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周光浩踏进部级机关工作的第一天，就立刻去拜见两个人。一个是他父亲费尽心机拐弯抹角搭上关系的山东同乡，这人五十三四岁，正好坐在了周光浩行将就职的那个司的司长的位置，另一个是与他受教同一个硕士导师的师兄，在部里某司已工作六年，最近刚升任副处长职务。

周光浩躲避着别人首先拨通司长办公室的电话，紧着自我介绍一番，然后问司长什么时候方便接见他一下，司长停顿一会儿，仿佛不记得有这样一件事，但突然间高声“噢”一声，似乎想了起来，就说：“现在我正忙着……对了，新来了三个，分配你到哪个处了？”周光浩赶紧回应，司长嗯嗯两声，迟疑一下道：“那好吧，过十分钟你来我这儿一趟吧，1022房间，其实也不着急。”不等周光浩回应，司长已挂电话了。

“装得不那么娴熟，连我分配到哪个处都假装不记得，更是可笑！这是个既会装又不会装的人物，也就是说这个人一半真诚一半虚伪！这样的人最好对付！”放下电话，周光浩想，心里笑笑。他在学校做研究生会主席时已经经历了大世面，见识过大人物，甚至在一次校庆的场合跟一位副总理握过手，自信十足地跟副总理聊了两句，让副总理定睛看了看他。他早已不再盲目地崇拜任何人、畏惧任何人，知道无论外表多么神秘的人都逃不过正常的人性，是身份赋予了一个人的价值，而不是相反。

他带上双肩背包，里面装着早已准备好的两根上好的高丽参、两瓶上等白酒和两盒上等好茶。敲开1022房门时，看见那吴姓司长正伏案翻阅文件，几秒钟后吴司长扭头朝门处张望，摘下眼镜，露出严肃而疑惑的表情。

“吴司长好！我叫周光浩。”

吴司长故意愣一下，“噢，对对，刚才你打电话了……不错啊，能进到我们这样的大机关！来吧，坐！”

周光浩假装拘谨地走过去，吴司长把眼镜放桌子上，合上手头的文件，仔细打量周光浩，一张肥胖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

“毕业后就到部里先报了到，然后回山东庐城老家度了最后一个暑假，今天第一天上班，犹豫好久不知道该不该给您打电话，就怕打搅您的工作，实在是不好意思。”周光浩站着说话，一脸佯装出的惶恐。

“不要这么说，坐！”吴司长指着对面的椅子。

周光浩轻轻将双肩背包放到椅子边，缓慢坐下，身体笔直，两手插在双腿中间，闪动着感激的目光，心里却紧着在活动，根据眼前这个人的相貌气质判断他的性情喜好。

吴司长问周光浩多大年龄、本科在哪个学校读的，其实他早掌握了周光浩的所有信息，不过随便问问而已。周光浩紧着做出身体前倾的动作，清晰作答，不乱分寸，他让自己对着吴司长呈现出恭敬而又勇敢的态度。

“听说还是选调生？研究生会主席？看来天生是当领导的料，前途无量啊！”

“实在不敢当，吴司长这么说，让学生脸烧了，今天进到这楼里，我一切都是零。”

“那不一样，你是上了人事司培养名单的人，我听说了，虽然路还很长。”

周光浩使劲点头，一脸真诚，他预先告诉自己，不能表达什么的时候，就让自己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停顿片刻，吴司长一边随意地翻看着文件，一边笑道：“能七拐八绕找到我这儿不容易，你父亲真是个有心人，他是做什么的？”

“他在当地环保部门工作。”

“噢，也是权力部门！是个官吗？”

“好不容易熬了个副科长当，家父觉得这对他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吴司长哈哈大笑，道：“小县城，副科长已经是大官了，权力大得很！噢，在县里不能称呼副科长吧，应该是副局长，环保局副局长！你看看，这局长有大有小，大可以到部级，小可以到科级，你说这中间差着多少个级？中国特色！”

周光浩赶紧点头附和，心想，这便是所谓的官场，人人最看重的是两个字——级别！

吴司长摸摸脑袋，话锋一转，盯着周光浩笑道，“这就算认识了，我们山东人豪爽，你跟我不要讲那么多客套，有事就来找我。”

周光浩立刻明白吴司长这是在跟他说会见到此结束，他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以后还请吴司长您百忙之中多多指点！”

“好说好说，那今天先就这样吧，你起点高，好好干，记住，刚来，少说多做，不要冒傻气，也不要显聪明，也有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先踏踏实实站稳脚跟再说，这个你心里明白，不用我教你，有些东西是教不会的……好啦，今天就这样！”

“您的话我记住了”，周光浩一边说，一边故意朝门处望望，紧着将双肩背包里的几样东西取出来，快速放到吴司长办公桌边的隐蔽处。

吴司长脸一沉，“这是干什么？”

周光浩红着脸道，“父亲对您非常仰慕，没有机会见您，托我表达点意思，还要我见到您时务必代他向您鞠个躬，我这就表达他对您的敬意”，说着周光浩给吴司长深深鞠了一躬。

吴司长皱着眉看看桌边的东西，低头想想，从座位上站起来，“你替我谢谢你父亲，这个……”

周光浩连连点头，紧着道一句“不打搅吴司长了”，不敢急着转身，只斜着身子退步往门处走去。但等拉门要出去时，听见吴司长急着喊一句，“你等等！”

周光浩吓一跳，以为吴司长要他把东西拿回去，不由得冒出汗来。

“忘了问你了，部里分配你们宿舍了吗？”

“分配了，一个小两居室，住三个人。”

“噢，还不错，没事了，你走吧……对了，你交女朋友了吗？”

周光浩迟疑一下，腼腆笑着回应：“交了，在学校交上的。”

“噢，走吧，我随便问问。”

“吴司长再见！”

周光浩在楼道里走着，重温吴司长刚才的问话。他从吴司长的神情中立刻意识到这次见面吴司长最想知道的是他有没有女朋友，想起今天第一天来上班，已经有五个人问他这个问题了。别人或许是随便问问，而以吴司长的身份，怕不会是出于一种客套式的关心。周光浩清楚自己有一张俊朗的面孔、一副笔挺的身材。他心里笑笑，想起林如，“这是定了的，她无可取代，虽然我官场上的前途不能指靠婚姻了，但我其他一切一切的潜力还没有挖掘！”他不由得想起父亲，想起这次回家度假临别的那个晚上父亲与他的长谈。他的父亲在那个县城的官场里奋斗很多年，却一再被压制，有一次甚至差点被陷害进了监狱，“我斗不过他们，这把年纪，现在也觉得不值得了，以后就看你了，你要是混得有出息，我在他们面前就能直起腰来，也许有一天，你回来，县长想请你吃个饭，你都嫌麻烦，不愿给他这个面子，他得来找我！那个时候，你就算是真给我长脸了，我一辈子总求着他们，也让他们求我一回！”周光浩听了笑笑，他怜悯父亲，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不断向他灌输与人打交道的技巧，指望他将来能出人头地，成为家族的骄傲。他崇拜父亲，但考上大学后，很快他便不屑于再听父亲的指教，他觉得父亲没有足够的知识，只懂得点老套的战术，而完全没有战略眼光，父亲的失败是注定的。他把手按在父亲手上，郑重跟父亲说他一定会让父亲以他为荣，他将来一定会成就大事业，他对父亲说，“爸，我早想好了，您不用再教我，我有我奋斗的计划，您相信我，我每走一步都不会盲目！”

接下来，周光浩去拜访他的同门师兄彭飞。他早已跟这位师兄熟识，见过好几次面。他知道彭飞所在的部门在这个楼里占据着很不起眼的位置，又因为跟上司有矛盾而不被重用，他时不时总萌生着离职经商的念头。彭飞从不说这个显赫单位的好话，说这里有太多的虚假和恶毒，好人来了都变坏了。周光浩不想跟这种牢骚满腹直言不讳的人打太多交道，但因为彭飞的直率，周光浩觉得从他嘴里能听到更多的信息，这对初来乍到的他是很有好处的，所以他觉得他必须跟这个人先交上朋友，他装得几乎像敬重吴司长那样敬重他的这位副处长师兄。

在这座大楼里长久被人轻视的彭飞，果然因周光浩的殷勤恭维而大受感动，他起初还嫉妒他的这位师弟被分配到了一个吃香的部门，想不冷不热接待他，很快他的态度就变得亲切起来，滔滔不绝跟周光浩讲部里的种种秘闻。更重要的，彭飞对周光浩所在部门的各级官僚都或多或少有些了解，他一股脑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诉了周光浩。在与彭飞的交谈中，周光浩始终保持真诚的好奇，好满足彭飞的虚荣，引他慷慨地展示他那评人议事的口才，遇到突如其来的冷场时，周光浩会立刻恰如其分地表露出几分无知，询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让谈话变得轻松随意。临别，周光浩取出一条上好的香烟送给彭飞，令彭飞喜出望外，觉得周光浩真是个成熟懂事的人。周光浩的父亲已预先准备了一堆的礼品供儿子使用，临别时告诉他务必把这些东西都合情合理地送出去，千万不可小气。那彭飞此时在心里也打着主意，“还真是要跟眼前这个师弟好好交往，说不准这家伙有一天就飞黄腾达了，那我就是给自己修了一条路，到时候用起来方便！”

周光浩入职没几天，即被召集去部里的培训基地进行公务员初任培训，在千军万马的竞争中，这一批有五十多个幸运儿踏进了这个荣耀的门槛。培训内容主要包括政治理论、依法行政、公务员法和公务员行为规范、机关工作方式方法等。早有因为得意于跨进这显赫部门而立刻产生懈怠的人，对培训中的各种学习得过且过，混个合格了事。周光浩却是分外地刻苦投入，力求圆满，培训结束时，他的综合考核成绩名列第一，结业式上人事司司长对周光浩特别表扬了一番。

一个月后回到部里正式上班，周光浩俨然已是他所在处里司里的名人了。 Cqi4eklwupvdCqLnN/qAX6iH4LPMkb3dvR5l+f6h9memWWBWkSSMu3SdulR5Hx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