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林如对文涛的失望令文涛痛苦，但是他又承受不起她强烈的情感。他没有这种心理准备，也不敢想像自己有能力迎接一个翻天覆地的局面。他惊讶林如竟是如此得义无反顾，她抓住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心乱如麻，拼命躲避着刘莉莉，他知道他与生具有的羞惭和胆怯不是他无法拒绝刘莉莉的唯一理由，还有他对她显赫家庭的畏惧以及他对好意为他做媒的院长先生的忌惮。他想，对这两个爱他的女人，他都没有拒绝她们的权利，他在她们面前一方面是受宠的，一方面又是卑微的。他只能乞求般地等待她们的失望。只有她们对他彻底失望了，把他看作是个十足的废物，他才能得到解脱。他觉得自己不配做他人幸福的主宰，他只是个懦弱的书呆子。

文涛决计先逃避刘莉莉，他不声不响请了一个月的探亲长假回苏北老家看自己父母去了。他认为他这样有意冷淡疏远刘莉莉，就会令她对他失去耐心，没了兴趣，等他返京，他们的关系也就自然结束了。他一时心血来潮，发誓要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报答林如对他的情意——她若没有幸福，他将终生不娶，做苦行僧，远远陪伴她的孤独。他虽然不能跟她在一起，但他将永远无望地为她守候。

刘莉莉得知文涛不辞而别已经坐上了回乡的列车，假装生气，说他没有风度，好像怕她拽住他不让他走似的。她其实心里暗喜，觉得他正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机会。电话里她随意问他家乡的风土人情，东扯西拉，打听到了小镇的名字——桑桥。她心里清楚文涛并不讨厌她，就凭这一点，她就有信心将他擒获到手。她对他不谙世故的儒雅而又朴实的文人气质肃然起敬，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自己。

一星期之后，刘莉莉坐上了开往苏北的列车。

文涛回到苏北老家，父母并不欢喜，母亲说他连个女人都带不回来，如果这样，还不如不回来的好。“亲戚朋友但凡见了都问你的事，我们扯谎说你已经有人了，就是忙得顾不上带回来，也是早晚的事。这倒好，又是一个人回来了……儿啊，你替我们想想，我们还能不能见人，见了人怎么说？”

文涛想说自己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哪里敢说出来，只能不吭声。父亲从前不像母亲那样唠叨，但这回也绷不住了，问儿子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现在功成名就，什么都不缺，怎么就偏偏找不到个女人！

这天母亲打发走来串门的邻居，因了刚刚在邻居面前躲不过去的尴尬，便在屋里又数落起文涛，但忿忿然刚把那句说了无数遍的气话说出口——怎么就偏偏找不到个女人？突然间从门口传来个清脆响亮的声音——“那您可怪罪他了，他有女朋友！”话音未落，人已经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包礼物，咯咯发笑，正是刘莉莉。

全家人都惊住。文涛万万没想到刘莉莉会千里迢迢找上门来。

“他这个人，只要事情还没最后定下来，他就不会跟你们说。你们看，我人亲自来了，这回他就能说了！”刘莉莉道，给文涛父母鞠躬行礼，说声“叔叔阿姨好”，冲文涛挤挤眼，使个顽皮的笑脸。

文涛父母惊得不知所措。母亲急问儿子，“这是真的？”不待文涛回答，紧着问刘莉莉，“姑娘，你这是从哪里来的呀？”

“还有哪里？北京呗！我是个当兵的！”

“当兵的？”母亲愣一下，“在北京当兵？”

“是呀，在北京当兵，家也在北京。”

母亲立刻笑了，“啊呀，真好真好！”一边紧着迎上去拉住刘莉莉的手，让刘莉莉坐椅子上去，自己站着，欢喜着上下细细端详这个模样俏丽、举止大方的女子。转身冲儿子佯怒，“怎么不早点说？闷葫芦！跟当妈的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非要等人都来了！”又笑着埋怨刘莉莉，“怎么不让他去接一下你，这是怎么找到家的？”

父亲立刻接话，“这儿可不是北京，桑桥这巴掌大的个小镇子，一打听就找到了！”接着乐滋滋冲儿子道，“看来是早想好了要给我们一个惊喜，难怪问什么都不说。”

“一起回来多好，也一样是惊喜！”母亲道，笑着瞅儿子一眼，“这几天净受我数落了，受这冤枉，你这是何苦！”。

“你让我说什么好，”文涛忍不住低声埋怨刘莉莉，又不敢破坏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令父母喜不自胜的气氛，所以强行让自己脸上挂着笑容。

“说什么好！早知道就再晚来几天，让你再受几天数落！”刘莉莉笑嘻嘻道，“博士先生，劳您驾快给我倒杯水去，我要渴死了！”

“看看，忙着说话，把什么都忘了！等着等着……”母亲急忙表达歉意，夫妇两个立刻慌慌张张忙乎起来。不一会儿，沏了茶水，几盘新鲜水果端了出来。冷不丁冒出个漂亮的未来儿媳，夫妇俩惊喜恍惚，如在梦里一般。两人私下叽里咕噜说话，紧急商量接下来该如何招待这个天上掉下来的贵客。紧着把儿子喊到里屋，问他这个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喜欢吃些什么，他们好立刻张弄准备，又问她晚上是不是在家里住下，住哪个屋合适等等。“儿啊，你有什么安排就尽管说，都能办到，一定让你们满意！”

“啊呀，莉莉，大老远跑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让你受委屈了！”母亲从里屋出来时，脸上洋溢着骄傲和亲切，俨然已经把刘莉莉当作儿媳妇看待了。

刘莉莉赶紧站起身，“您千万别这么说，给您添了麻烦呢！”

“麻烦？说哪儿去了！不许这么说！那我天天做梦想麻烦呢，终于能麻烦一下了！”

刘莉莉刚才寻问文家住处时，瞬间引起了邻里的好奇，两三个小孩被指使跑到文家门口看个究竟，接着又溜进院子趴在窗户上探头探脑。母亲跑出屋嬉笑着驱赶，“看什么看什么？小孩子家家的，也这么好奇，早晚让你们都认识！”又紧着跑回来取几个果子给这几个孩子吃，来回穿梭，迈着欢快的步子。

刘莉莉开心发笑，冲文涛道，“这儿真是个好地方，空气真好！你就是在这儿长大的？”

“对你来说只是新鲜罢了，这地方不属于你”，文涛笑笑。

刘莉莉哼一声，压低声音道，“不许你赶我走，你不辞而别，我就不能不告而来？这是回敬！”

“我们还只是……并没有……”文涛难为情说出口。他后悔把桑桥这个地方告诉了刘莉莉，他觉得自己把事情搞得糟透了。

“博士，我看这镇子有不少楼房，”刘莉莉打断文涛，故意大声说话，“咱家是不是喜欢住院子不喜欢住楼房？不习惯？”

文涛父亲换件衣服正急着要出去买菜，闻声跑过来回应，“还真让你说对了，是我不习惯，住楼房不接地气，他妈喜欢住楼，我不答应。”

文涛母亲打发走几个小孩从外面正好回到屋子，立刻说话，“住楼房多干净呀，利利索索，什么都好！可我拗不过他，还跟他吵了一架呢，也没用。”

“阿姨，各有各的好处，不行就买个楼房，这儿也留着，想在哪儿住就在哪儿住！”

“倒是好，可那得……”

文涛父亲紧着打断老伴，“容易！只要想住楼，那就买！这里的房子便宜，我们买得起！”

母亲不想让父亲多说，喊道，“还不快去买菜，买回来我就做，莉莉准饿了。”

“不饿不饿，就是渴了，所以要水喝，”刘莉莉道，一边站起身来，“阿姨您也坐下吧，待会儿做饭，我跟您一起做！”

母亲欢喜道，“那可不行，你头一次登门，又刚走了远路，好好歇着，做饭是我一个人的事。就是担心你吃不惯，刚才问了文涛，看你爱吃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哎呀，真是个粗心的！”

“是，您说对了，他粗心着呢！不过您放心，阿姨，我对他细心就是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文涛愣愣地回一句。他对刘莉莉一步步逼他就范的行为感到恐惧，但是，她此时对母亲表现出的率真和亲切又不由得令他感动。他恨自己不是一个坚定的人，事到如今，想要立刻坚定起来更是无从谈起。“她利用了我的弱点……但也不能说她有什么恶意，所以一切都怪我自己！”他想。他想起他暗自发过的誓，一时感觉林如正注视着他，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他心里变得沉重起来。

两个女人愉快地聊着，文涛母亲好奇刘莉莉称自己是当兵的，那到底是当的个什么兵呢？刘莉莉咯咯大笑，就敷衍着把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兵说了说，文涛母亲似懂非懂，也就不再问了。

刘莉莉跟文涛提出一起到外面走一小会儿，看看小镇的景色。文涛愣一下，母亲早过去一把将他拽起，“快去快去，领着莉莉转转，等你们回来，没准饭就做好了！”

“那好吧，”文涛只好顺从。

两人一出门，便招来邻居的注意，纷纷跑出来躲闪着观望。刘莉莉止不住掩嘴偷笑，道，“好玩死了！原来小地方的人是这个样子！”

“要是不习惯，那我们就回去吧。”

“才不！谁说不习惯？喜欢得很呢！这才是生活！在将军楼里住着，与世隔绝，永远也享受不到这种自由自在！这种……我想想再用什么词来准确表达我的心情。”

文涛笑笑，道，“与民同乐？”

刘莉莉怒望文涛，然后扑哧笑了，道，“小人之心！”

“这就对了，过去的平民百姓见了有身份的人，都自称小人。”

刘莉莉愈发大笑，伸手捅一下文涛，讥讽道，“原以为你是个厚道人，看来不是！臭知识分子，嘴不饶人！”

“对不起，我开玩笑呢。”

“你可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知道突然袭击让你不高兴了，但是从进门到现在，我让你丢脸了吗？”

“丢脸？”

“你自己知道！”

文涛无语。他说不出口她在强加于他，好像也不是因为怕伤害她，他感觉只要一跟她见面，他就被她的一股气势笼罩住，不知道如何挣脱。他只有躲避她，才能获得心理的安宁。

“我没你那么复杂，一看见你，就觉得我们俩合适。信了！这就是所谓缘分！你呢，臭知识分子，想这想那，顾虑多多，”刘莉莉咯咯发笑，“不过，这也是你可爱的地方！”

“我确实挺复杂，你并不了解我。”

“这不正在了解吗，都跑到你家里来了解了！你这个人是思想复杂，经历简单，连个恋爱都没谈过，”说着刘莉莉又咯咯笑起来，“你得感谢我，今天我帮你解了围，你母亲说你连个女人都找不到，她没想到一转眼，立刻就有个女人站在她跟前了！早就听说有逼婚的事，找个假伴侣来顶替，蒙混过关，想不到今天我也像是演了个角色！”

“这个我谢谢你，我领你这个情。”文涛立刻道。

“去！这情你还不起！”刘莉莉斜着眼轻飘飘说一句，快走两步，然后回头一笑，道，“说着玩呢，不用你还，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们成不了，你也不用还！”刘莉莉快乐地想——这趟真的是没有白来！ Sup2249nsub0Qq4lE82iy0Rhq3n8fkQgMyW45h5RIgRfAR2ZYAp6rw0y8SJNBh7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