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电视台请来的著名男主持人热情洋溢地说了几句精彩的开场白，宣布婚礼开始，宴会厅立时响起巴赫的《G旋上的咏叹调》，一种神圣感扑面而来，令人动容。全体来宾从圆桌座位上站起，面向远处洁白宽阔的旋梯。这时，文涛涨红着脸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来，被一位漂亮的礼仪小姐指引着走到旋梯脚下，等文涛站定，后面一位礼仪小姐把手里的一大捧束着彩带的玫瑰花递给他。之后，两个小姐退后几步，在一旁并排站立侍候，以示显贵。她们一会儿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许多人不认识文涛，或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虽小声私语，因场面人多，已是一片嘈杂。但当人们看见将军出现时，嘈杂声戛然而止。

将军仍如平时一般一身戎装，挽着女儿的手缓步从旋梯而下。将军因为过于激动而又想保持威严，步伐竟显得有点僵硬，仿佛跛脚一般。虽如此，大家都不敢动丝毫取笑的心思，好像生怕被别人发现似的。那莉莉却是举止大方、无所顾忌，脸上洋溢着绝不想隐藏的快乐。本就生得俏丽，又被那有名的化妆师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袭绝美的婚纱穿在身上，刘莉莉竟如天仙下凡一般了。林如目不转睛盯着刘莉莉，她被她的形象大为震撼，一时间她感觉文涛喜欢上这位将军女儿是有理由的，她不仅有地位，还有这般不俗的模样！

父女两个走下旋梯，文涛笨拙地将玫瑰花献给刘莉莉，冲将军深鞠一躬，脑门上已汗津津透出光亮。莉莉看着文涛的窘态，不由得掩嘴吃吃发笑，心想自己果然猜中他会窘成这样。她将手里预先准备的两张纸巾递给文涛，文涛一愣，竟不知是何用处，莉莉笑笑，不由分说便将纸巾拿过来亲自给文涛擦汗，一边俏皮地小声说道，“放松一点，紧张什么呀！”将军呵呵笑了，朝文涛伸出手去，跟文涛握手，然后说句，“交给你了，没我事了”，将莉莉的一只手放在文涛手上，微微点一下头，便离开了，两位礼仪小姐紧着上前护侍将军左右，一路引领着他绕过T型红毯到前方1号桌就坐。林如看刚才刘莉莉替文涛擦汗的举动，不免嫉妒，不由得想起那天文涛跑到学校跟她见面，也是汗津津满脸通红的样子，她当时也笑他的样子，却是不能像刘莉莉今天这样与他这般亲昵无碍。周光浩则想像假如今天的新郎换成自己，将是一副多么潇洒自如的样子。

文涛羞涩地拥抱刘莉莉，本想按照设计好的程序意思一下，刘莉莉却故意拉长时间，抱着文涛不放，引得全场欢呼。她就是要给足文涛面子，不让人们觉得他是高攀了她。这时音乐换成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刘莉莉手捧鲜花挽着文涛，两人踏上长长的T型红地毯。主持人激昂澎湃的辞藻让场面变得更加庄严隆重。其实这样的婚礼场面比比皆是、大同小异，但发生在这样一个显赫之家，所有人都觉得与众不同，仿佛大大见了一番世面。

文涛携莉莉在台子中央站定，音乐停止。主持人滔滔不绝，再次从嘴里喷洒一堆华丽的辞藻，然后用极为尊敬的语气请将军首先讲话，场面顿时掌声如雷。将军站起，向大家微微鞠躬，道一句“欢迎各位来宾，感谢大家”，便把目光转向台子中央，呵呵一笑，“老大不小的，今天终于嫁人了，找了个正宗的知识分子，我满意！我今天很高兴！为他们两个高兴，也为我自己高兴，为什么呢？我算是解放了，你们不知道，在家里”，说着将军抬手指指女儿，“她管着我，我怕她！好了，这下我没人管了！自由了！好了，就说这几句。”将军一席直白诙谐之语，惹得全场惊喜、笑声阵阵，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活跃起来。

“这就是大人物的气度！做到这样的位置才可以在如此盛大的场合随心所欲，扔掉所有伪装。”周光浩心想。他瞅瞅林如，正好林如也瞥他一眼。周光浩便想起她整天鄙视他做人虚伪，猜她此时或会这样想——看看，这就是你所仰慕的大人物，原来并不像你想像得那样！周光浩心里不由得嘲笑林如幼稚，“她哪里知道，虚伪只是为了求生，谁会喜欢虚伪呢？最真实自由的生活都是最不真实最不自由的生活换来的，她要求的那种永远不变的真实纯粹是个梦想！真实不是靠思想而来，而是靠力量所获。”

婚礼程序简约，省了民间的诸多风俗礼节，亦未敢加半点戏谑起哄成分。将军讲过话，主持人即刻捧颂一番，引领新郎新娘面向将军和将军夫人行鞠躬礼，然后代表全体来宾向新郎新娘祝福，引领新郎新娘面向来宾鞠躬致谢。这时两位礼仪小姐各持托盘端一杯红酒上台，新郎新娘接过，在欢快喜庆的中国乐曲声中，两人相拥同饮交杯酒，全场欢呼。婚礼的高潮亦是婚礼的结束。之后，新郎新娘再向来宾鞠躬致谢，主持人高声宣布婚礼仪式结束，婚宴开始。

莉莉卸下婚纱，穿上了一件精致的紫色旗袍，颇显雍容优雅；文涛也脱去西服，换了一件紧口中式衣服，看着抖擞精干。两人从1号桌开始，顺序向来宾敬酒，刘一纯携妻子一路引领陪敬，身后跟着两个小姐捧着酒瓶侍候。将军坐在1号大桌首席，在此桌坐着的大都是部级高官，文涛的导师胡教授和夫人也被安排于此。在2号大桌就坐的大都是商界演艺界名流，3号大桌则是官阶或名气仅次于1号、2号的一众人物，若非特意安排，周光浩显然不够资格坐在这里。这三个大圆桌摆在最前一排，与后面坐着的宾客明显分开。周光浩眼睛远远紧盯着新郎新娘，尤其当两人给坐在1号桌的谢副部长敬酒，谢副部长站起来乐呵呵地拍拍文涛的肩膀，周光浩恨不得想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一直没有机会凑近谢副部长，让谢副部长惊奇地发现原来他也来参加婚礼了。

新郎新娘并未在1号桌停留太久，却被2号桌拖住了，那刘一纯夫妇与这桌的人最相熟识，于是那些阔佬、明星对新郎新娘便有了说不尽的祝福、道不完的友情，有人开了头，别人又岂肯落后，竟一发不能收场了。这对周光浩来说，简直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林如看出周光浩的急切，心里忍不住厌恶，就想躲一会儿，于是独自跑到洗手间去了。林如从未像今天这样不自信过，她讨厌周光浩，仿佛也是讨厌她自己，她讨厌自己一方面鄙视将军女儿，一方面又被她震撼。这种震撼让她感到羞耻。她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看着自己，不知自己能否承受等会儿跟将军女儿站在一起时的对比。她拖延着不想马上回去，直到听到手机铃响。是周光浩打来的。“马上到！”她接起电话冷冷回了这么一句，就挂了。

林如回到座位刚坐定，刘一纯便引领新郎新娘从2号桌脱身往3号桌走来。周光浩长出一口气，小声冲林如道，“还好，赶上了，不然太不礼貌了”，随即紧着起身恭迎。他这一站立，别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文涛紧走几步，过来跟周光浩拥抱，道，“真高兴见到你们一家！”然后附身双手捧着宁宁的脸，笑问道，“还记得文涛叔叔吗？”宁宁咧着小嘴笑，“当然记得，你问他们，我说我都想你了！”“我也想你了！”文涛立刻回应，朝林如望了一眼，就这一瞥，让文涛顷刻间涨红了脸。

刘莉莉跟着走过来，眼睛盯着林如，显出惊讶的表情。文涛向刘莉莉介绍周光浩夫妇。刘莉莉跟周光浩握手，笑道，“文涛跟我说起过你好几次，一个宿舍混出来的对吧？”周光浩立刻回道，“是的是的，最好的朋友！”这时刘莉莉目光已经移到林如身上，她跟林如握手，一边歪着头打量林如，赞叹道，“长得好标致！我美人见得多，还没见过你这么美的呢！毫无修饰！”林如一脸绯红，低下头去，道“说笑了”，接着一边微微鞠躬，一边很正式地说句，“恭喜！”刘莉莉回一句谢谢，接着嬉笑说道，“你当大学老师，不愁没学生来听课，但我觉得搞不好你可能会误人子弟，人家可能不是来听你讲课的，是专门来看你这人的！”一顿说笑之后，刘莉莉拉起林如的手，“我跟你真是一见如故！我们做朋友好吗？他们是朋友，我们也是朋友！我就想有你这样的朋友，纯粹的知识分子！”说着刘莉莉瞅瞅文涛，又瞅瞅周光浩，“可以吗？”周光浩慌忙笑应，“不胜荣幸！你不知道，不光我是文涛的同学，她也是！”刘莉莉惊讶道，“这样啊！”认真地看看周光浩，又歪着头瞅瞅文涛，冲文涛揶揄道，“看来在学校的时候，他比你优秀，把个美人抢去了！”

接下来新郎新娘向桌上人逐一敬酒，免不了一堆的恭维赞美。文涛希望哪怕单独跟林如说上一句话，但却是找不到机会。他们谁也不看谁，眼睛的余光却仿佛总能对上。等将要离开3号桌，刘莉莉再次跟林如握手说笑时，周光浩道，“我看见谢副部长也来了。”文涛捏了下周光浩的胳膊，点点头，笑着瞅一眼刘莉莉，“我跟你说过，你忘了？”莉莉哦了一声，立刻会其意，冲周光浩爽快说道，“待会儿我们一起去见见他，是个好机会！”本想就此同时示好林如，却发现林如正用一种鄙夷的目光扫视自己的丈夫。

这天事毕，莉莉跟文涛聊起场面上的人，奇怪文涛怎么会跟周光浩是好朋友，“看不出你们有什么一样的，你们不是一路！他那样的我可见多了，工于心计，官迷一个！”忽然又道，“他那个漂亮夫人倒是不俗，不亢不卑，与众不同！” VbelJ1XV1wWYhqqOLe2+THjeIVKwDLH0qFNPrnAk3l4JjT1BoOTywmK+pvaPN1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