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文涛跟刘莉莉正式好上了。每当想起自己在心里立过的誓言，他就充满对林如的愧疚。自从那次在校园见面之后，他们就中断了联系。他不知道该不该将他跟刘莉莉确立关系的事告诉林如，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一件背叛良心的卑鄙无耻的事情，每当他想起自己虚构的一种慰己的解释——他决绝于她，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是为她而着想，好让她珍惜现在的生活，拾回将要丢弃的幸福——他就更是羞惭汗颜，觉得自己不光懦弱，而且虚伪！

文涛在家乡住了半个月，刘莉莉催促他回京，文涛早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只因父母极力挽留，才硬撑着。这些天，文家门庭热闹，消息传得很快，镇上、县上的头头脑脑纷纷登门慰问致意，直让文家老小感觉荣耀无比，却令文涛厌烦到极致。此番听说莉莉催促，文家父母赶紧变了态度，急冲儿子道，“那就赶紧走吧，不留你了！”刘莉莉特意交代文涛，要他把他的父母也带到北京，两家人见个面，并说这是将军的意思。文涛羞耻看见自己父母在将军一家人面前拘谨胆怯受宠若惊的样子，觉得只自己一人领受这种可怕的恩赐就足够了，便隐瞒不说。哪里敢把将军的意思转告父母，那还不勾起他们对这个盛情邀请的热烈向往，非跟着他上车不可！

在离开苏北返回京城的列车上，文涛心绪不宁，终于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发信息告诉了林如，说自己已经上了一条下不来的船了。他惶惶然等待林如的反应，但是，很久，不见林如回复。列车到北京，已是晚上，刘莉莉兴高采烈跑到车站来接文涛，埋怨他两句为什么没让他父母跟着一起来，早把手伸进他臂弯，身子贴紧他，笑嘻嘻迈着矫健爽快的步子与他一同出站。停车场一辆军牌轿车已在等候，两人上车，车子直奔将军府。将军一家已备下丰宴为这个未来的女婿接风洗尘，将军的儿子——一个在某大型国有企业担任要职的人物，也特地携带新娶的第二任妻子——电视台的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主持人，跑来认亲捧场。

席间，文涛忙着应付这个令他紧张的欢快场面，无暇也不敢去看手机，但是他一有机会就会惦记起林如，想知道她给他回信息没有，他的手在放手机的裤兜上摸来摸去。那电视台的女主持跟文涛一样的拘谨，明白嫁到这样高贵的人家，自己那活泼尖锐的性格只能隐藏起来，一发变得矜持腼腆，事事听从附和丈夫，才会讨公婆满意。将军夫妇曾坚决反对把她娶进门来，两年前她的一桩绯闻闹得满世界都知道。她看出这一家人都喜欢文涛这个新来的成员，不免生出一点嫉妒，便更收敛了话语，只殷勤地照顾坐在身边的丈夫，不断给他夹菜，冲他娇柔地微笑。

将军想让文涛和莉莉尽快结婚，说两人都老大不小了，都是有成熟思想的人，既然互相看着满意，就不要拖了，“我是军人，喜欢速战速决！”莉莉俏皮回道，“才不！我还想谈谈恋爱呢，你们不知道，我正培养这个人呢，进步好大！”将军夫人瞅瞅文涛，笑道，“结了婚你继续培养吧。”莉莉嚷道，“就怕你催着我赶紧要孩子，马上我就是黄脸婆一个！”将军不听女儿故意矫情，望着文涛，知道女儿抓着这个人不放，巴不得早嫁给他呢。将军用郑重而又和蔼的口吻问文涛，“我的意见，你同意吗？”文涛红着脸看看刘莉莉，刘莉莉捅一下文涛，笑呵呵道，“没事，怎么想怎么说，谁也不能命令你！”文涛便恭敬地冲将军点一下头，道，“莉莉没意见，我就没有。”将军大笑，举起酒杯，高声道，“好！喝酒！”

晚餐毕，又闲聊了一会儿，将军派车送文涛回他的住地，刘莉莉陪着，一路跟文涛说自己哥哥倒霉透顶的第一桩婚姻和鬼迷心窍的第二次姻缘，说哥哥是个不着调的人物，头脑简单却自以为是，她一会儿面露鄙夷，一会儿咯咯发笑。

终于告别莉莉，总算能一个人呆着了，文涛紧着拿出手机看信息，看见林如给他回了两条信息，第一条只是孤零零的一个“嗯”字，似乎反应淡漠，告诉他她知道他的事情了。第二条上写：“将军女儿真是有手段！不过，你除了被逼，是不是也喜欢上她了？这的确是一桩好姻缘！”带着明显的讥讽的味道。

文涛禁不住发信息给林如：“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等了一会儿，林如回道：“你想多了。”

第二天，文涛约周光浩在老地方会面。

周光浩匆匆跑来，一见面，立刻冲文涛道，“电话里支支吾吾不说，要告诉我好消息是吧？”

文涛红着脸道，“我跟刘莉莉正式确定关系了。”

周光浩仔细看着文涛，故意抑制着惊喜，然后大笑，“我果然猜对了！”他坐下，快乐地长出一口气，接着道，“文涛同学向来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告诉你，这是你一生做出的最重要最正确的选择，将来你的孩子，你孩子的孩子，会感谢你！”说着，他马上站起，把文涛拽起来，“走吧，我们在这儿喝什么咖啡，对面就是饭店，今天我们得喝酒！记住，你请客！”

两人来到对面饭店，周光浩点菜，要了一瓶白酒，冲文涛笑道，“今天我们两个把这瓶干了！你得醉一次！你觉悟了，文涛！可喜可贺！”

“刘莉莉对我很好，所以……”

“看看，我说过，你会有感觉的，那种家庭出来的人物，对付你没问题，看不上你便罢，只要看上你，你跑不了！”

文涛听周光浩这样说，心里很不舒服，但他觉得周光浩并没有说错，因此更加生出一种羞耻感。

“总之我接受了，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会不会幸福，但是，既然接受了，我就……”

“得了，文涛，不要讲这种酸唧唧的话，幸福是女人嘴里爱说的词，男人不要在这上面纠缠，男人就是要运筹，就是要攀登，做大事情，你娶了刘莉莉，你就得到了一个让你顺利攀登的好梯子。我现在说这些都是废话，你已经觉悟了！你这个人很倔，想不通的事，你不会去做，这我知道。”周光浩话语里止不住带着嘲笑的口气。他突然生出一种嫉妒的情绪，觉得自己的这位同学清高了一番，却终不能免俗，那么，他先前的清高就是假的，倒不如说是矫情。

服务员先端上了两碟冷菜，周光浩打开酒瓶，给两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上酒。“来吧，喝酒！”周光浩端起酒杯，“感谢你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我，我祝贺你！”

文涛感觉到周光浩在嘲笑他，他想，这件所谓可喜可贺的事情要是换在周光浩身上就好了，让林如跟自己在一起，那该有多好。

两人碰杯。文涛饮了一口，放下酒杯自言自语道，“的确，我不是我想像的那样……”

“你会越来越不一样的，文涛，我们就等着瞧！以后有些话你就不会跟我讲了，进了那个家庭，你很快就会变得深不可测，你看我虽然为你高兴，但也有点失落呢，你我一下子就拉开了距离！”

“别这么说吧，”文涛道，“我永远把你当朋友，最好的朋友！”

“好！永远是朋友，应该为这个再举杯！”

这回两人一饮而尽。

文涛不善饮酒，酒精马上就让他的脸变得通红。他心里想着林如，说道，“我其实是个懦夫，以后就更是懦夫，我知道我有些事早已想通了，但是没有勇气去做。我这个人，最要命的就是没有勇气。”

“说说，什么事让你没有勇气去做？”

文涛低下头。

“不能说？”

文涛摇头，“也没什么……最近我经常想，一个人如果清楚自己最想要什么，是不是就应该抛下一切顾虑去争取，哪怕众叛亲离、名誉扫地，”他躲避着周光浩的目光，但变得激动起来。

“听着好吓人，众叛亲离，名誉扫地！会是什么事？哦，我好像想起什么，上回见面，你说你想再回到学校去，是这件事困扰你吗？”见文涛不答，周光浩立刻一笑，“刘莉莉不同意？”

文涛红着脸摆摆手，周光浩哈哈大笑，接着道，“那就是那个马上当你岳父大人的大首长不同意，当了人家的乘龙快婿，文涛，你将来没有作为也难，不然配不上那个家庭的地位！回学校当一个穷老师，这个梦你不要做了！”

两人边聊边喝，周光浩愈发兴致高涨，禁不住询问文涛在刘莉莉父亲面前的感受，拐弯抹角打听这个高级家庭种种神秘的内幕。他知道，他不问，文涛便不会跟他介绍，而他对这个却充满了好奇。文涛说将军看起来很谦虚，周光浩大笑回应，道，“大人物的谦虚多半是假的，他们不需要骄傲，他们的存在就是骄傲！”接着又道，“什么时候让我也荣幸地认识一下你的这个刘莉莉，不瞒你说，我现在真有点嫉妒！”

文涛回道，“你会见到她的”，心想周光浩怎么会不觉得他娶了林如才是真的荣幸呢。他想起今天约周光浩见面的真正目的，为这事他思虑良久，预先反复斟酌措辞，希望自己能清楚而又恰当地向周光浩表达出他的意思。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但是……”文涛道，还没有表达就已经慌张起来。

周光浩愣一下，盯着文涛。

“你跟林如，你们幸福吗？”

周光浩不动声色地望着文涛，隔了几秒，一笑，“怎么突然问这个？”

“其实你才是真的让我嫉妒，在学校的时候，我追求过林如，但是他喜欢的是你，大家也都认为你们俩是最般配的……”文涛感觉自己紧张得说不下去了，周光浩不可琢磨的审视的目光，令他羞愧无比。

“接着说，文涛。”周光浩眼睛眯缝起来。

文涛尴尬地端起杯子，周光浩一笑，也随着他端起，两人碰了一下杯。

喝了一口酒，文涛努力镇定说道，“我准备尽我的能力给刘莉莉幸福，她能不能满意，我不知道，但我希望自己对她一心一意……”

周光浩大笑，“你敢不对她一心一意？你长了几个脑袋！”

“那么你呢，光浩？我也许不该问，但是我很想知道，你对林如是不是还是从前一样的感情？”

周光浩抠抠额头，笑而不答，给两人的杯子倒上酒，“来，喝酒！”他举起杯子，不等文涛举杯，自己先喝了下去。然后问，“林如跟你说过什么？”

“没有……”文涛立刻低下头。

周光浩哼一声，“好啦，不问，我知道她对我有抱怨，婚姻都是如此。”

“你不要怪罪我，我不希望你是这个态度，凭我们多年的友谊，能不能告诉我，假如你们有问题，问题是什么呢？林如，我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缺点，她什么地方让你不能接受呢？”

周光浩呵呵一笑，然后淡淡回应，“我知道，林如在你心目中是这个世界最好的女人。”

“不是吗？我不怕你笑话，直到现在，我也这么认为。”

“你是隔着帘子看风景！我不否认，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但是，她也有她的弱点，她这个人不喜欢交朋友，生活单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时间长了，就变得很自我、很尖刻，脾气很坏。她是个理想主义者，而我不是……文涛，生活就是这样，不会让你处处满意。每个家庭的背后，都有一堆的不满意，你结了婚就知道了。”

“两人互相有不满意之处，有时候甚至发生争辩吵闹，这我能理解，但是感情不应该变质，我主要是想问你，”文涛禁不住犹豫一下，“在感情上，你对林如仍然一心一意吗？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周光浩脸色立刻变得难看，盯着文涛，皱一下眉，仰头朝房顶看看，略微一笑，道，“这个当然，我能把握住”，说罢身体朝后一仰，靠到椅子上去，显出不屑的样子。周光浩想，林如到底跟文涛说过些什么，令这个书呆子不顾情面如此固执地质问自己，“这完全超出了朋友的界限，他不知道这是在羞辱我吗？我对我妻子的情感居然要向他做出交代，这个怯懦的家伙可从来没这么大胆过。”

“他说他能把握住，也就是说他需要把握，”文涛想，觉得周光浩这样说等于承认了他对林如并不一心一意。

两人长久沉默。文涛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跟周光浩谈下去，他看出周光浩显然反感这个话题，他只是压制着情绪，不让气氛变得难堪。

“我让你不高兴了，”文涛红着脸道，仍想跟周光浩推心置腹。“我知道你一直真心关心我，为我好，那么，我也想……”

周光浩立刻打断文涛，“你怕我辜负林如，是吧？不会！我保证！”他不知是该嘲笑还是嫉妒自己的这位朋友——他手里捧着个闪闪发光的大钻石，却还留恋着一块不曾得到过的小香玉！他想，命运总是喜欢跟人开玩笑，如果上天此时能够做出一个神不知鬼不觉、不留任何痕迹的安排——让林如跟了文涛，而把刘莉莉给了自己，那该有多好！“这个家伙并不能理解我的感受，幸运的人总是单纯得可怕！” LkW9WQFUl08S9LQVrdYvj08D7d7v4SUGPMmjpNzlVnmdI+ws8bNgkJLqO6l7pK/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