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躺下,许久不能入眠。从女儿房间里出来,他本想立刻冲进妻子房间把她从梦中喊起来臭骂一顿,她不该如此疏忽,竟让莉莉发现了那个屋子里的秘密。但是将军忍住了,他耳边响着莉莉刚才说过的话,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好好清醒一下。
一直以来,将军很怕思量自己默许夫人接受巨额贿赂的后果,总是强迫自己绕开这种烦恼,他觉得凭自己日理万机的尊贵和荣耀,这种烦恼简直毫无道理,不该跟自己发生联系。慢慢地,他便一发变得坦然自在了,相信不好的结局只是别人的事情,永不会沾到自己身上。每当目睹被揭发出来的属下的腐败行径,他竟然也深恶痛绝,在会上拍着桌子发怒:“这样的人还有没有人性?有没有良心?我们怎么可以让这样的人混进我们的队伍!”令全场震撼。他动辄会跑到兵营里跟士兵们快快乐乐住一个晚上,还因为听一个士兵诉说家里的苦难而泪流满面,他脾气大、心肠软,清正廉洁、爱兵如子的好名声就是这样传出去的。他愉快地享受着别人对他的奉承。然而今天,将军终于感觉到了来自心底里的真正的烦恼。他没料到一向嘻嘻哈哈有点玩世不恭莉莉,内心里莫名其妙珍藏着一股天然的纯正,他也没料到她以往会那么相信他的品质、高估他的境界,他以为她从来就是只把他当父亲看而不当首长看的——他的父亲的角色在她眼里才是真实的,别的都是在演戏。如此,因了自己的形象在莉莉心里的倒塌,他竟不知是该责备自己虚伪,还是嘲笑莉莉幼稚,他为这个既羞愧又沮丧,好像众说纷纭的他头上的那顶假发突然被某个人不小心摘了似的。
但是,将军辗转反侧,想了很多以后,猛然感觉莉莉是对的,他意识到对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自己不能总不以为然了,凡事都要有个度,对过度的事情,上天毫无例外地都会给予惩罚。所以今天莉莉发现了秘密倒也是件好事,这给了他一个及时的警醒——他是到了把握“度”的时候了!将军一贯觉得自己是最会把握“度”的,认为人的聪明与愚蠢,区别就在一个对“度”的认识上,聪明的人知道“度”在哪里,懂得未雨绸缪,愚蠢的人则不知道“度”在哪里,总是贪得无厌。他想起他刚刚跟莉莉做出的保证,说一切要从头开始,当时他还只是敷衍她,现在,他觉得自己真正下了决心了。
第二天一早,将军打电话给儿子刘一纯,询问筹办莉莉婚礼的情况,指令他大量缩减参加婚礼的人数。将军对儿子利用莉莉的婚礼为自己大捞一笔的盘算心知肚明,这个儿子在商界、政界、军界甚至文艺界交了一大堆的朋友,这些朋友中不少人排着队想攀附将军府呢,这便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那边刘一纯在电话里一听父亲的话就急了,说请柬都发出去了,已经来不及了。将军冷峻回道,“这就是你的事了,你有的是办法,记住,你那些明星阔佬乱七八糟的人物我一个也不想看到!这是莉莉的婚礼,不是你的!还有,婚礼宴席要简朴,这个我预先就跟你交代过,你不要当耳旁风,我是认真的!”事出突然,刘一纯吓了一跳,急问父亲出什么事了,将军回一句,“不要多问,按我说的办就是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将军曾指望自己的这个儿子步入政坛,有朝一日成为国家大员,但他放荡不羁的性情和高调行事的风格毁了他的名声,将军便只好打发他在到一家国企里混事了。因为失望,他对这个不争气成不了气候的儿子一向既放纵又不给好脸色,后来刘一纯忤逆将军夫妇意志,一意孤行娶了个被很多人抱过的细磁花瓶,便更加弄得父子关系异常冷漠,彼此无话。除非必要,刘一纯很少往将军府跑,用他自己的话说,“上赶子受气,还是免了吧!”
刘一纯不敢再去叨扰将军,便紧着跟母亲打听情况。将军夫人也觉得奇怪,想起丈夫一早临出门时,莫名其妙从她手里收了那个神秘屋子的钥匙,并硬生生说从今往后非他允许,不准她私自在家里接待客人,忽想起昨天莉莉跟她打听来客的事情,便断定是莉莉跟将军说了什么,引得将军不悦。挂了母亲电话,刘一纯立刻打电话约妹妹见面,想让事情有个回旋余地,把发出的请柬收回来,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大失颜面无法交代的事情。
莉莉跟文涛约好上午一起去机场接文涛的导师胡教授,胡教授专程从上海来北京治疗他久治不愈越发严重的腿疾,莉莉已经预先联系了军队医院著名的专家给教授诊疗。老迈的胡教授本不愿意涉远来京,听文涛说他很快就要结婚,想请教授趁着看病的机会顺便参加他的婚礼,教授一时高兴,又被夫人极力怂恿,自己女儿一家住在北京,趁此也可亲近一番,便答应了。在众多弟子中,胡教授最以文涛为荣,这个得意弟子让教授在学界更加有了声望,而文涛也总想报答恩师的苦心栽培,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
在莉莉和文涛驾车去机场的路上,刘一纯疯狂打电话追着莉莉说话。当着文涛的面,莉莉不便跟哥哥理论,只管听他一会儿抱怨,一会儿请求,却是懒得搭腔。车子快到机场时,那边刘一纯感觉无望,唉声叹气挂了电话。莉莉把手机狠狠一甩,说句,“我就不该生到这个家!”文涛开着车,吓了一跳,没料到莉莉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笑道,“你对你哥哥好凶,这样不好。”莉莉咬咬牙,哼了一声道,“从小我就不喜欢他,小时候他是个胆小鬼,没主意,话都说不利落,有时还要我保护他,长大了完全变了个人,自以为是、活灵活现,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更让人受不了!最讨厌这种嬗变又没本事的男人!但是你相不相信,他骨子里没变,还是自卑!变来变去都是给人看的!”
文涛听惯了莉莉对她哥哥的嘲笑,以前以为她是故意在他面前表现她的直率,渐渐地他感觉她好像真有一种判别人性的直觉,他尤其吃惊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竟然常常一语中的,令他既佩服又摸不着头脑。她给他带来一种明快超脱的快乐,他做不到她那样,却欣赏并享受着她的心情,这让他总是不由得想起每每令他心情沉重的林如。文涛觉得自己对这两个女人都不公平,他深爱林如,却辜负了她的一往情深,他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了刘莉莉,却不情愿将爱这种最高的名义献给她,他装作木讷或羞涩回避她热烈的挑逗,她总捏着他的胳膊嬉笑着命令他,“说呀,说句你爱我!”
但是今天,莉莉少了往日的开朗。发现了家里的秘密,让她整日不安。她不能把这事告诉文涛,讥讽一番哥哥后,她摸摸文涛的手,道,“我喜欢本色男人,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就是这样的!”文涛笑道,“我才是个真自卑的人,一直自卑。”莉莉在他文涛手上弹了一下,嘻嘻笑出声来,恢复了她在文涛面前一贯的霸道而又顽皮的表情,道,“你才不呢,你那是谦卑,谦卑的人骨子里是清高!”“看来我也装?”莉莉立刻回道,“装!你不装吗?”文涛脸一下子就红了,仿佛莉莉凭借她过人的直觉已经把他看透似的。莉莉瞅着文涛的窘相禁不住哈哈大笑,笑过,她把头往文涛那里靠靠,闭上眼睛道,“希望我嫁的是个好人,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愿意养我一辈子!”她由衷产生一种幸福的感觉,觉得跟身边这个书生气十足的男人过一种简单的生活,没准是自己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
胡教授和夫人由孙女陪着来京,教授看见刘莉莉跟着文涛也来机场迎接,甚是高兴,听刘莉莉说将军亲自嘱咐她要把教授关照好,更是感动不已。“他等着我们婚礼那天跟您见面呢,他早就仰慕您的学识,只是没机会跟您见面,他说他虽然官大,说到底是个军人,就怕是不配跟您这样的大家交流”,莉莉弯着腰凑近教授细语柔声说道,又诡秘俏皮地冲文涛笑笑,显出别样的洒脱。教授闻之大惊,他虽常常厌恶权力人物那种走过场式的趋风附雅,保持着知识分子孤独的优越感,却也一时感觉承受不起,毕竟自己是借了将军的关系来治病的,却还受到如此热情的礼遇。教授立刻喜欢上了刘莉莉,忙不迭冲刘莉莉道,“不敢当,不敢当,言重了,实在不敢当……”文涛在一旁听着呆住,立刻怀疑这是莉莉为讨教授欢喜,临时替将军编造善意的谎言,看她虽故作殷勤,却是大方自然,不显丝毫做作,便不知在心里该感激她还是嘲笑她。他忽记起周光浩曾对他说过的话——大人物的谦虚多半是假的,他们的谦虚代表的是他们的骄傲,只有他们有这种资格。他想,此时的莉莉恐怕就是如此——她知道只要她对别人稍微显出一点诚意,就会立刻受到感恩般非同寻常的赞美,所以何乐而不为呢!接着文涛脑子里闪现出林如的身影。他想,林如怕是永远也不会像刘莉莉这样任性随意地讲话,林如要不不说,要不就只是表达她真实的内心,他觉得林如是他见过的心地最纯粹的女子。而自从周光浩打电话告诉他,说林如怕热闹,就不来参加婚礼了,文涛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跟一个纯真美好的情感世界彻底断绝了。这当儿,教授夫人喜气洋洋地拍拍文涛的胳膊,嘴巴贴近文涛耳朵意味深长地连声说好。文涛脸涨得通红,教授夫人不似教授那样慈祥,免不了有点世故,从前文涛在上海的时候,她总是不高兴教授对文涛太过关心,心想又能指望他什么?此时却是一脸的和蔼欢喜。文涛一时间觉得自己仿佛是个一不小心被卖了个好价钱的物件,所有曾见过这个物件的人都围过来冲它伸大拇指。“这是个虚荣的世界,我不也是这样吗?”他想,“不然,我为什么一定要邀请教授来北京治病呢,我仅仅是为了报恩吗?我以为是,但现在看来还有别的,甚至是更主要的——我觉得我有这个资格了,我要证明这个。莉莉知道我这点心思,她做出的一切就是在迎合我,满足我的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