如,而让她在大家面前丢丑。文涛一时涨红了脸,突然想起什么,紧着起身跑到书房去,不多会儿,拿着两张大纸跑出来向大家展示,“你们看看,这字是谁写的?”
刘莉莉脸红起来,道,“讨厌,你就别取笑我了!”但是她一下子开心了,话马上就多了起来。林如惊讶刘莉莉写一笔如此好的书法,由衷赞叹,同时也是补偿刘莉莉刚才的失落,说自己对书法一窍不通,实在是惭愧。“快拿走!快拿走!”刘莉莉冲文涛喊叫,然后举起酒杯,乐滋滋冲林如道,“来,林如,我们俩干一杯,我们越来越了解对方了!”
……
这场聚会与其说是两家友谊的显示,不如说是两个女人心思的碰撞。文涛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周光浩则似懂非懂、一头雾水。送走周光浩一家,刘莉莉不说话,耐人寻味地盯着文涛看,直把文涛盯得脸红心跳。文涛躲闪着刘莉莉的目光支支吾吾问,“你们两个开始那会儿在厨房里说些什么?老听见你笑。”
刘莉莉不屑地一笑,不答。过了一会儿,她挥手拍拍文涛的脸,道,“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惦记她了,你跟她有的聊,你不爱上她才怪呢!但是以后她是我闺蜜了,归我了,我替你关心她!等着,过几天我就单独约她见面,逛街、吃饭、看电影,你信不信,我和她要成为互相离不开的最好的朋友!她没有朋友,正好!别的不说,有一点我们相同,我和她喜欢同一个男人!”说着,她搂住他,贴面跟他对视,对着他吹口气,嬉笑道,“你瞧瞧你老婆的气度,把个情敌当朋友!”
这边夫妻如此,那边夫妻却是另样。周光浩和林如告别文涛刘莉莉夫妇后,车刚开动一会儿,尽管知道从林如那里不会得到什么称心的回应,周光浩还是忍不住道,“这个刘莉莉好奇怪,真是话多……对你就那么有好感,真真假假,是不是有点过了?”
林如果然不答,仿佛没有听到周光浩的话。她心里正烦闷,连宁宁跟她说话,她都懒得应答。她显然也看出刘莉莉故意冷淡排斥周光浩,现在他才敢表达出他的气恼。她觉得他咎由自取——他那种谦卑的做派是多么虚假丑陋!有一阵子她似乎隐隐替他难过,看着他展现出来的是那张可怜巴巴的脸,她想他平常是个多么从容不迫、自以为是的人啊!她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怕他跟她冷漠的夫妻关系被刘莉莉知晓,她心里止不住嘲笑他——他就算再精明也算计不到,他们生活里的种种不幸对这个刘莉莉来说,怕是早已不是秘密了!她想起席间她曾怨恨文涛,她看文涛经常低着头不敢看她,就知道他在刘莉莉面前出卖了她,她为此深感耻辱,于是她努力强迫自己漠视刘莉莉的热情,但是,不幸的是,她发现自己一边对刘莉莉生着妒意,一边又不由得喜欢她的真诚直率,那种混合着羞耻和感动的复杂感受常常令她呼吸困难。
车上,宁宁很快靠在林如身上睡着了。林如闭上眼睛回味刚刚过去的一幕幕场景,渐渐也感到疲惫。“他们幸福吗?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真实吗?”这些问题趁着她的疲惫突然从她脑子里穿了出来,之前她一直刻意把它们藏在暗处,仿佛它们是一种尖锐无情的刃器,一旦弹出,便要刺破她拼命守护着的秘密。但是现在,她发现她很快就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这样发问。“我不会因为自己不幸,就诅咒他们的幸福吧,那我就更加不幸了。”她想,不管文涛和刘莉莉是不是真的幸福,在这两个人眼里,她和周光浩无疑是一对不幸的可怜人,现在车子正往他们那个永远不变的孤寂冷漠、毫无生机的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