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艳秋第一次给林如发出匿名信息时,心里亢奋无比。“周光浩是因为她而抛弃我的,现在我把他抢回来,有什么错吗?而且最重要的,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感情,拆散一个可笑的摆设,并不是什么罪过”,她这样想。她一整天都在猜测林如收到信息后会做何反应,也许这个家庭立刻就闹翻了天,一想到这个,她就快乐,甚至笑出声来。她知道周光浩多半会怀疑到她身上,她已做好了准备在他面前表演自己的无辜,她甚至可以使用愤怒的手段,指责他的怀疑简直是对她的侮辱。在商界打拼这么多年,她对自己制造假象、隐藏内心的能力早已自信满满。但是她有些急不可耐,睡过一夜,早晨醒来,依稀记得做了一个美梦,却眼见孤零零的仍是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她决计给林如发第二条信息。她想了好几种表达,她一时忘记了隐藏自己,只想着如何去摧毁敌人,等她把信息发出去后,她才突然醒悟这条极具侮辱性的信息在带给林如强烈刺激的同时,也暴露了发信人的身份。只要周光浩看到它,他就立刻能断定是她所为,她也无须涨着通红的脸为自己开脱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句话,她曾跟周光浩说过好几次。
明艳秋在自己装修得豪华精致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坐立不安,预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接到周光浩的电话,向她兴师问罪。她害怕失去他,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他是她唯一的伴侣,他那种飘忽不定的对她既重视又轻视的气质始终牵引着她的情感,她憎恨自己是个女人,女人一旦迷恋了一个男人,她就永远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了,除非她愿意放荡不羁,最后成为孤魂野鬼。
公司前台小姐打进电话,刚叫声“明总”,明艳秋怒不可遏厉声道,“我说过今天不要打搅我,忘了吗?”随即“啪”的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不一会儿,门外一个男人笑哈哈的声音传进来,说着人已经进来了。“明总连我都不见吗?今天这是谁让我们明总生气了!”
明艳秋紧着从座位上站起,笑道,“是您呀,彭总!怎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还通过前台。我现在要是不在公司怎么办,您不扑个空!”一边说一边手一挥,示意跟在彭飞后面正红着脸看着自己的前台小姐可以走了。
“实话实说,怕明总您推脱不见,电话里又不方便说,我就冒昧直接拜访了。”
这彭飞早已不是从前在部里时那副牢骚满腹、不得志却又喜欢耍小聪明的样子,变得春风得意、豪气洒脱。他跟明艳秋合伙做过好几单生意,斩获颇丰,他欣赏她的精明,她喜欢他的气概,两厢配合默契,信任有加。最近,彭飞看中一桩大生意,决计再次寻求跟明艳秋合作,但这回,明艳秋委婉拒绝了,她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先期和后期操作起来都非常复杂的冒险项目,弄不好会把自己全赔进去。彭飞不甘心,三番五次打电话跟明艳秋商谈,这次他看重的并不是她的精明和他们之间的信任,而是这个女人跟周光浩的特殊关系。彭飞早就觉察出明艳秋与周光浩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本对她起了色心,撩拨试探间他提起周光浩,忽见她神情有些异样,刻意回避话题,后来他偶尔见到周光浩,说起明艳秋,周光浩竟也躲躲闪闪,并不接话,这便令他大生疑惑。后来有一次,他跟明艳秋谈事时,她中途接了个电话,他离她很近,看见她手机屏幕上赫然跳出一个“浩”字,他马上警觉,再看她跑到一边接电话时柔媚多情的神色,他明白了,电话那头那个人一定是那个道貌岸然的周光浩!他断定这两人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坐下后,彭飞与明艳秋海阔天空扯了一顿闲话,明艳秋笑道,“您今天来,要是还是谈那件事,我只能让您失望了,彭总。”
彭飞哈哈一笑,也不避讳,道,“今天最后一次谈,我把我的最新考虑和盘托出,明总您只要听着就行,我话说完,明总还是摇头,那就再不提了,我已经在小家碧玉楼订了位子,中午请明总一起吃个饭,我们下次再合作!您看怎样?”
明艳秋看看手机,把它放在一边,跟彭飞闲聊了几句别的,突然话锋一转,冲他道,“彭总,凭你我手上的现实资源,我们根本驾驭不了这个项目,要不您就是在玩骗局,您非得让我说出来吗?”
彭飞拍一下巴掌,双手伸出两个大拇指冲明艳秋一亮,笑嘻嘻道,“您说出来就对了,我就等着你说出来呢!你我之间不能达成信任,的确就谈不下去。”
明艳秋理理头发,调整一下坐姿,像是随意又像是认真地道一句,“好吧,那就再听听彭总的高见。”
彭飞也紧着动动椅子,显出正式的样子,道,“大家都是聪明人,明总看出这个项目我是在玩骗局,好!我记得明总好像讲过一个笑话,养着一群下蛋的鸡,不一定能找到买鸡蛋的人,但没养鸡,却找到了需要鸡蛋的人,那鸡还不多得是!你我一直干的就是这个,我们是在骗吗?”
明艳秋不屑地一笑,“有人要鸡蛋,鸡自然多得是,但有人要月亮,天梯可就不好找了,就算能找到,爬天梯的事,是不是太危险了,弄不好就得掉下来摔死。”
彭飞禁不住大笑,“亏明总想得出,女人的思维也太跳跃,一下子就奔到月亮上去了!您非要往极端里说吗,一个太容易,一个太困难,我们要做的事,介乎这两者之间,实实在在,就看有没有勇气做,明总可是个喜欢接受挑战的人!”
明艳秋认真道,“703项目需要高端IT技术支持,你我都不是做这行的,一点边都不沾,您倒是真敢想!但是彭总没听说过一句名言吗——做自己熟悉而且能够把握的事情!”
彭飞立刻接话,“明总说得不错,做自己熟悉的事情,我就是在做自己熟悉的事情!您别忘了我可是从部里的研究部门跑出来的,这个项目部里想要什么、达到什么目的,我清清楚楚,我只是不懂IT,现在就是这么一种情况,懂流程、懂指标的人不懂IT,懂IT的人又不懂流程和指标,隔行如隔山,部里就为这个头疼,把项目交给哪一方都不放心。但是,如果我们能整合一支既懂流程和指标又懂IT的队伍,这事我们不能做吗?IT界的那帮书呆子为争这个项目互相贬低,打得狗血淋头,明总,这正是我们的机会!实不相瞒,我刚飞了趟深圳,跟一家IT公司谈得很好,他们眼都红了,只要我有路子能拿下项目,他们贡献技术,一切好说!”
明艳秋细听彭飞此言,低声道句,“这可是大手笔!”
彭飞眼睛一亮,顺势道,“大手笔离不开我们明总!你我合作,天衣无缝!”
“我不过小女子一个,彭总实力雄厚,做事有魄力,朋友遍天下,在部里又有人脉,我能帮您做什么呢?”
彭飞叹气,“我得跟您说实话,部里的人脉这几年我用尽了,已经产生审美疲劳,对这么大的一个项目,我也只能探听到点真实消息,打通一些小小关节,决策上的事就力所不及了。我着急啊,这项目哪天突然正式立项,开始招标,一切就晚了,说明有人已经挂上号了!”
“彭总都力所不及,我又能怎样?”
彭飞身子往椅背上靠靠,又马上挺起来,瞅着明艳秋道,“这回要用到周光浩了。”
“找他?”明艳秋惊愕,但旋即一笑,“您是他师兄,又曾经是部里的同事……”尽管她看着彭飞说话,脸已经红了。
彭飞摆摆手,“时过境迁,他现在不一样了,部长手下的红人,我连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上次师门聚会,导师都邀请不动他,他不想跟我们这些人有粘连。”
明艳秋冷笑,“彭总这是要打我的算盘,我跟他就是个校友关系,估计现在他都不认识我了……把您介绍给我,是他唯一帮我的一次,后来我想谢谢他,给他打电话,他说不用谢,没说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了,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跟他联系了。”
“是吗!”彭飞摇头,假装相信她的话,叹了口气,但是很快做出灵机一动的样子,身子往前一探,道,“明总也许可以试着跟他联系一下,久不联系,新鲜感还在,效果也许会大出您的意料!”
“别呀,彭总!就算试也应该您先去试,您的面子比我大十倍。”
“这明总就不懂了,我估计我在他那里软钉子是吃定了,他知道我们是合作关系,我吃了软钉子,您再去试,那就尴尬了,是这个道理吧?”
明艳秋笑着连连摇头,不再说什么。
彭飞哈哈笑两声,轻拍一下桌子,道,“周光浩的事我们先不谈,我今天来是想好好跟您谈谈我的诚意,明总,虽然我们是朋友,彼此信任,但在商言商,假如我们决定合作做这个项目,不管成与不成,前期的一切操作成本都由我承担,如果拿下项目,您跟我平分收益,您看如何?您可以随便提条件,我彭飞一定满足……这件事做成了,我们都可以好好休息几年,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干了,您说是不是?如今好的项目很难找,这您是知道的”,说着,彭飞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到明艳秋眼前,“这个您看看,我的全部设想!”他举止镇定自若,但与其说是坦然,不如说是不安,他知道说服眼前这个女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欲望极强,却又有强烈的不安全感。
明艳秋扫了一眼文件,不知是为了给彭飞面子,还是真想看个究竟,犹豫一下后,她拿起文件仔细翻阅,一边看一边笑着摇头。但是看着看着,她内心里不由得已经翻起一股波浪。
那边明艳秋跟彭飞密谈着生意,与此同时,在一间咖啡屋里,林如正与文涛对面坐着。
林如不堪痛苦,约了文涛见面。她一看见文涛,就泪眼婆娑了。文涛坐下半天,林如还只是伏案哭泣,没有言语。文涛不知所措,心里阵阵发痛。
总算止住了眼泪,林如道,“对不起,我要崩溃了,找不到一个人说话,只有叫你来……”
“周光浩又出事了?”
林如不答,打开自己手机,推到文涛跟前。
手机屏幕上的两条信息令文涛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盯了手机好一会儿,才自语道,“这是个女人。”
文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林如,“知道是谁吗?”
林如摇头。
文涛又问,“这事周光浩知道吗?”
林如激烈摇头,抱着脑袋,不想听到周光浩这个名字。
文涛不说话了,他在紧张思索。
“我该怎么办?我连吞咽苦果的资格也没有了……”说着,林如已然泣不成声了,“我这个样子不知道如何面对宁宁……”
“林如,你先镇静,好吗?”文涛道,倒了一杯水放到林如跟前,“现在需要镇静,林如。”
好长一段时间,林如终于稍微平复下来一些,凄然地望着文涛。
“你听我吗?”
林如不语,又要流泪,但忍住了,闭着眼睛长长地呼了口气。
“把这个发信息的电话号码放进黑名单,不要理它了,让它消失掉!”
“还会有新的号码,还会……”
“继续拉黑,把这个人当作病态发疯的人。”
“她不是!”
“她是!你听我的!”文涛盯着林如,压着嗓子发出坚决的声音,“这个人就想看到你难过,也许她就在什么地方看着你呢,一个丧心病狂的女人!”说着,文涛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她疯了,想让你也疯,那她就达到目的了,她要的就是这个!”
林如望着文涛,她被他目光里的那种充满情感的镇定所感动,但是她很快就又痛苦起来,低头凄然问一句,“然后呢?”
“你先这样做,对这事置之不理!做到这个,才有然后。现在你是在战斗,林如,要是你知道自己在战斗,你就不会软弱,为了宁宁,值得……相信我,会好的!”文涛想说出让林如更加温暖的话,但他羞于表达,他感觉自己一生中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心中充满了一种守卫者的情怀,林如痛苦无助的样子让他心碎的同时,也唤醒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骨子里的担当。他想,若是周光浩现在在场,他说不定会将拳头砸向他,冲他怒吼——他毁了一个天下最美丽纯洁的女人!
他的安慰和鼓励让她渐渐安静下来,但是也让她回到可怕的清醒,她的痛苦一时间变成了无法逃避的羞愧,设身处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失败。“会好的,会好吗?”她不看他,既像是苦笑又像是冷笑,感觉自己现在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只会引起他的怜悯。她想起当年自己是多么骄傲,他却是个不敢向她表达爱慕的自卑的男子,而现在他竟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关键是,除了倾诉,又能怎样呢,他什么也给不了她,她的生活只能回到原样,那是永远也见不到尽头的黑暗。
果然如她所预料的,两人相对而坐,渐渐默然无语。她想像中的那种贴心的慰藉稍纵即逝,最后,一切全凝固成她内心的耻辱。她与他清晰可见、举手可触,却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令彼此无法靠近、互相拥有。刹那间,她感觉人世间全是荒唐、毫无意义,唯有死亡通着永恒的静谧,那个没有任何知觉的所在才是生命理想的去处。她头一次生出这种绝望的情绪,并且因为羞于向文涛诉说而痛苦。沉默了一阵,她控制不住地突然伏案流起眼泪。
文涛心里充满悲哀,头脑一片茫然。他意识到他救不了林如,他不能代替她,他对她的所有情感不仅不能带给她快乐,反倒在她的悲剧中更增添了一层不幸。时到今日,他也不忍回顾以往,害怕后悔自己曾经的软弱,他不能把无辜的刘莉莉当作他命运中的祸水。他望着林如,觉得他能给她的只有无用的沉默——这对她来说或许是最小的伤害。
两人长时间沉闷地坐着,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突然都不愿意触及刚才的话题,并且好像都害怕对方提起似的。文涛说他已经把林如要发表的论文转给编辑部了,林如点点头,说声谢谢。“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在论文里加了一点内容,不多,就一点点”,文涛道。
“什么?”林如神情有点恍惚,甚至没立刻明白文涛说什么,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低下头,道,“让你费心了,我知道自己写得不好。”
“你写得很好,真的!”
林如不答。她想着自己应该以何种体面的方式结束这次会面。她不是对他失望,是对一切的一切都失望。在经历了巨大的心灵折磨后,她感觉自己心力交瘁,已经疲惫不堪。
林如整整衣衫,理一下头发,道,“我该走了。”她冲文涛礼貌地微笑,就像一只受伤的天鹅,收拢翅膀,仍尽力保持着平素的优雅。
临别文涛想再安慰叮嘱林如几句,但却一时说不出口。林如从文涛眼神里感觉到这点,低头道,“我听你的,忘记这件事情。”
文涛说他来结账,林如点头,已经站了起来,说她先走了,说着便快步离去。看着林如孤单悲凉的背影,此时文涛百感交集,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冲动,跟上去一把抓住林如的胳膊。林如惊了一下,停住,但她不忍回头。
“你要坚强,林如!”
“我知道。”
良久,文涛慢慢松开林如,站着不动,看着她远去。
文涛重回座位坐下,心情沉重,想给周光浩打个电话,但分明觉得这样做不妥,只好一遍遍地叹气。这时,手机响了,是刘莉莉,他刚一接电话,就听刘莉莉大声喊叫,“你在哪儿?”不等他回应,紧接着便是愤怒的命令,“回来!立刻回家!一秒钟也不要耽误!”电话旋即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