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林如收到文涛的匿名信，一时新奇，她简直不能想像有人会用毛笔给她写信，好漂亮的字！但她同时又感到好笑——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能跑到紫竹院去会他吗？那我是个多轻狂随便的女子啊！她脑子里努力搜寻猜测对应的人物，悄悄打听班里哪个男生喜欢书法。但是，很快，她就不去想这件事了。她心里嘲笑这个独一无二的匿名示爱的人物，莫名其妙抄写了一首大胆无比的诗寄给她，她不知是该欣赏他的才华，还是怜悯他的阴暗，她甚至怕这个人某一天会突然冒出来，令她不知道如何对待他。果然，第二天她在上课的路上远远撞见文涛，见他张皇失措，不顾一切立刻逃离了她的视线，然后，她就在教室也见不到了。她突然想，“难道是他吗？也许真的是他！”她想起那次她跟他在操场边的交谈，他羞臊的脸上一直带着非比寻常的激动——他肯定暗恋着她呢！她已经许多次见识这种胆怯的校园男生了。

很快，林如知道了研究生班里的男生只有文涛喜欢书法，他几乎每天都要临摹苏轼的书帖。她确信那封匿名信的作者就是文涛。“他躲着我，就让他躲着好了，我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就过去了”，林如想。林如从未想过她会跟文涛这类胆怯的男生产生男女之间的心灵交汇，她觉得他身上的那种缺少坚毅阳刚又鲜见深邃成熟的腼腆气质不可能让她产生情感上的激动。但她对他怀有一种人格上的敬意，觉得他不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庸俗肤浅的人，他是班里出了名的在学业上最钻研的人物，在顶级学术刊物上发表过论文。所以她不愿意对他做出她不喜欢他这种明确的表示，觉得这是一种很不善良的行为，假如她明确了，她便不知如何从容地面对他。她不愿意看到他被伤害，尽管她并无意伤害他，她希望他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周六那天，可怜的文涛早早来到紫竹院，尽管知道自己注定会失败，却躲在梅桥附近一棵大树后面苦苦期待奇迹发生。林如没有来，此时林如早把这件事忘记了，她心里在想着另一个人——周光浩。他那天在舞会上跟她直接表白后，他的影子就总在她眼前飘来飘去，他以为他会对她紧追不舍，却没料到他若即若离，反而显出一副潇洒自如随遇而安的样子。她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他这个人太自信了，他知道如何对付女孩的骄傲，但是，他觉得自己是个情场高手，他伸出手，我就立刻会跑过去牵吗？可笑！他不过就是有个潇洒的外表、不错的谈吐，而这些正是情感的陷阱！”她一边想，一边摇摇头。从上大学起到现在几年间，尽管校里校外很多男生追求过她，她却从未真正恋爱过，她一直觉得那个让她怦然心动一见倾情的人还没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而在这样的一个人出现之前，她要严守自己情感的纯洁，绝不轻易让自己尝试一种没有结果的经历。

林如虽有着天然的美丽，却对爱情抱着悲观的想法。她从小在一个不和谐的家庭长大。她的父母亲长期在县城同一所中学里当教师，两个人在外面都是一副文雅谦和的面孔，但一回到家里便恶语相加、吵闹不休。父母本是青梅竹马，两家还沾着点亲故，只是父亲出自贫苦农家，母亲却是在城中殷实人家长大。两人一同上了中学，交往间渐渐互生爱慕，难舍难分，直至欲私定终身。觉察出两人不正常的关系，女方家里大怒，觉得不是门当户对，断不能让他们结合，于是棒打鸳鸯，直弄得两家生出怨恨，一发没了来往。不料，中学毕业，男的出人意料考上了大学，女的却遭遇落榜，情势一下子反了过来，女方家里三番五次跑到男方家里道歉示弱，表示诚意，男方家里冷言冷语，假意缓和，却并不轻许。此事成与不成，双方各自盘算，几经反复，在无望的边缘竟突然奇迹发生，让两人终于还是走到了一起。有情人终成眷属，本值得欢喜欣慰，但中间种种反悔变故早已令情感变质，为日后的不谐埋下了恶种。婚后，丈夫显出理所当然的强势，自以为身份优越，没做陈世美，今生便该受妻子的感恩戴德，妻子起先尚能包容，很快便不甘屈辱，奋力反抗，每每嘲笑丈夫，自己是城里小姐，又生得美丽，不过嫁了个放牛娃而已，若是当年也考上大学，哪里是今日光景。林如经常半夜里被父母不停的互骂吵醒，躲在被窝里哭泣。她无数次听到他们争吵到要离婚的地步，无数次地感受着两个人长时间的冷战。父亲不会经营人际关系，课虽教得好，却在学校混不上一官半职，回到在家里经常不做家务，满腹牢骚。于是母亲总嫌弃地指着父亲对林如说道，“你以后找男人千万别找这样的，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父亲听了，立刻大怒，亦指着母亲冲女儿道，“做女人千万不要学这号人，好攀比、没品位，标准的势利女人！”林如不理解父母的情感怎么被生活磨砺成这般丑陋的模样，她对婚姻产生了畏惧。世事难料，林如上高中那年，她父母的关系竟一下子突然变好了，因为她的父亲终于借一次机遇调到县里的另一所中学当上了校长，从那天起，林如的母亲像是脱胎换骨，转眼变成了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她再不敢数落丈夫，每天在家里服服帖帖侍候他，不让他做任何家务，甚至把洗脚水都给他端下。丈夫则整日不苟言笑，威严十足，把校长的派头带到了家里。父母亲从此不再吵闹，但这种突然而至的虚伪的和睦更令林如生厌。后来班里有人不知出于什么恶毒的动机给她写了个字条，趁她不备偷放在她的书本里。字条上故意写得歪歪扭扭的字爆出一个令林如无比羞耻的事情，说她的父亲仗着校长的权势在学校里勾着两个年轻的女教师，这两个女人为了争宠整日明争暗斗，早已不是秘密。字条上最后写道，“这种事就算闹得满城风雨也永远是你们家最后知道，或者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哈哈，你想想，谁会跟你们说呢？”对林如来说，那是一段痛苦无比的日子，不久她就证实了这个匿名字条说的是真话，令她惊讶的是她发现母亲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但是她假装不知道，自从自己的丈夫当了校长，她就再无资本与他争吵斗狠了。自此，林如看清婚姻背后的自私和龌龊，觉得所谓爱情里的高尚，其实是一种高级的虚伪，无法摆脱一方的居高临下，另一方的自惭形秽。考取大学后，面对应接不暇的追求者，林如都淡淡一笑，觉得他们都俗不可耐，眼睛里放射着不洁的光芒。不久林如疯狂地迷恋上英国女作家夏绿蒂·勃朗特的小说，对她的一本书信集更是爱不释手。她被这个终身未嫁其实根本不懂婚姻的女人描写出来的男女之间的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精神之恋深深吸引，她发誓一定要找到这种爱情，不然就宁愿选择独身。

但是，林如愈是想要寻找到一种天然平等的心心相映的男女情感，就愈是不清楚这种情感的真实模样，她时常陷入到更深的悲观中去。当周光浩以那样一种风轻云淡从容自若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冷眼蔑视他，觉出他的真诚里面带着一种精致的油滑，他就是想要征服她，她一想到这个就既感到可笑又觉得羞耻，她认为她永远都不可能认真对待这样一种缺少精神感应的直截了当的交往。但是，这一回，令她惊异的是，她竟然没想要拒绝这个追求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所有的爱情最初都逃不过肤浅的赏心悦目，其实一开始她就已经被周光浩潇洒的外表吸引住了，她那坚信自己平静而有选择地接受周光浩的某些邀请仅仅是出于礼貌而不会让自己注入真实情感的想法，与其说是为了欺骗自己的感受，不如说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立场。某一天周光浩邀请她一起去保利剧院看了一场歌剧《蝴蝶夫人》，她被剧情大为感动，竟当着他的面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很丢丑，回去的路上一路不语，回到学校躺在宿舍床上，她突然觉得自己必须认真面对一件事情了，就是，她已经习惯并且乐于跟周光浩交往了，她不光在见到他，就是想起他时，心里也会充满快乐。她觉得他是一个成熟可信的人。他一表人才，有一种沉稳坦荡的风度，一种令人觉得亲切的微笑。他的才华隐藏在他谦虚祥和的背后，他的朝气蓬勃总能在他的乐观中得到体现。他显然是个优秀的男人——别人都这么说，她也相信这种评价是名副其实的，他似乎满足了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所有期盼。她兴奋并且害怕了，“我真的爱上他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她问自己。

“不会！太简单了！”林如仍然不想承认自己已经被周光浩俘获，“那种来自灵魂碰撞的震撼人心的东西我还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我跟他在一起只是快乐而已，而这种快乐人人都有，不是吗？”她一次次对自己这样说，深信自己最懂得爱情的真谛。她隐隐留恋自己往日冷傲的时光，尽管她不屑于一堆男生的追求，但又害怕告别这种美妙的享受，让自己完全属于了一个人。她为自己的这种念头感到羞愧，但同时她又意识到之所以生出这样的念头，便证明她并没有真正爱上周光浩，因为在她心目中，真正的爱是义无反顾、毫不犹豫的，那是一种全身心的献出。

北京美妙的秋天到了。周光浩以班长的身份组织研究生班的同学集体到香山踏秋游玩。文涛不想去，他无法面对周光浩跟林如在一起的情形，而且，他觉得周光浩好像知道了他心里的秘密，周光浩追求林如并且俨然已经与她发生恋情的事情早在班里传开了，大家纷纷当着周光浩的面打趣，此时周光浩每每会瞅一眼文涛，好像晓得这对他来说是个分外敏感的话题，生怕他听了尴尬难过似的。他猜测也许林如已经把那封匿名信给周光浩看了，向他求证这个人是不是就是文涛，而周光浩肯定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笔迹，“哈哈，不是他还能是谁！”文涛一想到这个，就脸红心跳，在心底里喊一声“天啊”，一时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但是，周光浩一定要拽着文涛一同参加这个爬山活动，“我是班长，这活动是我召集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不去，拆我的台吗，文涛？”文涛无语，只好跟着去了。那天，一部分人选择常规路线朝香山顶峰攀登，另一部分人则选择了一条崎岖艰难的野径。林如和周光浩是后者队伍中的成员。他们两个一路上几乎都在一起。她非常快乐，像在森林里飞翔的小鸟。这种野外活动的舒心快活，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品尝了。她跑得很快，不愿意周光浩总跟着她。但是，事与愿违，因为前面耗费了太多的体力，接近顶峰时，她筋疲力尽了，而且她又不小心扭了脚。周光浩追上她，与她一同休息，一边等后面的同学。不一会儿，后面的同学追了上来，他们喊叫着，争先恐后地爬上了顶峰。文涛低头快速从林如身边走过，周光浩想喊住文涛请他跟自己一同搀扶林如，文涛早跑没影了。周光浩冲林如笑笑，道：“我搀着你吧，可以吗？”林如抿嘴不答，从后面跟过来的孙莹莹喊道：“你不搀谁搀？人家别人敢吗？”周光浩微微一笑，便向前一步挎住林如的一只胳膊，搀扶着她一步步攀登。但是离顶峰一步之遥处却是个需要滚爬上去的陡立的岩坎。几个同学伸手要拽林如，周光浩示意林如不要着急，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写在日记里的话：“收获的季节到了，该出手时要出手！明天，随机抉择！”他突然俯下身去，猛然伸出双臂一把将林如全身抱起，将她递送上去。立刻，在场的同学为周光浩此举热烈鼓起掌来。文涛在一旁注视着这场景，觉得自己的心滚落到山底下去了。那一瞬，林如羞红了脸颊。她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男性雄伟的力量。这是一种意外的但却不可抗拒地打动了她内心的迷人的诱惑，她享受着，并且觉得这正是自己内心所期待的。从香山回来后，林如确信自己爱上周光浩了。

接下来在这个校园里的两年岁月，文涛在孤独郁闷中度过，把自己埋在了论文和书帖里，而周光浩则意气奋发、踌躇满志，他当上了研究生会的主席，组织各种活动，出入各种会议，发表各种演讲。两个人的关系渐渐疏远，偶尔单独交谈，对事物的看法也颇有分歧，而且文涛感觉到自己仍一如从前地袒露心扉、开诚布公，在周光浩那里却得不到鲜明的回应，他变得与其说是包容大度，不如说是城府淡漠。文涛想起他们曾兴趣盎然地争论历史人物，热烈地探讨国际风云、激辩社会时弊，一有机会就往各个博物馆里跑，骑着单车在北京老城的胡同里乱窜，窥探那些早已面目皆非的名人故居，这是他们共同的爱好，而现在，周光浩不愿意浪费时间与他共享这种乐趣了，在文涛看来，周光浩满脑子装的全是最现实的识人驭人之术，而且变得迷信起来。有一天，两人议论学校的一位副校长因受贿之事败露被免去职务的事，周光浩笑道：“眼尾上吊且眼白多而瞳仁少，此人一看就是个薄情寡义、心思恶毒之辈，早晚出事，败于同伙之手！”文涛惊讶，问道：“除了崇拜曾国藩，你也欣赏相术？”周光浩听了大笑，道：“岂不闻曾文正公有曰——正邪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器宇，事业看精神，穷通看指甲，夭寿看脚踵！曾文正公看相识人的本领可谓天下第一，这个你不知道？”一席话，直让文涛一脸发愣，不知如何答对。

很快要毕业了，各人有各人的去处，文涛考到上海的一所著名大学去读博士，周光浩被学校推荐进了一家中央部级单位做公务员，林如则留校任教。离校前周光浩与林如一起去著名的黄山非常开心浪漫地旅游了一趟，然后林如将周光浩领到她的家乡安徽婉溪——一座风景秀美的县城，见了她的父母。这之前，周光浩叮嘱文涛等着他们返京，他和林如要为他送行。但是等他们回来，发现文涛已经走了。文涛感觉自己永远无法面对林如，他以为时间会消退他对她的爱慕和怨恨——他执意认为林如把他那封信给周光浩看了，却发现自己始终难以释怀，他只有远离她、不见她，才能疗治自己受伤了的羞耻心灵。对文涛的不辞而别，周光浩一笑了之，却一时在林如心里煽动起一丝内疚。“尽管不是故意的，但我还是伤害了他！他肯定觉得我把那封信给周光浩看了，我怎么会呢？但我永远不可能给他一个解释了”，她想。林如在整理自己信件时，把曾经收到的所有情书都烧掉了，唯独留下了文涛那封，她把它保存了起来。她想，这封信若是周光浩写给她的，那该有多好。一个看着帅气洒脱的人，却不那么浪漫，而一个看起来迂腐死板的人，反倒内心里充满了诗意。 0Nn9uAw0i2gCYPV2bfzVS7tiBqau5FSgyFpNiHEJGcpzM402/EDfFXV1o2C3L6s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