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明艳秋暗中开始了她的计划。她决计彻底毁坏周光浩和林如的婚姻，促使林如向周光浩提出离婚。

林如正忙着完成她的博士学业。她必须有个博士的头衔，不然她就无法在大学的教师岗位上立足，永远当不上教授。但对博士论文的写作，她总是写写停停，一拖再拖，始终没有心情去彻底完成它。导师每看到她，都神色严峻地询问她论文进展如何，替她担心。现在终于到了再不能拖延的时候，急迫之下她整天都趴在电脑前忙个不停，不得不排除杂念全身心去做这件事情了。她不光需要将不少于十万字的博士论文尽快写出来，还得赶紧凑出一篇几千字的文章在重要学术期刊上发表。以第一著作人身份发表两篇论文是拿到博士学位的必要条件，她先前靠导师的推荐已经发表了一篇。剩下的一篇，她便又是一日复一日地拖着不想写了。在期刊上发表论文必须靠人脉疏通方能实现，她对这种事情厌恶透了。她知道周光浩可以帮她这个忙，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但是她不想求他，她不仅讨厌接受他的恩赐，更讨厌看他那副习惯性的假装诚恳实则居高临下的面孔。她想到了文涛。而她一想起文涛，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觉得寻求他的帮助是一件虽然难为情却又愉快的事情，她发现在参加过他的婚礼后，不知不觉中她渐渐地已经不怨恨他了，她甚至愿意承认那个刘莉莉在某些方面远比自己优秀，他们是般配的一对。

这一天，林如在电脑前写了好久，将那篇要发表的论文收了尾。她盯着电脑发呆，实际上她在想此时她该不该给文涛发个信息。她想，既然她不再怨恨他了，她与他也许就应该保留一种自然纯洁的友情，总比永远不见面不说话的好。而请他帮一下她的忙，正好算是一个跟他发生联系的不错的借口，她知道，她若不主动，他大概是不敢跟她联系的，他唯恐伤害她。

林如坐在那里酝酿了好一阵子情绪，终于给文涛发出信息，写：“打搅了，有件事不知你能否帮一下我。”按下发出键，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

不多时，文涛便回了信息，却是让林如感觉突兀地问她一句：“出了什么事？”紧接着他就给她打来电话，一开口还是那句话，慌慌张张问她出什么事了。

林如嘲笑地反问一句，“你觉得我会出什么事呢？”

“不是不是，我是想……”文涛尴尬回道，便想不出接下来该如何回应，憋了好半天才又结结巴巴说话，“你好吗……前一段听周光浩说你忙着写博士论文呢，我跟他老有联系。”

“不提他好吗，我现在不是以这个人妻子的名义跟你联系。”

文涛一下子怔住，他不敢说话了。

“你呢？过得好吗？”

“还好。”

“肯定好，我知道。”林如违反本意地迅速揶揄一句。她没想到两人很久没有交流，一开始竟是这般生疏，她既有点后悔跟他联系，又后悔自己语言的生硬，她觉得他们过去的那种心有灵犀的感觉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了。于是她突然改变主意，不打算找他帮忙了。

文涛问林如宁宁好吗，林如说还是那样，文涛说宁宁真是可爱，问林如宁宁还写毛笔字吗，林如笑笑，说最近顾不上管她了，接着就忍不住问，“你就不问问我想让你帮我什么？”但是她说罢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好没意志。

等林如把想请文涛帮忙在期刊发表论文的事说了，文涛这才恍然大悟，一时如释重负，他很怕听林如说她与周光浩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他总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听到她的不好的消息，每次跟周光浩见面，他都小心翼翼通过观察周光浩的表情猜测他们这对夫妻目前的关系。如今得知林如果然在一心一意地完成博士学业，他不由得感到欣慰，他要林如赶紧把写好的文章发给他，说这就帮她联系。

“会不会难为你了”，林如道，“我知道这得求人，你也许比我还怕求人呢。”

“千万别这么想，这事我能做到，一定能！何况你写的东西肯定好，我要好好拜读一下你的大作，我还从来没见过你写的东西呢！”文涛兴奋说道，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愿意帮助她并且深感荣幸的心情。

林如禁不住羞愧，道，“你这么说，我还真是不敢拿给你看了，哪敢跟你这个真正做学问的人比！我明知道自己写的都是垃圾，是一些拼凑出来的东西，但是没有办法，还是得写，不写就毕不了业”，不等文涛接话，又紧着自嘲道，“不怕你笑话，我一直就是个不求上进的人，我能把自己那门课教得让人不讨厌就很满足了，如果不是学校有这种讨厌的规定，不读博士就不能上讲台，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去读这个博士。”

文涛安慰林如道，“不求上进不见得就不好，我记得罗素说过教育是用来训练一个人的享受能力的，正好指的就是你说的这个不求上进。你受了很好的教育，但并不想卷进教育的竞争陷阱里去，我看这是一种高贵的心态。”

“还高贵，快快别说了，还把罗素搬出来！”林如笑道，“罗素真的这么说过？你瞎编吧！”这时她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久远的记忆，猛地想起从前在学校时她见过文涛手里拿着本罗素的书，“我想起来了！”她叫道。

“原来你也读过罗素，太好了！”

“才没有呢，我哪里读过，我是突然想起你说过，在学校我们一起在操场看过比赛……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你说罗素，我就想起来了！”

文涛大受感动，“你终于想起来了！”

林如描述当时的情形，一时间他们互相收到了对方传递过来的一种美妙的气息，仿佛像接通了线路似的，两人心里都明亮欢快起来，一扫刚开始的疏离和尴尬。但是很快两人不约而同戛然避开了这种令人心跳的回忆，好像生怕这种美好会变成一种不光彩的暧昧似的。他们重回到论文的话题，林如继续嘲笑自己的博士论文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观点，就是在凑字数，里面的数学模型简直就是一个空洞的摆设，只为了好看而已。“我最讨厌虚假，没想到自己现在就在做一件最虚假的事情！”文涛安慰她，笑说不管怎样，论文总还是她自己亲自在写，他听说不少人花钱请所谓“枪手”代笔呢。“我也想这么做呢！”林如故意道，止不住笑出声来。

两人聊得很放松。林如感叹现在的大学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没有了沙龙，没有了辩论赛，甚至连舞会也看不到了，大学生们一进校门就开始忙着准备考研、准备出国，或者忙着拉关系找工作，所有人都在追名逐利，乱哄哄的，校园里从前那种单纯朴素的韵致再也没有了。“我们都不大能适应时代”，文涛笑道，说大学时代自己常常在北京的胡同里转悠，走进某某政治或文化名人住过的地方，他脑子里便会嗡嗡作响，他钟情北京城给他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历史神秘感，但是，他说他现在已经找不到这种感觉了，一切都变了。“你不知道，有一天突然看见马路上还跑着13路公共汽车，我就特别想从头至尾再去坐一坐这趟车，上学那会儿我经常一个人做这趟车在老北京城里跑来跑去，沿路看着哪儿都觉得里面有故事，每一站都想下去看看。不瞒你说，前不久我还真的又坐了一回这个13路汽车，但是，那种神秘感再也找不回来了，沿路都是立交桥高楼大厦了，好没意思，北京的历史被拆光了。”

林如愉快地听着文涛讲他的感受，等文涛说完，停了一会儿，她突然问，“坐那个13路，你还是自己一个人？”

文涛哦了一声，不好意思道，“她陪着我。”

林如先不做声，然后才笑笑，道一句“真好”，两人便都沉默了。

他们不再有什么话可聊，林如跟文涛说她一会儿就把要发表的论文发给他，说句谢谢，她就挂电话了。

林如坐在电脑前长时间发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情，似乎有点伤感，又有点欣慰，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茫然。本打算立刻把论文发给文涛，但这会儿，她突然觉得这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情。“别人的生活都有目标，而我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活着为了什么”，她想。这时手机响了一声，有人发信息给她，她不想去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懒散地拿起手机，不料，刚刚扫了那信息一眼，她脸色顿时变了。是一个陌生电话发来的信息，上写：“周光浩对你不忠，在外面有情人，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TS4+bK7RJLhTbIbHpGg/w2nkj/sJBhCqInaNkaNNXC87icZZTvDDbA4r8q0p0j+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