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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生得端庄美丽,文静且带着几分冰冷,同级研究生班里一大半的男生都暗地里爱恋她,但却忌讳议论她,生怕别人看出自己对她起了非分之想。高年级的男生有不少追求她的,都被她挡在了门外,他们给她起了个绰号叫“望天”,因为她总仰着头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姿势,透着一种拒绝接近的冷傲。

文涛和周光浩是研究生班里同宿舍的好友,俩人都迷上了林如。

文涛的情感世界是一张白纸,却充满了想像。林如是第一个闯进了他心灵的女子,他直觉她对他怀有特殊的好感。他和她仅偶然间聊过一次,他就产生了这种幻觉。那天他们都被召唤到操场看一场研究生对本科生的足球赛,为自己的研究生队场外助威。文涛站在后排眼睛盯着林如,战战兢兢想伺机靠近她。等了好久,前面一个同学扭身离开了,文涛紧着上前,于是突然间他跟林如挨在了一起,这让他一时惊慌失措。林如扫文涛一眼,礼貌地微微笑一下。文涛立刻窘红了脸,赶紧低下头。他们从未说过话。跟林如站一起的她的好友孙莹莹跟林如一边看球一边说笑,“踢来踢去也进不了个球,乱哄哄的,一点也不像个比赛!”林如捋捋头发,低声回道,“那我们不看了,走吧。”孙莹莹犹犹豫豫,看看左右身边,发现文涛,叫了声,“你都来了,学者!”文涛红着脸紧着点头。孙莹莹看文涛胳膊夹着一本厚厚的书,就笑嘻嘻直接伸手拿过来翻看。林如本直视前方,无动于衷,不经意间瞟见那是一本罗素的哲学书,不由得向文涛投去惊异的目光。林如用带着一点揶揄的腔调跟孙莹莹说这书太深奥了,赶紧还给人家吧。孙莹莹长着一张圆圆的稚嫩的脸,说话俏皮,跟文涛聊了起来。过了会儿,球场突然爆发呐喊尖叫——研究生队进球了!孙莹莹后悔没盯住,紧着打听是谁踢进去的。趁此刻,文涛突然冲林如说话,问她喜欢读什么书,譬如文学。林如惊了一下,眼睛瞪大,觉得这问题问得好幼稚好可笑——谈文学,这是多么古老迂腐的接近女孩的俗套!她敷衍着说她瞎读呢,从来没有什么目标,而且读的大多是中国人写的书,然后不经意地甩出一句,说她喜欢民国时期的作家。但是她很快感觉文涛是认真的,他甚至对某些长期被冷落早被遗忘干净的民国作家都有了解,这让她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她笑说民国作家都是那么有文化有情调有品位,不像现在的作家只是有点苦难的经历、有点小聪明,会讲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而已,接着她说其实她也喜欢外国文学,譬如夏绿蒂·勃朗特和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聊着聊着,文涛感觉他跟林如发生了一种灵魂的撞击,他发现她昂扬的头低了下来,她脸上的冰冷渐渐融化成一种温暖,她的眼晴向他闪烁着羞涩而又诚恳的光芒,这让他以后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一有机会就长久地去回味。后来又接连发生了两次让他心潮澎湃的瞬间的感动,都是在上课的时候,文涛注意到林如从前排转过身向后观望,她的目光突然与他交汇,他确信那是她对他专意的寻找,并向他投来了深情的一瞥,他看见她紧着回过头去时,她的脸红了。于是,文涛更加陷入对林如深深的思恋。

然而不幸的是,文涛是个胆小害羞的人。他对林如生出的这种愈加强烈的情感竟违反他意愿地阻止了他与她正常的同学交往,他以后每次见到她都紧张得张不开口,他甚至远远看见她时就慌乱不堪地躲开了。她是他心目中高贵的女神,典雅而又朴素、冰冷而又柔静,她身上表现出的一切令他感到的不是迷人,而是圣洁,不是可爱,而是可敬。他觉得向她表现出任何主动的示爱都显得庸俗可鄙,他只有等待她的眷顾,接受她的恩赐,他相信某一天他和她必会有一次突破性的交流,两人不约而同向对方说出相似的话语,从此他们的心便连在了一起,他见了她就永远无须再紧张了。他几乎每天都激动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有时会觉得这一天愈来愈近了,几乎就在眼前。但,这样一个奇妙的时刻终于还是没有出现,让他看到的却是他的好朋友周光浩频繁与林如交往,似乎正昂然洒脱地走进她的世界。文涛禁不住懊悔而又嫉妒,不敢当面向林如表白,他便想着写封信给她,他觉得这种老套的方式是他唯一能够冒险使用的权利。这些天他常常一个人在校园里游来荡去,翻来覆去想着该在信里写些什么。他生出一种羞耻的感觉,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阴暗而极不光彩的对不起周光浩的事情,他的这位朋友正在正大光明地追求林如,而他却暗怀心思,想与他争夺较量。他觉得自己是个猥琐的人。

文涛心绪焦虑、犹豫不定。这个晚上,他在学校的操场上又独自游荡了好久,坠入初恋可怕的难以自拔的相思里,终于决定将想法付诸行动。他跑回教室,躲在一个角落把英国诗人约翰·济慈写给他女友芳妮·布劳恩的那首著名的《灿烂的星》抄到信笺上——

灿烂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样坚定,

但我不愿意高悬夜空,独自辉映,

并且永恒地睁着眼睛,

像自然间耐心的、不眠的隐士,

不断望着海滔,那大地的神父,

用圣水冲洗人所卜居的岸沿,

或者注视飘飞的白雪,像面幕,

灿烂、轻盈,覆盖着洼地和高山

啊,不——我只愿坚定不移地

头枕在爱人酥软的胸脯上,

永远感到它舒缓地降落、升起;

而醒来,心里充满甜蜜的激荡,

不断,不断听着她细腻的呼吸,

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去。

然后,他心里砰砰跳,在信笺背面写下一行字:周六(22日)早上10点钟,我在紫竹院梅桥等你。

文涛把信笺折上,又打开细看,反复几次。他不知道自己不放心什么,在把这信装进信封前,他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慌乱,就像在赌场上将要做一个决定生死的下注。他满意自己的一笔漂亮的钢笔字,但在将信笺装进信封的一刹那,他忽然又想,如果用自己更擅长的毛笔小字书写这首诗,那便更能向林如展现自己独特的才华、表达自己极致的情怀。于是文涛兴冲冲跑回宿舍取了毛笔墨汁,奔回教室,在极其紧张激动的心情下重新抄写这封情书。他没有在信上落款签名,他觉得林如定会一下子猜出这是他写给她的,她也像他此时一样欣喜激动。一时间他感觉林如已经在自己身边坐着了。

文涛跑到学校外面的邮筒寄信,他莫名其妙地觉得直接在校内的邮筒寄发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仿佛家贼作案一般。当文涛就要把信塞进邮筒里时,他心跳得厉害。“我这么做好吗?”他突然问自己。但就在这突如其来的犹豫一刻,他已经把信投进邮筒里了,他吓了一跳,愣在了那里。

人很多时候都是在兴冲冲做了某件事后,第一时间就后悔了。此时文涛便是如此。他慌慌张张离开信筒时,努力不让自己往一个可怕的地方想,但是却控制不住地努力想搞清楚自己写信时与投信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紧张,“为什么不同呢?发生了什么?”他问自己,一瞬间,他头上冒出汗来,赫然感觉自己像大梦初醒一样刚刚回味过来,自己也许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极其愚蠢的事情。

“完了!确定无疑会被她嘲笑,而且不仅仅是嘲笑!她会怎么看我啊!放肆?无耻?竟写这样的诗给她!是啊是啊,我干嘛要选择如此激情的一首诗寄给她呢,她读了马上就会羞红脸,立刻把信撕碎,更不会跑到紫竹院去见我……如若她对我从未动心……是啊是啊,或许都是我想像的,如此,我真是做了天底下最恶心、最无聊的事情,我以后还怎么再面对她……是啊是啊,我干了什么!”

文涛浑身冒汗跑到学校操场继续游荡,想着此时安静地待在邮筒里的那封信未来的命运,他后悔之至,简直想把那个邮筒炸掉。“但是我没有署名,幸好我没有署名”,他再次想起这件事来,但是马上又再次陷入绝望,“我为什么要用该死的毛笔字!这等于是写上了我自己的名字!假如周光浩真的闯进她的世界,她一定会把这封信拿给他看的,会吧?天!我可真傻!而且,在周光浩看来,我简直是在卖弄自己的愚蠢!”此时,文涛不仅羞耻于将被林如拒绝,而且更强烈地羞耻于将被周光浩嘲笑和怜悯。他简直觉得自己会身败名裂。

文涛心情沮丧,很晚回到宿舍。宿舍住三个人,另一个同学早呼呼入睡了,周光浩却仍亮着床灯靠在床头看一本厚厚的《曾国藩传》,这书他是第二遍读了。

“又是这么晚!”周光浩笑说一句,眼睛没离开书。

文涛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敢看周光浩,嗯了一声,放下手里东西,急急拿了洗漱用具便出门去水房了。他在水房里一遍又一遍地洗脸,拖延着时间,希望回宿舍后看见周光浩已经睡着了。

但是周光浩一直在等着文涛。文涛一进门,周光浩立刻调侃道,“有点不对劲,你这家伙是不是谈恋爱了?啊?不辞辛劳跟谁在外面压马路呢!”

文涛脸立刻涨得通红,躲避周光浩的目光。周光浩瞅着文涛异样的神色,道,“猜对了?难怪这几天神神秘秘的,经常不见人影,图书馆早关闭了。说说,什么情况?”

“能有什么情况,在教室看书呢。”

“教室?看看几点了,教室到点也关门,不能为你小子一个人开着吧,不说实话!”

文涛不知道如何回应,心想自己在他面前丢丑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好吧,不说就不说吧,等有谱了再说,我没你那么小气,我的事我得告诉你”,周光浩放下书,看看对面睡熟的舍友,招手让文涛凑近自己,但是又不马上说,冲文涛发笑。

“什么?”文涛问。

周光浩诡秘一笑,低声道,“我向‘望天’同学发起正式进攻了!”

文涛感觉脑袋里顿时嗡嗡作响,半晌,回道,“这个不是秘密,大家早就知道。”

“以前一直是铺垫,增进好感,务虚而已,不能算是正式进攻。”

周光浩吃惊文涛淡漠不惊的反应,觉得他不应该是这样。他瞅着文涛睡下,咳嗽一声,等文涛说话。文涛感觉到这点,勉强冲周光浩笑笑,问道,“那什么叫正式进攻?”

“就是挑明了,我正式请她做我女朋友,她得给我一个态度,我认为火候到了。”

文涛感觉心被重重击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他克制着情绪哦一声,回道,“看样子她答应了。”

“那人家就不叫她‘望天’了!她是一定要摆足了架子!”周光浩带着嘲笑的口吻道,“喂,重要的是她也没有不答应,这很关键!放心,一切在我的掌控中,文涛,我不能让高年级的家伙把她给抢了,你等好消息吧,我这个人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文涛默然,他感觉周光浩后面那句话似乎在影射自己呢,他的心脏又不由得砰砰乱跳。停了会儿,他问周光浩,“你四川那个呢?”

周光浩哼一声,“那个结束了,那是一次试验!”

两人的床紧挨着,以往睡下,头对头总要海阔天空夹争夹议聊上好一阵才各自睡去,今天文涛没了丝毫兴致,谈了几句便装作疲惫不再言语了。文涛觉得自己跟周光浩相比实在是卑微不堪,周光浩可以正大光明跟他说已经正式向林如发起进攻,不认为这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而他同样是进攻,却只能暗怀相思,鬼鬼祟祟、患得患失。他不由得嫉妒周光浩,觉得周光浩跟他挑明这件事简直就是在向他炫耀只有他周光浩才是林如可做选择的对象,别人都不够资格,他想,恐怕他作为一个暗恋者的存在,周光浩都没有想过,就更别说他作为一个竞争者。

周光浩长得英俊帅气,追求女孩,他一开始就有着一般人没有的自信。考到北京读研究生前,他在天津的一所大学读书时已经有过一段值得炫耀的恋爱史,由此,他不仅早已不再用神秘的眼光看待任何女性,而且也掌握了与女生交往的娴熟技巧,那种在姑娘面前既自信幽默又自然得体的本领在他那里已经烂熟于心。他认为当年从取悦到俘获那个漂亮的四川女孩的心,并不光靠了他的外表,主要是他崇尚谋略、善于行动的结果。他精确安排追求她的每一个步骤,巧妙设计讨她欢喜的每一个细节,坚持按照计划行事,绝对避免任何不恰当的冲动。那些天他每天晚上都写日记,将成功和失误记录下来,不断进行自我反省。在终于获取了四川女孩芳心的那一天,晚上回到宿舍,他挥笔在日记上写下一行文字:爱情是一种肤浅的东西,女人是天生的傻瓜。

周光浩考到北京读研究生后不久便决定了要甩掉那四川女孩。他追求她时,从未想过要把自己陷进去。他只想完成一次恋爱经历,好让自己变得更加成熟。他读过无数的人物传记,很早就认识到智慧来自于经验。如今,两个人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他考到京城,前途似锦,而她升造失败,悻悻回到老家四川,在一家曾经辉煌却早已没落的国有企业无所作为地消耗生命。他觉得他跟她再交往下去,她必成为他奋斗旅程中的累赘。但是周光浩不愿承认这种听起来不道德的动机,他希望自己做出的所有决定都有正当的理由。他跟文涛说他想摆脱那四川姑娘,主要是因为他不能容忍她身上致命的缺点。他不能跟一个虚荣张扬、善于说谎的女子相伴一生,她让他感到不安全。

跟追求那四川女孩时一样,需要摆脱她时,周光浩也一步步精心运用了计划好的谋略,最后让那女子无话可说,不再纠缠他。处理完这一切,他开始寻找各种恰当的机会接近林如,他早已暗中对她的性格爱好进行了详细的了解。两人闲聊时,他适度向她表达他的热情和诚恳,讲话风趣,但又绝不让她觉得他在故弄玄虚。他注意倾听她的每一句话,但并不直勾勾地盯着她。他欣赏她的每一个观点,并且有分寸地附加一些自己高妙的看法。总之,他进退有据,稳重自如,甚至没有人看出他在追求林如,他只是跟她谈天说笑而已。他绝不对她紧追不舍,也从未想过像文涛那样给她写封情书——他觉得这种拐弯抹角的求爱方式非常可笑,不仅懦弱而且虚假,更会陷自己于尴尬的境地,他也忌讳这种白纸黑字的东西落入别人的手中,他希望自己做事永远是堂堂正正、从容不迫的。一段时间后,他觉得足够的铺垫已经完成,林如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了那种本能的傲慢和矜持,他们可以轻松随意地交流了,他决定将计划推进到一个新的环节。就在今天研究生会组织的舞会上,他当着她的面,像是开玩笑却又非常文雅地请求她答应他做她的男朋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子有追求的权利,女子有选择的权利,这应该是很自然的事情,对吧?”他笑着对她说,一点不感到尴尬。林如立刻涨红了脸。他知道她不会轻易允诺,他也准备好领教她对他做出的真假难辨的拒绝。按照他已经设计好的步骤,这一次他只需向她直截了当表明态度就足够了,他表过态之后就再没有重复,而是与她谈起了别的,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这就是周光浩正式向林如发起进攻的开始,简单而平常。他觉得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JYGZFYhtiRBuRuFVwhOYmfrSKdW6ihIYmdDMUhAm5d0BuZcBO+s46/qLm+yVlC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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