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文涛火速赶回家，一进门，看见刘莉莉怒气冲冲在沙发上坐着，前面茶几上扔着几个线装本子。文涛一看就明白了。

文涛涨着通红的脸，垂着头坐下。

莉莉拿起个本子就朝文涛身上甩过去，“文大博士，你欺骗我！你说你在我之前一次恋爱也没谈过，是吗？这里面写的什么？好个私人性质，原来是你的情史！这么多年你天天在想着一个女人！”

“对不起……”

“臭知识分子！表面上装得纯洁！表面上，都是表面上！”莉莉手指着文涛怒叫，咬着嘴唇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激烈地喘气，接着又道，“罢了，跟你不认识之前，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不想交代也是你的权利，在你之前我也谈了不下八次恋爱，臭男人，我见识了一堆！但是我没想到，跟我交往上以后，你还惦记着那个女人，上面有日子！”说着又拿起个本子扔向文涛，人也站了起来，“告诉我，她是谁？她是个什么人？今天你必须说清楚！”

家里养着只纯种布偶猫，身子雪白，湛蓝眸子、灰黑耳朵、粉嫩鼻子、棕色长尾，看着煞是可爱，此时吓得躲在卧室门边不敢乱跑，脑袋一探一缩不住观察着主人的动静，似乎很想明白女主人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对不起……你先冷静，莉莉……”文涛浑身战栗，不知所措。他头一次见刘莉莉跟他动怒的样子，令他几乎不认识她，觉得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审判罪犯的严厉的法官。他不是没有想过向刘莉莉坦白他对林如的感情，他愈发强烈地认识到隐瞒是可耻的，但是他的懦弱阻止了他的行动，现在他为这个而深感悔恨。

“我冷静不了，你是个骗子，说呀，快说！那个她是谁，你跟她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刘莉莉叫喊。

文涛眼睛不敢直视刘莉莉，拼命压抑狂跳的心脏，低头道，“她是林如。”他也不管此时刘莉莉用怎样惊愕的目光望着他，不顾一切立刻接着道，“在学校时我追求过她，虽然她跟周光浩好了，可我，我一直很难忘记她，就是这样……但是，请你相信我，莉莉，那只是一种记忆，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自从我决定跟你在一起……”

刘莉莉立刻炸翻了，“天哪，我找了个什么人！”她捶胸顿足，抓起身边的东西往地上摔，但似乎专挑摔不坏的东西扔，“我这是找了个什么人啊！只是一种记忆？你好会说！这么长的记忆！你这是刻骨铭心！人家是有夫之妇，还是你好朋友的老婆，呀呀，还跟我说，他是你唯一的朋友，你是给自己打掩护吧，你好卑鄙！想不到你竟然提前带着精神出轨跟我结婚，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干干净净跟你在一起的，你呢？你这个臭知识分子，没良心的家伙，我对你这么好，你就这样对待我！”

莉莉迈着狂躁的步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恨恨不休，“隐藏得好深，以为你是个老实人……”然后她突然站住，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厉声说了出来，“你跟她背地里经常约会是吧，都说出来吧，干了什么？”

文涛意外地变得冷静，鼓励自己必须诚实地面对刘莉莉，必须将实情向她和盘托出，他盯着她道，“刚才我就跟她见面了，你给我打电话那会儿，她刚离开，我们在一个咖啡馆见面。”

刘莉莉张大眼睛望着文涛，被他如此迅速的坦白惊得一时无语，她一屁股坐下。她的愤怒顷刻间化作悲伤，意识到她有权利对他发怒、审问他，却没有权利支配他的情感，他若心不在她身上，对他只是个错误，而对她却是一场破灭——她太喜欢他了！她在他面前从不显示任何的骄傲，正相反，她家里家外处处以他为骄傲，刻意摆脱自己高贵的身份去关心甚至顺从他，她以为他会由衷地被她感动，她确实也感觉他常常用感激的眼神悄悄凝望着她，这让她惬意无比，她每天都生活在这种快乐中。她今天特意请了一天假在家里忙着布置一间屋子，好让过两天文涛的父母来京小住时待着舒服，她想给自己丈夫一个惊喜，她不光要做个好妻子，还要做个好儿媳。无意中她翻出文涛藏在柜子里的手札，她把它们拿出来，等着干完活后好好欣赏，却绝没想到一眼就看到了令她堵心的文字。

“我们结婚以后，这是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文涛继续说，敞开心灵的想法让他自己变得激动，以至于声音都变得发抖。

“别说，不想听！你还想说什么？该说的你都说了，你给我留点脸面！”她打断他，她觉得自己太委屈了——这个男人心里根本没有她，他的心跟另一个女人一同跳动，只放了个躯壳与她相伴，而她不光想着他，还替他想着他的父母！这种委屈的情绪她从来没有过，令她震惊，为此她感觉受了极大的侮辱——他有什么？他是个什么人？他怎么配让她委屈！但是，更令她震惊的是，不知是出自委屈还是愤怒，连她自己都来不及反应，一股眼泪霎时间喷涌而出。她想她这辈子不仅没受过委屈，更没有流过眼泪，顿时觉得很丢脸，她仓皇跑到窗户那里去，一边迅速擦着眼泪，一边想着立刻摔门而去。

文涛在刘莉莉将要出门时把她拉住，恳请她听他解释。她把他的手一甩，“解释能够让你清白无辜？”

“那得靠你判断。”

刘莉莉本不希望一走了之，她只是要给自己一个情绪上的交代，以她对他的了解，她想他多半没有勇气阻拦她，她的将军父亲曾笑呵呵说他们小两口的关系是，她宠着他，他惧怕她。她就跟自己打了个赌，想看看在今日这种特殊情况下，他能否胆大一回不让她由着性子发作。她既气急败坏地往出走，又故意放慢一点脚步，因此他跑过去刚把她拉住，她就停下了，黑着脸，心里却掠过一丝快意。她突然想，也许事情并没有她想像得那么严重，倒要听他怎么解释！

刘莉莉坐回沙发，身子背对文涛，给自己倒杯水，咕噜咕噜喝下去，发现屁股坐在了一个枕垫上，她拿起来就扔得远远的。当文涛红着脸开始讲他在学校时暗恋林如的故事时，她抱着双臂，总算安静了。

文涛讲林如是个高冷的女子，但他却傻乎乎自作多情，误以为两人偶尔闲聊过一次后她就喜欢上了他，整日陷入幻想，讲他看着同室的周光浩在使劲追求林如，自己陷入可怕的焦急和烦恼。当他讲到他抄了一首诗以匿名方式发给林如，相约与她在紫竹院见面时，刘莉莉鼻子里哼了一声，发出耻笑的声音。等他讲到在紫竹院没等到林如赴约，自己一个人羞愧难当地在那园子里转了很久时，刘莉莉转过身鄙夷道，“小孩子把戏，不像个男人！没听说这样能追上女人的！”接着问一句，“她知道那个鬼鬼祟祟写信约她的人是你吗？”

文涛怯怯瞅着刘莉莉，道，“后来她跟我说她猜到是我”，说罢他就涨着通红的脸埋下头去，一时没了声音。刘莉莉眯缝起眼睛，不由得显出一种厌恶的表情，不知道是厌恶林如还是厌恶文涛。见文涛不说话，便逼问一句，“就这些？”

“这不是全部，但基本上就是全部了……”

“什么全部！”刘莉莉跳将起来，“后来呢？后来呢？这才只是在学校，一部情史才刚刚开了个头！”

文涛搓捏着手，觉得自己很狼狈，道，“后来她跟周光浩好上了……是的，我很嫉妒，而且一直感到很羞愧，这两个人我都没法面对……再后来，毕业了，我考到上海去读博士，就断了跟他们的联系……但是我经常会想起她，所以就写些东西，这你看到了。”

“得不到的是最好的！”

文涛害怕讲接下来的事情，他觉得讲出林如婚姻的不幸和自己为她的不幸而经受的痛苦，无论对林如还是对刘莉莉都是一种伤害，但他又知道不讲出来，他将无法替自己开脱。

“接着说呀！再后来呢？再后来你来北京了！好戏这就开始了，对吧？”刘莉莉讥讽道。

“我承认，我对她是有一种……但是我绝不是想要……我从来没有……”文涛吞吞吐吐说，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好。他镇定了一下才接着道，“我从上海调到北京工作，我见到了他们。很久不见，大家都感觉很亲切……我羡慕周光浩，他们生了个女儿，我以为，以为他们过得很幸福，但是……”

刘莉莉紧盯着文涛，心脏砰砰跳，知道马上就会听到事情的关键。

文涛躲避着刘莉莉急切的目光，道，“这是林如的隐私，她的不幸只对我一个人说过，现在，我告诉你，你也就知道了。”

刘莉莉怒斥道，“我没有权利知道吗？是她的隐私，还是你们共同的隐私？”

文涛抱着头沉重地叹息，良久，他开始讲那次周光浩在部里出事后他陪着林如度过艰难时刻的经过，那天林如告诉他周光浩在外面有女人，他们的婚姻早已没有了幸福，只有冷漠。“她心里苦，那天她把我当作了倾诉对象，她是个很自闭的人……”

“你心里高兴着呢！女人把一个男人当作倾诉对象，那是有目的的！这下你可以趁虚而入！”

“莉莉，不是你想的这样……我替她难过，很痛苦，但仅此而已……是的，我看她受苦、不幸福，心里非常难过。”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我和你认识了，对不起，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惦记着她，我希望他们夫妻关系能得到改善，我甚至跟周光浩直接讲过，希望他珍惜林如，她是个好女人。但是，我们结婚后，我就再没有……我承认我刻意压抑了自己，不再去关心她，我想他们的关系也许慢慢地已经好起来了，但是今天她突然打来电话，让我去见她，在一个咖啡馆里。”文涛接下来就把上午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刘莉莉了。

刘莉莉顺手拿个没扔出去的枕垫抱在怀里，隔了好一会儿，冷冷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就这些了，是全部了。”

刘莉莉眼睛紧紧盯着文涛。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她想起她跟他交往上以后，他总是犹豫不定，原来是被这样一个不幸的女人勾着呢！

不知过了多久，刘莉莉终于开口，口气既带着讥讽又显出几分诚意，“你很了不起，人家这么信任你，要是没有我，她会抓住你不放！你又爱她……我看你跟她倒是很般配，她当初选错人了，要是选了你，你们也许是很幸福的一对……我可是认真说的，”说着，她眉毛一挑，脸面逐渐舒展开来，甚至一发恢复了她平素爽朗快活的声音，“但是可惜了，老天把你赏赐给我了，她没这福气！”然后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去捡自己刚刚扔到地上的东西。

文涛惊讶，没想到刘莉莉会如此说话，不由得大受感动。他紧着站起也跟着去捡东西。

“坐着别动，我扔的，我捡！”刘莉莉命令道。文涛不听，她就使劲把他推到沙发上，恨恨道，“你要是早跟我说，就没有今天这一出！”接着她就暗暗笑了，瞅瞅他，问道，“刚才吓着你了吧？我是不是很凶？”

“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们有约定，彼此不应该有秘密。”

“今天交代了，也算你遵守了。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重情重义，正是男人所为！我也理解，这种事是不大容易说出口，我不计较了！”

文涛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恐中完全恢复过来，就见刘莉莉跑到她收拾好的那间屋子门口冲他招手，“过来看看！”

文涛走进那间屋子，见里面布置得焕然一新，吃了一惊。刘莉莉道，“给你爸妈准备的，满意吗？”那布偶猫看着女主人脸色好看了，便跑过来跳上床去，然后又紧着往刘莉莉跟前跑，黏在她跟前。刘莉莉笑嘻嘻把猫抱在怀里，道一句，“刚才也把你吓着了吧，小仙女！”

“我爸妈也就来住几天，他们能将就的。”文涛道。

“将就？这是什么话！不管住几天，我得替你尽这份孝心，别让你爸妈说你在这个家没地位，他们肯定这么想呢！这么想也自然。”

文涛涨着通红的脸点头道，“谢谢你……你真好！”

刘莉莉哈哈大笑，把文涛拉到床上坐下，突然道，“我们哪天请周光浩和林如来家里做做客吧，不在外面吃饭，我贡献一下我的厨艺！”

文涛大惊，“为什么？”

“我要跟这个林如交朋友，我嘛，其实挺喜欢她的，我们婚礼那天我好像就对你说过，也许我能帮她，女人之间好说话……放心，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不会出卖你，慢慢地我会让她自己讲出来，我的好意没人拒绝得了！”她捏一下他的脸颊，诡秘笑道，“我跟她好，总比你跟她好强，不懂吗？”

“她现在的心情，就怕她不接受邀请……”

“当然不是马上请，过段时间吧，这段时间，你可以多跟她联系，多安慰她，但是要随时向我汇报！喂喂，我可不是监督你，我是关心她，以后她是我的朋友！” F4d7fdS+CIq7/IYfalwkf0LdY8xvu93D9i4CTzU6J01rPWWnGDrUhj3hmnFBK6q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