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明艳秋应允了彭飞的合作邀请，两人火速行动，彭飞入股深圳某IT公司，迅速成立703项目组，马不停蹄制订项目意见书，明艳秋则先瞒着周光浩通过各种渠道试图接触部里负责项目开发的关键人物——孔司长。她打听到这个孔司长似乎对项目的推进并不热心，对项目是采用外包运作还是内部开发，态度亦模棱两可。一堆找上门来的IT公司多数被他毫不客气不理不睬挡在了门外。有些公司甚至是部里有头有脸的人推荐来找他的，却也在他那里吃了软钉、讨了无趣。

大家纷纷猜测孔司长暗地里在打什么算盘，但只有深谙官场门道的聪明人能猜出孔司长的心思——703项目不过是前任部长留下的一张纸上的空文，现在到了现任部长手里，他恐怕想的不是如何把纸上的东西变成现实，而是要不要把这张纸撕掉——这对他来说是件颇伤脑筋的事情。依孔司长的官场经验和对谢部长心理的猜测，部长多半会否了这个703项目，另起炉灶，如此方能凸显新任的权威并开拓新的政绩，现在部长需要时间来淡化这件事情。他心里明白，不管此项目命运如何，在谢部长未表态之前，他必须先替谢部长挡箭，对内对外敷衍应付，即使得罪人也在所不惜，不然就是给这个新任部长添堵添乱，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这天，明艳秋在她的办公室里用座机正跟远在深圳的彭飞交谈，她的手机响了，她一看屏幕，急忙挂了彭飞的电话，赶紧去接手机。手机那头传来一个男人沮丧的声音，“明总，实在不好意思，孔司长不愿赴宴，理由当然是忙，忙得不可开交，说有事就在电话里讲吧……看来他知道我请他的意思，我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是明艳秋这些天第五次接到不同朋友传过来内容却大致一样的回复，她没想到与孔司长见一面会如此不容易。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703项目或许已经名花有主了。她再给彭飞打过去电话，说了刚才约请孔司长再次受挫的事，彭飞沉默一会儿，道，“明总，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就算能把孔司长约出来，事情也未必乐观，还是讲了故事，您不要误会，我不是不相信您的能力……您不听我的，还是不愿找周光浩，但是，明总，周光浩才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他通着天呢！您明白吗？”

“您怎么知道他会帮我？他为什么要帮我？”

“您总得试试，我在想，假如他介入，他就不光是帮你，也是在帮别的人，他是部长的身边人，那么说到底，他更是在帮他自己，这是官场上的一条逻辑线。您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放下电话，明艳秋像发呆一样沉思，然后一阵冷笑，心底里不由得佩服彭飞的精明老练。她抬手看看手表，镇定了片刻，拿起电话拨通了周光浩的号码。

“今天来吗？又有多少天没见了……”她对着电话妖柔说道。

“现在有事，一会儿给你打过去。”周光浩回应道，匆匆挂了电话。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做派，知道他经常是故意的，他本来可以立刻答复她，跟她聊几句，但他一定要显示一下他的正经和忙碌，给她的热情浇一盆凉水。她也知道，每当他这么回应她，十有八九他会跑来跟她私会，他若真不能来，就直接谢绝她了。跟他一样，她也经常给他以同样的报复，在他主动联系她时，也如法炮制先故意冷落他一番，颇以为有趣。他们互相排斥又互相吸引，倒让两人的关系变得稳固而长久。

在她等他回话的空闲，她趁机琢磨见到他时她将要施展的手段，尽管这些天她一直在计划这件事情，她还是禁不住心惊肉跳。这时她的美国丈夫陆先生的一个女儿给她打来电话，跟她说她父亲生病了，在电话里连珠炮似地讲英语，愤怒声讨她这个不负责任的继母。明艳秋紧着把电话打到她丈夫那里去，问他现在的情况，陆先生埋怨女儿小题大做，说自己不过得了感冒，一直咳嗽，总会好的，让她不要惦记，末了，问她是不是该考虑入籍的事了，总不能老拿着个绿卡。

明艳秋厌恶而又可怜自己的丈夫，很长时间里，她怂恿厌恶的情绪尽情迸发而掩藏那已经微弱的怜悯的存在，而且有时连这怜悯也变成了厌恶的成分，令她想起来就立刻去疯狂驱赶。她跟他的每次团聚成了她逃不过去的劫难，仿佛那每月一次的女人身体里的脏物，毫不留情地总要定期冒出来。她对他的冷漠显而易见，想让他跟她提出离婚，但是，他却打定主意永远顺从她，像个丑陋可怜的狗犬蜷缩在她身边。他从不给她机会表达不满，这让她害怕等有朝一日她决定遗弃他，她是否能当面对他讲出绝情的话，那将不是令她痛苦而是令她恐怖地考验她心肠的硬度。

过了好久，周光浩才回她的电话，懒洋洋说道，“你这是又闲下来了，闲下来会想起我。”

“没良心！你是说你自己吧，”明艳秋挖苦道，“男人才是这样，女人惦记着，他就轻飘飘，但是女人就是贱，明知他轻飘飘，还是要惦记着！我下辈子不做女人！”

“这是什么话！好啦好啦，下班后我过去吧，下周一要陪部长出差，又要忙了……还是老地方见？”

“不，先来行宫！”她悄声娇滴滴道。她把她住的小别墅起名为他的“行宫”。

明艳秋吩咐属下到公司附近一家有名的饭馆订做了两样周光浩喜欢吃的鲁味菜肴，再买些食材回来。下午，带着这些东西让司机开车早早送她回郊外自己的小别墅了。

回到家，她紧着将客间、卧室清理打扫得干干净净，便跑到厨房忙碌。她在美国时跟她的丈夫学过厨艺，这是她头一次亲自动手做几样拿手的菜肴让周光浩今晚来品尝。他们总是在饭店里吃饭，“老地方”更换了无数次。

周光浩下班前临时遇上了事，处理完事情，天已经半黑，路遇堵车，当他开车赶到明艳秋的别墅时，天已完全黑了。走进小院，他看见别墅楼上楼下一片漆黑，好像没人一般。

“看样子她是生气了”，他想，“但总不会一走了之吧，已经告诉她会晚来一会儿……”

门是开着的，周光浩笑笑。进了客室，他打开灯，室内空空荡荡，不见明艳秋的影子。他就喊她，“人呢？还真生气了？”一边喊一边往楼上走，但是没有声音答应。

上楼后，周光浩摸索着找到墙上开关，把灯打开。他吓了一跳。

明艳秋穿一件红色丝质睡裙，露着雪白细嫩的臂膀，长发飘飘，身子倚在里间卧室的门框，含情脉脉望着周光浩。不等周光浩说话，明艳秋已飞奔而来，把他紧紧搂住。她那裹着胴体的光滑的丝衣贴在他手上，令他心神荡漾。

“还以为你生气了”，周光浩笑道。

“怎么会生气，今天特别体验了一下等一个人回家的感觉，等待的每分每秒都幸福无比……”

“哈，你今天怎么了？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

她不知怎么脑子里突然闪过她的美国丈夫生病的事，仿佛她巴不得他赶紧死掉她便彻底解脱了似的。“讨厌！”她一边捶打周光浩，一边挣脱内心里一种混合杂乱的情绪，仰着香喷喷的脸冲周光浩娇滴滴说话，“非要有什么高兴的事吗，就是想你了，天天都做梦想把你拴在身边，有心爱的男人，女人才是女人！”

周光浩道，“我总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才不，我是！”她努着嘴道，轻柔亲他一下，勾住他的脖子，发出娇羞酥软的声音，“累了一天，还有力气吗？”

周光浩笑笑，随即将她一把抱起便往卧室里去了，她双腿悠荡着将拖鞋甩掉，故意将两只小脚抬得高高，绞在一起上下扭动，如亲密的一对情人翻云倒海。她在心里说，“一定的，没有我做不到的！”

……

一切过后，明艳秋让周光浩淋浴完躺到床上别动，好好休息一下，自己穿好衣服跑出去了。周光浩舒服地躺在床上，一边翻看手机，一边回味刚才明艳秋做出的各种新鲜刺激的花样，心想，她今天一定有什么事要说，是不是又要逼他娶了她，于是用了这种特别柔情的方式。他笑笑，觉得自己对付她有的是办法，他发现自从他成了谢部长的亲信，他整天跟部长在一起，不知是受了部长的影响还是被神灵点化，或者兼而有之，他变得更加老练成熟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她在外间喊他，他便起床迈着舒缓的方步从卧室里出来。这回他又惊住了。

明艳秋正对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冲他得意发笑，再看这张洁净的白色桌子上，六个精致的金丝白盘上都扣着鱼肚白瓷碗，桌前铺了红色餐巾，上面小碟竹筷整齐摆放，两只盛满红酒的细高杯子亭亭玉立，一支硕大的玫瑰在桌子中央的蓝色花瓶里美丽绽放。

“请坐吧，先生！”

“你变出来的？”

“有两个是让饭店做的——你喜欢的葱烧海参、油焖大虾！其它四个，我的手艺！刚刚我去加热了一下，打开看看吧。”

周光浩将扣在盘子上的碗揭开，嘴里一一念叨，“宫保鸡丁、麻婆豆腐、蒜蓉西蓝花、夫妻肺片”，惊喜道，“你可真是了不起！”

“我能当老板，也能当主妇！周先生娶了我，不亏！”

周光浩一笑，“就怕我受用不起。”

“讨厌！”

“这是个阴谋”，他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道。

“也许是，让你永远记住今天，除了我，没哪个女人再适合你！”

他笑问，“还有呢？”

她盯着酒杯，停顿片刻，羞臊地笑一下，却用一种出奇平淡的腔调道，“今天是我把贞操献给你的纪念日！”

她冥思苦想精心编了这个瞎话，知道他记得那件事，却不会记得那个日子。她接着道，“这话我电话里说不出口，我就打赌看你今天能不能来、有没有时间，老天还真是眷顾我！”

他满脸通红，却不禁哑然失笑，不相信她说的话，觉得稀奇荒唐，但是他看见她一瞬间眼里闪出泪花，他便不由得有点信了，脸更加涨得通红。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她极力挣脱他，但他锲而不舍，终于达到目的，事后她捂着脸哭哭啼啼，一发不可收拾，他慌了，对她发誓说此生会永远守护她。后来他为这个发誓不知后悔过多少次，他认为男人的发誓可笑而幼稚。

“从那天起，我以为我就是你的了……”说着，明艳秋举起酒杯。她看他信她了，暗自欣喜，不禁佩服自己的演技，“来吧，为这个日子干一杯！”

周光浩举起酒杯，但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羞于问她怎么会特别记下这日子，而且过去从来没提过。“果然用了新鲜的招法逼我跟她结婚，这就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他想，嘲笑之中不免烦躁起来。

“这么多年，一个女人这样对你……”

他笑着打断她，“很开心的一天，不要弄得很伤感吧，这很影响胃口，这么一桌子菜！”

她耸一下肩，望着他自嘲地笑笑，然后郑重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怕我又逼你离婚，好吧，现在我告诉你，我决定再不逼你了！”

他听了一怔，盯着她看。

“这个门永远向你敞开，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别来，我知道你要的就是这个，等哪一天你彻底腻了，一次也不想再来了，我也不会怨你。我想明白了，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拽也拽不住，你说是吧？”

“在说什么呢！”他红着脸道，不知自己是觉得感动还是失落。他极力想搞清楚是什么事情触发她这样想。

“不说了，以后我们两个都轻松了，爱你一场，我自愿的，没有结果，我不怪谁，我的命已经足够好了，这么想才对。”她道，举起杯子轻轻饮了一小口酒，然后轻轻放下，显出风轻云淡的样子。

“听着好像是要跟我做告别……是我不好，让你有些寒心了，我真的是不好，我的确是自私……我知道我们在一起非常好，这么多年，还总是有激情”，他一边说一边为自己这样表达而吃惊，前段时间他还拼命地想摆脱她，但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害怕她从他身边走掉。他甚至想走过去抱着她安抚她一下。他望着她，一时觉得她浑身闪闪发光。

“谢谢你，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吃吧，我们都饿了。”

“我还吃得下去？”

“别装了，你心里高兴着呢，你说不出的话让我说出来了，你也不用安慰我，我说了，我不怪你，大概是我上辈子欠了你，让我这辈子还，我已经还了，要是还多了，就记在你下辈子吧。”

“好啦好啦，越说越不像话了，”他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抱住她的头。她不动，他就伸手抓她的两条胳膊，左右拽起，强迫她搂住他的腰。她先是虚贴在他身上无动于衷，但是渐渐地，她的手指开始在他腰上动弹，身体也一点一点使力，在她突然感觉到他那突起的力量时，她紧紧地把他抱住，从喉咙深处发出如濒临死亡般夺魂摄魄的绝望呻吟。

……

“我要死掉了，亲爱的，”缠绵过后周光浩笑道。两人开始吃饭，周光浩饿坏了，欢快地大口咀嚼。

明艳秋喝口酒，哼一声，回他刚才的话，“一发烧尽了，化作烟灰，从此干干净净！”

“不许这么说，我们俩哪就那么容易分开！”

“别说漂亮话，男人烦女人，很容易，守了我这么长时间，没让你烦，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我不能等到哪天你烦了我，那我就疯了！”

周光浩筷子停在半空中，突然笑问，“你是不是看上什么人了？或者……有人追你？”

“下作！好没良心！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还好意思这样问我！”

周光浩笑呵呵紧着道，“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我们干一杯。”

两人举杯喝了口酒。放下酒杯，明艳秋斜眼盯着周光浩，然后看看天花板，慢悠悠道，“女人心里容不下两个男人，追我的人多了，可惜我就看上你一个……不过以后，我准备清空自己了，这回要是能拿下这个项目，我就钱也不挣了，一个人周游世界，做个世界公民。”

周光浩一愣，“这个项目？哪个项目？”

“703项目呗！”

“什么？你决定做了？”周光浩大惊。

“嗯，决定了，跟彭飞合作，已经开始运作了，他手上已经有了一家IT公司，在深圳。”明艳秋道，极力装出平淡的样子，“我真是挺佩服你这个师兄，有眼光，有魄力！”

周光浩不屑地一笑，紧接着就皱起眉头，抠抠额头，问，“你什么角色？”

“公关，拿下项目，跟他平分收益。”

“他靠你拿下项目？”

“是，他做不到。”

“你能做到？”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抓住这次机会。”

周光浩长叹一口气，“你还是没听我的，艳秋。彭飞他自以为聪明，他想没想过703项目也许根本不会立项，拖着拖着就黄了，最终你们是白费力气。”

明艳秋一下子惊了，“不会立项？也就是说可能不会有什么703项目？你怎么不早说？你故意吓我是吧？”

“这里面水很深，艳秋，你不懂。”

明艳秋举酒杯把一杯酒喝了下去，茫然四顾，然后一笑，道，“是的，我不懂，你不让我懂。”

两人沉默。

明艳秋走到周光浩跟前，俯下身子，头枕在他腿上，“光浩，你帮我一次好吗？让703项目立项，把项目给我做，我相信你有这能力。这段时间我四处托人，希望把孔司长请出来见一面……”

“他不会见，见了也没有用，决定权不在他那里，他连推荐的资格都不见得有。”

她点头，抚摸着他的手，“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他捏捏她的手，摇头道，“但是我帮不了你，我是说就算我想帮你……你想，连孔司长都……”

“亲爱的，你不一样，你是部长身边的人……”

他盯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她迎着他的目光，脑子里翻腾着彭飞跟她说过的话，心想，关键的时候到了，此时不能犹豫！“如果你不仅仅是帮我，而且还是在帮部长呢？帮部长是不是也是在帮你自己？”

周光浩立时把手从明艳秋手里抽出来，“这话是谁说的？彭飞？你们是不是经常在一起议论我，早就打我的主意了！”

明艳秋脸马上红了，她霍地立起，大喊起来，“你就这样看我？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女人？我不是！我一直是正正经经做生意，想拿到703项目也是靠实力，彭飞非常了解部里的需求，这你清楚，我也是看中他这一点，他做的项目建议书肯定有优势，但是有优势又能怎样，背后还是要靠关系……我一无所有来到北京，我从来没有依靠过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这个703项目，我明知你近水楼台可以帮帮我，但我就是不忍心牵连你……是，现在我想让你帮我，我走投无路了，才跟你说这个……”说着说着，她就哭了，“你不帮就算了，我宁愿自己碰得头破血流，可是你不要侮辱我，说我打你的主意！从此以后你不要再理我了，我也落个清白！”

“好手段啊！”周光浩在心里嘲笑道，回想这个晚上的一幕幕迷人情景。但是面对明艳秋眼前这一通哭诉，他找不出话来反驳她，更严重的，他感觉自己似乎也不忍心反驳她。

明艳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试图阻止她，她不理，只管接着喝，之后就趴在桌上痛哭起来。

良久，周光浩站起身说他必须得走了，明艳秋流着眼泪道，“以后不要来了，真的不要来了，”然后擦擦眼泪，打电话叫她的司机过来送周光浩回家，她已预先安排司机在附近等着。周光浩叹口气，走过去把手放在明艳秋头上，道，“艳秋，这事你让我好好想想，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下楼时，她跌跌撞撞跟着下来。她扑到他怀里，道，“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他笑笑，拍拍她，转身离去。 5Ld5H3MTTSt1y9fhGsYcDAH4yzN3FXVoxP2B1KYI+2nO+IJl60fhr1+hfftayD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