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林如不想去看周光浩放在桌子上的那张精美的婚庆请柬，她不去动它，装作它不存在，她知道周光浩故意把它放在明面上，就是为了让她看到。她注意到他回到家里时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往那里瞅。这东西放在桌上已经有好多天了。

这天周光浩晚上回到家里，终于发现请柬被动过了，它稍微被移动了位置。他心一动，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明天就是文涛结婚的日子了，周光浩问林如改主意了没有，“不然还是一起去吧，带着宁宁一起。”林如装着没听见，但意识到自己跟周光浩对视了一眼，分明是听见了，就立刻冷冷回一句，“不去。”周光浩不再说话，他彻底不抱希望了。

然而第二天，这是个星期六休息日，早上周光浩还在被窝里，林如早已起床了。她一样样地为自己挑选衣服，又忙不迭为宁宁挑选。周光浩从床上起来，瞅见林如忙乎，心里一阵惊奇，却是不便询问。吃早点的时候，林如问女儿，“你真的想去参加文涛叔叔的婚礼？”宁宁一跃而起，叫道，“想去想去，我想去！是哪天啊？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了！”“就今天！”周光浩笑道，看看妻子。林如面无表情冲女儿道，“我本来不计划去，既然你想去，就陪陪你。”

林如一直认为自己绝不可能去参加文涛的婚礼，她努力想把这件事情忘掉。但是不久她就意识到她这是在宣泄自己的情绪，她为自己狭小的气度感到羞愧，觉得文涛是无辜的，她没有权利统治他的情感，她不能因为他爱她，就认为他应该属于她。她觉得真正带给她不幸的是周光浩，他一开始就拦截了文涛走进她心灵的通道，现在，还是他，又阻挡了文涛迈向她生活的去路！她恨自己曾爱上周光浩，没有看清他的本质，让她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再也找不到情感的归宿。她想，比起她不愿意在婚礼上目睹文涛对她的愧疚和怜悯，她更不愿意看见站在她身边的周光浩那一副谄媚奉迎的嘴脸。但是林如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她明白自己其实一直心存对文涛的感激，所以希望自己大大方方地给他以祝福，好让一场梦想从此画上句号。她不想在文涛心目中失掉自己仅有的尊严。

当林如把自己打扮起来的时候，周光浩吃了一惊。她穿了一件精致的藏蓝色小西装，胸前配以纯白丝巾，用个枫叶型琥珀饰品束扎，足蹬半高跟黑色皮鞋，过膝紧裙之下露出美丽的小腿，显得优雅而又性感。周光浩很少见林如这样刻意打扮自己，虽未描眉画眼，嘴唇上却涂了淡淡口红，他甚至很久都没看见她穿裙子和高跟鞋了。本就是个美人坯子，稍微装饰一番，已是光彩照人。周光浩忍不住啧啧赞美，提议道，“配一两样首饰吧，就更漂亮了！”林如冷笑一声回道，“从来不喜欢那些东西！”宁宁跑过来喊道，“妈妈真漂亮，比我们数学老师张燕还漂亮！”周光浩乘机溢美妻子，“你妈妈当年是大学里的校花，你们那个张燕可比不了！”但这话让林如听着恶心，她想，他就是再通人性、再会说话，也不会懂她的心，他甚至不知道提起大学往事，对她是多么大的羞辱和讽刺。

婚礼定在上午十一点半开始。九点整，一辆军车载着一队士兵开进举办婚礼的场所——西山脚下一个宽阔气派的大院。很快，士兵持枪于各处关口要道站立把守，纹丝不动。接近十点，一辆接一辆的小汽车陆续驶来，首先在门口接受安全检查，出示请柬，领取因身份不同而停车位置不同的临时车位牌证，然后被引导到正确的地方。门口工作人员手里的名单册上早把来宾的身份信息标得清清楚楚。刘一纯装模作样对出席婚礼的人数做了微小的缩减，他很快看出，虽然将军对他这次办事给了他莫名其妙的严厉警示，但仍然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已，之后将军并未再去追问结果，这便是将军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预兆。他想起上次将军发现他卷入了某省倒卖煤炭资源开发许可的事情，当时将军震怒，大骂他无耻，不配进这个家门，但几天之后，将军虽不愿搭理他，却似乎已经原谅他了。

文涛只邀请了胡教授夫妇和周光浩夫妇参加他的婚礼。刘莉莉私下特意交代哥哥刘一纯，文涛邀请的客人要按最重要的贵宾接待。当周光浩开车带着林如和宁宁驶进大院，按着导引的指挥直接将车子开往最接近宴会厅的位置，看见那里的每个车位处都站着一位漂亮的礼仪小姐专门等候迎接，一下车不用走几步就很快踏上红地毯时，他头大起来，感觉脑袋里嗡嗡作响。周光浩往日跟随部长四处视察，见惯了各种隆重体面的欢迎场面，但他知道那种场面是给部长看的，他只是跟在部长后面的一个随从，仅仅沾点荣耀而已。现在却不一样，他眼下似乎将要单独享受一种特殊的礼遇，他的车跟大人物们的车并排放在一起，他禁不住有点受宠若惊。周光浩看见前面的一辆车停下后，从车里下来一个人，周光浩立刻认出那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地产大亨吴思仁先生。吴先生带着一种绅士的风度亲自扶自己的夫人下车，然后夫妇两个手挽手踏上红地毯，笑容可掬向宴会厅门口走去。周光浩感觉自己握方向盘的手都有点不听使唤，正这时，一辆豪车从周光浩的车后疾驶而过。周光浩心脏加速跳动起来，脑子里瞬间掠过一个念头——怕是人家看到自己开的是辆不够档次的轿车，这才敢于毫无顾忌地超越驶过。于是，周光浩后悔不迭，早知道是这种安排，自己就该预先借一辆好车前来。但是下车后，周光浩迅速保持住了镇定，他凑近林如，希望她挽着他的胳膊一起步入宴会厅。林如视而不见，让宁宁走在中间，她牵着宁宁的手。宁宁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吓得不敢说话，左右晃动着脑袋在父母脸上瞅来瞅去。

刘一纯带一众人在宴会厅门口亲自迎接每一位贵宾。刚一听周光浩报上姓名，说他是文涛的同学，刘一纯立刻与周光浩热情握手，禁不住上下瞅瞅林如，拍拍周光浩肩膀道，“就是你啊！文涛除了他导师，可就请了你这么一位，看来关系不一样！我是莉莉的哥哥，在这里先代表文涛和莉莉表示欢迎！”接着就问周光浩在哪里高就，听说是某部的官员，立刻惊了一下，噢了一声后快乐问道，“知道不知道你们的谢副部长今天也来？我们是老相识老朋友了，他认识你吗？”他猜测周光浩最多是个处长，大概没有多少机会接触谢副部长。周光浩紧着回道，“认识认识，有幸在谢部长底下做些打杂的事情，谢部长给过我很多关怀。”刘一纯琢磨周光浩话的意思，但是不便多问，就笑说谢副部长有大将风度，是他最欣赏的一位朋友，说着再次伸手，特意加重地与周光浩握一下，也跟林如握一下手，冲她点点头，顺便摸摸宁宁的脑袋，便请这一家三口进去了。

进去后，周光浩立刻被礼仪小姐引导到离门口不远的签名处签名，周光浩趁机留意已经签上名的来宾都是些什么人。签过名，礼仪小姐将一张精美的卡片交给周光浩，用甜美的声音说道，“您请自便，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吩咐，我就在门口那里站着呢，随时听您召唤。”说完又冲林如微笑致意。周光浩说句谢谢，目送礼仪小姐离去，看见门口墙边果然站立着一排礼仪小姐等待着随时为来宾服务。再看那卡片，上面打印着几行字—— 尊敬的贵宾：很荣幸邀请 您出席文涛先生、刘莉莉小姐的婚礼！婚礼在11点30分准时开始，请您提前 在3号桌就坐。谢谢！

周光浩生怕只给他一个人安排了桌位，林如临时决定要参加婚礼，他还没有告诉文涛。他赶紧跑去找刚才的那位礼仪小姐。礼仪小姐笑盈盈答道，“实在不好意思，是我忘记跟您交代了！先生请放心，您跟夫人还有孩子都有位置，你们在一起，都在3号桌。3号桌是贵宾席。”

“预先都安排好了？这么说文涛知道林如会来？难道他和她联系过但没告诉我？什么时候联系的呢？”周光浩心里猜测，回忆早上林如的表情，不由得生出一种不快的感觉。但是不知怎么，他心里很快又生出一种与此不相干的感叹，他想，文涛这就开始过上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了——一切都有人替他安排，而且乐意为他安排，只要他说句话就行！

周光浩一边往林如那里走，一边扫视宽敞明亮、富丽堂皇的宴会厅四周。虽然这种奢华气派的场面他也多次见过，他知道如今即使一个平常的人家也一样能请婚庆公司为自己筹划一个高级的婚礼，但是，他却尤其觉得只有今天的这个场面才是真正高贵的场面。他看见身穿美丽旗袍对着客人频频鞠躬的礼仪小姐，每一张笑脸都那么温顺可爱，绝无稍许厌倦；带着洁白手套举着托盘四处穿梭的年轻侍者，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得体认真，没有半点敷衍。他想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在为一帮有钱无势的消费者服务，而是在为一群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尽职，这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为他们的这个工作感到荣耀。周光浩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场梦，他一时不能接受那个好钻牛角尖迂腐得有点可笑的文涛怎么一不小心就混成了今天这样，得来全不费工夫！

来宾陆续来到，宴会厅里的人越来越多，突然一下子热闹起来。军政高级官员一进来即被引到一间大休息室休息，显得尊贵神秘。其他人则在大厅里闲走等候，互相认识的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问候、高谈阔论。几个在文艺界有着响亮名气的男女明星走了进来，并没有人因为他们的突然出现而惊喜好奇，这些明星亦一反平常的傲慢张扬，装出一脸谦逊腼腆，甚至缩着脖子逢人点头致意。周光浩不住朝宴会厅大门那里盯，看谢副部长到了没有，心里一次次斟酌见到谢副部长时自己的表情和言语。一会儿他又紧着四处张望，寻找文涛的影子，猜新郎新娘此时在干些什么，跟谁在一起。他想给文涛打个电话，但犹豫再三，终于没打，他感觉自己这时候给文涛打电话是在惊扰他。

林如冷眼看着周光浩那种按捺着兴奋装着镇定的神情，觉得可笑，她不想跟他站在一起，便牵着宁宁的手走到窗户处往外面看。她立刻就后悔自己昨晚做了个愚蠢的决定，此时她站在这里，谁也不认识，孤零零的，好像是个多余的不够资格的人，还不如那笑容可掬的礼仪小姐显得从容自在。她想，这些人个个觉得很有身份，罢了，结束了今天，她永远不想再看到文涛了！她无法想像一会儿见到文涛和将军女儿时，自己内心会翻腾起何种不舒服的感受。

这个时候，文涛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被刘莉莉拉拽着看她穿戴婚纱、浑身上下打扮自己，化妆师及几个闺蜜笑嘻嘻围着莉莉转。闺蜜开新郎新娘的玩笑，说今天新娘子怎么也该装得害羞一点才好，现在是反过来了，还没上台子，新郎倒害羞得一塌糊涂。莉莉听了哈哈大笑，道，“这可是天生的，我这辈子从来不知道害羞是什么，他呢，从来不知道不害羞是什么！今天这么个场子，我就知道他怕见人，见了人不知道怎么说话，正好，那就干脆陪着我好了，什么都别管！”但刘莉莉哪里知道，文涛确实害怕见人，有一个人却是他既怕见到又非常想见到的，这个人就是林如。虽然周光浩早告诉他林如不会来，但是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到时候或许会突然看见她。他预先通知刘莉莉的哥哥他唯一邀请的好友会带着妻子和女儿一起来。

趁着莉莉脱下婚纱上洗手间的工夫，文涛赶紧跑出房间，站在二楼方形走廊的围栏处往一楼大厅俯视张望。他一下子就瞅见了周光浩，周光浩正一个人站在那里左顾右盼呢。一时间，文涛的心凉了。他背靠在一根圆柱上，定定神，准备回去，但就在他不经意回头的一瞬间，他瞥见远处一面窗户那里站着个熟悉的背影，在他将要细看时，他立刻认出这背影旁边的小女孩，是宁宁！“原来她来了！她果真来了！”文涛禁不住在心里连连喊几声。此时文涛和林如之间似乎发生了一种神奇的感应，在林如转身注意了一下在她旁边站着的人的时候，她仿佛感觉有人正盯着她，她一仰头，看见了在二楼上站着胸前别着一朵红花的文涛。她与他彼此凝视了几秒，她低下头，紧接着就把身体背过去对着窗外，沉重地喘着气。她有一种无法消除的窒息的感觉，她想起那个难忘的晚上，他们也曾这样互相凝视过，而那时她在楼上，他在楼下。这时手机响了一下铃声，林如打开看。是文涛发过来的信息，上写：“你来我很高兴。”林如回复：“宁宁闹着要来。”很快文涛又发过来：“感谢宁宁！不然不知以后还有什么机会能见到你。”林如苦笑一下，摇摇头，回道：“嗯，今天是个结束。” LpH66rpIHxD5OFP2448gQxO3kJcOLpRoUys0nTdxB4B2oI0FtzD8qs5T+XXiGd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