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心情糟透了,学校出了一桩大事,一个女博士跳楼自杀了。传言女博士刚入校就被自己好色的导师爱上,女博士慑于导师威严,亦有感恩之心,踌躇权衡之下只好与之苟且,不料,天长日久,女博士竟对导师日渐依恋,情真意切,某日导师酒后信口发誓终将娶她为妻,本是一句玩笑话,女博士立刻当真了,从此一有机会就逼着导师与原配离婚,两人关系时好时坏,直让熟人看着蹊跷生疑。事情终于败露,有不怀好意者将两人关系暧昧的证据发到了学校网上,引得一片哗然。眼看丑闻一发不可收拾,情急之下,导师反目,忏悔之下竟声明自己一直是个被动的角色,不惜在自己女弟子身上捅上致命一刀。女博士身败名裂,悔恨交加,一时想不开,便寻了短见。林如感觉校园里这两天笼罩着一股悲哀而又有毒的气息,她上完课就赶紧离开了,一秒钟也不想在那里多待。她更讨厌听人们议论这件事情,她感觉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不洁的表情,不管他们是叹息还是在鄙视,他们都在拿别人的不幸抚慰自己的可怜。她想起前不久她还与文涛一起在那女博士跳下来的楼前漫步过,她为此产生了一种异常恐怖的感觉,仿佛那女博士的魂灵突然附在了自己身上。
回到家里,周光浩向她询问学校这件事的细节,一边顺着她的话嘲笑那个导师愚蠢卑鄙,是个骗子。林如冷笑,不想跟周光浩多说,心里道,“你难道不也是个骗子吗!都是骗子!”她不光觉得周光浩是骗子,文涛也是骗子。她为自己前后在这两个人身上投入的梦想而悔恨,原来男人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爱情!就在不久前,她还相信自己找到了一个例外,觉得一个改变她命运的时刻将会降临,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将文涛拉住,他就不会跑掉,他虽怯懦多虑,但却单纯痴情,她想像等到那情感的烈火不由自主烧起来的时候,就离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远了。她为这个目标而精心设计着路线,时而兴奋期盼,时而迷茫纠结。但是她万没料到文涛转身就找了个高官府里的小姐,她甚至竭尽全力阻拦这件事的发展,却仍未能留住他。她想,在学校时,她无视并拒绝过他,伤了他的自尊,如今她深情向他伸出手去,对他来说却不过是一种美丽的慰藉。时过境迁,她已经不配令他魂牵梦绕了。他说他难以面对周光浩,那只是他的借口罢了。“是的,不是爱,起码不全部是爱,他一定权衡过,我已经不适合他了”,她在心里说,“如果真的是爱,为了爱,跟我一样,他是什么都可以不顾的!”她渴望爱情,一种破灭的感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过。
晚上,林如又失眠了,她失眠的毛病再度严重。她上了趟卫生间,便坐在马桶上发呆,不起来了。对着前面玻璃里面自己那副被扭曲了的模糊面孔,她追忆自己少女时纯洁的模样,想像日后渐渐老去的不堪。她觉得活着好没乐趣。她想起很早的时候她嘲笑那种没了爱情,心只放在孩子身上的生活,怎么可以那样呢?那是可以忍受的吗?没想到这种生活偏偏就降临到了她自己身上!
周光浩隔着门问林如怎么了,林如说没什么,仍是不出来。于是这个晚上周光浩也失眠了,他为无法改善他和林如的关系而伤脑筋。他需要让文涛看着他们这对夫妻没有问题,尽管他有一种受辱的感觉,仿佛他不是为了自己好或为了自己的家庭好,而是为了讨好文涛。但是,他不在乎,他对自己早已感觉到的文涛和林如的微妙关系视而不见,他猜测他们的这种惺惺相惜的关系是从吴副部长出事他跟着受牵连被调查那天开始的,那两天,他们一定聊了很多,她总算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倾诉对象。他想起后来在家里只要谈起文涛,她就会显出异样的神情。而现在,文涛马上要跟一位大将军的女儿结婚了,他跟她说起这件事情,她不光没有好奇,不祝福他,甚至还带着冷嘲热讽的情绪,他先是惊讶,但很快就觉得这正符合林如的性格和观念,她一方面嫉妒文涛,另一方面又鄙夷他,在她看来,凡是攀附权势富贵的婚姻一定没有爱情,而没有爱情的婚姻简直是既可笑又可悲。周光浩认为像林如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不会懂得,所谓爱情不过就是一种不可抑制的一时冲动而已,与冲动过后的真实生活无关,它甚至让人羞于回顾。比起它对人的好处,它对人的危害更是常见,常言道,冲动是魔鬼!在他看来,即使是神仙伴侣也可能分道扬镳,而瞎子哑巴的结合未必就不能幸福一生。
周光浩知道跟林如交流是困难的,他们无法推心置腹,这次他想跟她改善关系的目的不是要使他们变得恩爱和睦,他已经完全放弃这个追求。他主要是想让她变得稍微大度一些,愿意与他和平相处,并适当替他着想,在某些必要的场合跟他一同体面地出现在别人面前。最近他就很想跟林如提出找个时间请文涛和他的那个刘莉莉一起吃个饭,他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他打听到部里谢副部长的父亲正是多年前年在军队提拔刘莉莉父亲高升的恩人,这令他喜不自胜,决心要攀附这层关系。他设想他带着林如,文涛带着刘莉莉,通过吃饭的方式结识刘莉莉是一个绝好的开端,再体面再自然不过,若是从此林如与这个刘莉莉一发成了闺蜜,那便更是美事。但是他唯恐自己刚一提议便立刻遭到林如的拒绝,那他以后就再张不开嘴了。他不由得苦恼,觉得若把林如换做明艳秋就好了。他有时瞅着林如,会突然生出非常陌生的感觉,就好像盯着一个熟悉的汉字,盯着盯着,突然觉得这个字不像是心目中一贯的样子。他想,明艳秋这个跟他愈发亲密无法分离的情人,如今她在他眼里倒好像变得既真实又亲切了,他几天不见她,就感觉空荡荡的。前不久,明艳秋瞒着她美国的丈夫在京郊新买了一套别墅,专供她和周光浩私会之用。买这房子,周光浩也贡献了力量,他动用他的关系让这笔交易省去了明艳秋一笔可观的支出,他已经情不自禁地把她的事当作他自己的事来办了,甚至有意无意介入到她的生意中,帮她出谋划策。“这是没有办法的,生活有它自己自然的轨迹,错就错在我和林如都想改变对方,于是生活变得很糟,而跟明艳秋呢,两人互相取悦欣赏,并不强求,所以在一起彼此都很舒服。”他脑子里这么思索着,不由得想像假如有一天他跟林如真的分了手,大家的反应会是怎样。他已经很多次想过这个问题。他意识到他跟林如关系的破裂是早晚的事情,林如已经不信任他,而明艳秋则不会放过他。但这不是他最烦恼的,让他最烦恼的是文涛莫名其妙地插了进来。他清楚,如果他跟林如分手,文涛一定会恨他的,也许还会跟他决裂,那他就别指望攀上刘莉莉这层关系了。
那明艳秋看出周光浩最近的不快,知道他的烦恼无非来自他部里的上司或他家中的妻子,而只要是来自他的妻子,她心里就高兴,她觉得这对夫妻在一起的日子长不了了,而她与他的关系则似乎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正朝着光明的未来走去。她忍住了心里的急切,离别前跟他拥抱时不再偷偷往他身上放她的头发了,她知道他在他妻子那里早已讨不到快乐——尽管他不说,她只要一心一意对他好便是。“他这个人是不适宜强拉硬拽的,他有他的计划,他做一切都是有计划有目的的,而我不可能不在他的计划中,不然他早就离我而去了”,她想。他讨厌她抽烟,她就尽量不当着他的面抽,后来就下决心把烟彻底戒了。她看出这件事给他带来了震撼和感动,不免暗喜。
这天两人又在别墅见面,缠绵过后,她从后面抱着他,柔情似水地抚摸拨弄他肩膀上的一颗小痣,道,“真是颗好痣,我就为这颗痣喜欢你!”她了解他是个既理性又迷信的人,特别看重他肩膀上的这个东西,脱去衣服时总不由自主要摸摸它,好像生怕它不见了似的。她看了面相学,幻想自己肚脐处也长着一颗痣,那便天作般更跟他般配了。
周光浩快乐之后很快陷入到近日的烦恼中,没有心思跟明艳秋调笑。部里最近又在疯传部长很快就会调走,谢副部长将会顺利接班。他看出最近部长和谢副部长的关系比过去亲密了许多,很多重要的事情部长都请谢副部长主持定夺,极尽抬举,谢副部长则一反从前对部长的冷漠抵触,凡事都强调部长的意志,大摆部长的功德。最让周光浩忐忑不安的是,一些计划中的机构和人事上的安排也突然停下来了。眼看他就要从处长升职为副司长,不料竟搁浅了。周光浩想,部长这是在故意卖好,为他的继任者留出足够的弄权空间,官场上的互相争斗和互相利用总是处于不断转换中。周光浩为自己在部里的前途担忧,大家都认为他是部长身边的人,但是他心里明白,部长虽赏识他的才能,却并不视他为心腹,部长只是在工作上与他有表面的亲近,让他经常跟随左右,却从不向他表露那种私人的热情。他感觉部长似乎早看出他的左右逢源,因此才在提拔他的事情上故意一拖再拖,他从部长偶尔冲他微笑的眼神里看出,他不仅不信任他,而且还提防着他,绝不想跟他拉近距离。但不管怎样,有部长在,他的前程还有指望,部长一走,他便身份尴尬,面临新任的排挤,一发前途渺茫了。
此时明艳秋激情未尽,两只粉白细嫩的小脚在周光浩腿上蹭来蹭去,突然忍不住笑问他一句,“喂,我们老在一起,她真的知道吗?不知道你外面有个人?”
“什么?”周光浩正想着心事,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瞅着明艳秋淫荡的目光,先是不动声色,然后一笑,道,“说好不议论各自的家庭,我们在做着有愧的事情,还要去取笑无辜吗?”
“骗谁呢?你早无愧了!”她小脚轻轻蹬一下他,然后紧紧把他抱住,笑嘻嘻又道,“你要当心的是在我身上有愧,第二次有愧!我可不饶你!”
周光浩一骨碌坐起来,抠抠额头,半晌,仰头望着天花板,不带任何表情道,“你觉得我们真有可能?”
明艳秋立刻领悟,一时心花怒放,心想,他果然在计划了。
“上次他从美国来北京,我差点就跟他摊牌了,我跟他的事情简单,他心里早有准备。”
“我的事情不简单”,周光浩面无表情道。
“孩子的事吗?”明艳秋盯着周光浩。她不愿意接受周光浩的孩子,知道他和他的妻子也不可能让孩子跟着他走,就说出早准备好的话,“我愿意做孩子的母亲,亲爱的,你相信我,我能做好,不会让你失望!”
周光浩哑然一笑,“这话只可以说说。”
情势之下明艳秋止不住地想去强调自己虚假的诚恳,追着周光浩问一句“你不相信我是真心的?”但是她甚至无法做到让自己的语言稍微有点真情实感,反而带出了轻浮的味道,她为这个而感到狼狈,脸一时涨的通红,不敢面对他。
周光浩哪里看不出,但是他理解她,他甚至因她为取悦他而硬着头皮作出的激情承诺而生出了一丝感动。他笑笑,既敷衍又故意认真地点点头,道,“好吧,我相信,我没理由不相信你……”但是他很快就烦躁起来,为讨论这种问题感到羞耻,“怎么聊起这个了?我们不聊这个了,还不到聊的时候!”然而,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聊这种事是早晚的事,今天只是开了个头,他跟她已经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