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自此，刘莉莉开始密集与文涛交往，令文涛不得安宁。她拉他一起看电影，他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就说他对现在的电影不感兴趣，说自己挺爱看过去上海电影译制片厂配音的老电影。文涛本是随便说说，不料立刻换来了刘莉莉的惊喜，她说她对那些老电影也迷恋得要死，最喜欢刘广宁的声音。她打听到北京有个汽车电影广场，专门放老电影，就拉他往那里跑。她还邀请他到平常人无法接近的北京的神秘禁地去游览。每次跟刘莉莉分手，文涛都痛下决心，给自己定下计划，下次一定跟她讲明，他不适合做她的伴侣，但每次他都不敢说出来。他知道她期待他主动约她一次，他为这个而苦恼，觉得自己对她的热情欠了太多，但如果自己满足了她的期待，那他就再也无法逃离了。

周光浩好久没见文涛，两人终于又在老地方小聚。见文涛愁眉不展，周光浩反复追问，文涛便跟他说出了实情。

周光浩大惊，道，“你是个怪物，文涛！”

文涛不指望周光浩支持他不与刘莉莉继续交往，但周光浩立时变色的态度把他吓了一跳，他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过。

“如果那个刘莉莉模样丑陋且庸俗不堪，也就罢了，这对你也确实是个委屈，但现在情况不是这样，纯粹是你心里那种阴暗的自尊在作祟！”

“阴暗？”文涛惊讶周光浩这么形容他。

“绝对阴暗！把别人想得都自私卑劣，只有自己纯洁高尚！”

“我没有，我只是没有感觉……”

“没有感觉？”周光浩嘲笑道，“我告诉你，没有感觉并非坏事，而且是好事，从没感觉到有感觉，这是一条希望之路。而从有感觉变成没感觉，那才是悲剧，是一条失望之路。你是个有头脑的人，但是现在我发现你真是太幼稚了！幼稚倒也好，假装聪明！”

“我说出来，本来是想让你替我想出办法拒绝她，你倒反过来责备我，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

“今天多亏我们见面！我可不能容许你犯这样的错误。文涛，你是我朋友，我会害你？”

文涛低头沉默。“换了你呢？”他突然问。

“换了我？”周光浩大声道，“我没你那运气！”

这话顿时让文涛情绪激动起来，拍一下桌子，甚至要站起来，“周光浩，你娶了林如，你运气不好？”

周光浩怔住，没料到文涛会这样问，而且没料到他会如此激动。两人对视，一时无话。周光浩这才突然意识到林如在文涛心目中的位置，这么多年，他竟一直在意当年他把林如抢到了手。

周光浩哑然失笑，“我的运气当然不错，我只是希望你比我更有运气。”

文涛为自己的失态脸红，“对不起，我理解你的好意……”

“你一向有你的想法，有那么一点清高，这个没什么不好，但是，凡事不能太过。”周光浩淡然说道，避开刚才那个令文涛激动的话题，“文涛，清高不是你的理想，对吧？只是你做人的方式！你的理想是什么？我告诉你，文涛，你我表面上虽然很不相同，但骨子里我们是一样的，不然我们怎么会成为朋友，而且是挚友！你我都有志于影响别人，有志于献身国家，你博名，我博位，为的就是这个！我们在学校时就经常谈论这样的话题，我们痛恨那些家伙，手握权力，却仅仅有一己之私的心胸，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台上一套、台下一套！但是，文涛，我们想要铲除这些顽劣，实现自己的抱负，我们只靠愤怒吗？只靠清高吗？我们是不是必须先加入他们，然后再取代他们？舍此还有别的路可走？”

文涛忍不住问一句，“你现在仍然忧国忧民？”

“我不把这话挂在嘴上，我也不够资格，但是，文涛，假如哪天我主政一方，我要让你看看，我一定让那个地方政通人和！善者勃勃，恶者惶惶！你看我表面现实，但我一步步在向理想逼近，我走得多难啊，这你是知道的，我没有背景，一切都要靠自己，可我还在走，决不放弃！你呢？文涛，你是表面上追求理想，却一步步远离了理想，你让一个空洞的概念给困住了，现在放着一条通往理想的捷径，你仍然顽固守着那个空洞的概念，拒绝踏上这条捷径，你记住，你将来会后悔！我们的目标是崇高的，为什么连一点点尊严都损失不得？你这个人，若在当年你做不了革命者！你心中只有小我，没有大我！”

周光浩的雄辩再次令文涛无话，他过去总怀疑在周光浩的志向的背后有一种高级而精致的利己主义的存在，现在他依然这么认为，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反驳他。“他的所谓大我，也包括了不珍惜林如的感情，”文涛想，“但是，他连她都能欺骗，他能做到让善者勃勃、恶者惶惶？人性绝不会存在这种自欺欺人的混乱！”他想起上次跟周光浩聊天时，周光浩还借着他那种虚无主义特有的清醒说人的欲望无所谓好坏，只是贴上标签显得不同罢了，今天他就大谈起大我和小我，甚至还提到革命者。他觉得周光浩的思想早已不再纯粹，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借用所有的观点为自己所用，他相信的只有权力。

文涛不想再跟周光浩深入讨论下去，他怕自己说出激烈的言辞伤害到他们的友谊。尽管他不认同他的观点，但他不能无视他呈现出的显而易见的好意。

“好啦，我也不说服你了，我们下盘棋吧，”见文涛沉默寡言，周光浩道。他对自己即使用了激将法都未能说服文涛而沮丧，而且，这位朋友对权力如此不屑让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他突然觉得自己过去在文涛面前不由自主显出的优越感在今天简直是一种讽刺。“这一点，他倒是跟林如很像，都对权力有一种天生的憎恶，”周光浩想，“他们两个倒是合适的，所以他才那么激动……”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觉得自己不该往这方面想，这是一种偶然冒出的可笑念头。

两人棋下得都毫无章法，谁也不清楚形势对谁有利。“如果你输了，你就听我的！”周光浩开玩笑道。文涛笑笑，随口说好。周光浩心有不甘，沉思一下道，“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两个不仅是朋友，还是政治盟友，可能真有那么一天，我们在一个骄傲的地方会合！好好想想，这不好吗？文涛，今天这个棋局就成为日后最珍贵的一个回忆！”

“我知道你有野心！”

“你也说野心？我们不配有野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文涛急忙解释，周光浩立刻打断，“成王败寇，最后，成功者用雄心壮志给自己贴金，失败者拿野心勃勃让别人笑话！人生就是这样！”

“但是，我必须跟你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想让自己跳进权力漩涡，那种角逐和争斗不是我能承受的，也是我不擅长的，我在其中感觉不到快乐，”文涛望望周光浩，生怕这话刺激了他，“还有，”他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周光浩紧着追问。

“我不愿意受人恩惠……或者施舍，假如没有这种东西，那个刘莉莉，我觉得她并不是个我不能接受的人，她有她的可爱之处，她虽然霸道，但并不娇气，而且坦率……如你所说，我可以从没感觉发展到有感觉，不去追求什么理想，但是情况不是这样，我没料到从一开始这就是个交易，而且还被当作一种合理的、体面的事情来看待，这种丑陋……”

“算了，文涛！”

“不，你让我说下去，”文涛口气突然变得坚决，“我做不到心安理得，我能想像我今后的生活，那是一种复杂的生活，如履薄冰，根本没有平等和真诚。我这个人没有驾驭人的欲望，但是也忍受不了被安排和指使……还有，最近我很困惑，你知道，我现在的研究已经成为某种代言，有人想借我的嘴说话，我不光觉得自己丧失了学术立场，而且还丧失了人格，我在想我是不是该退出这种氛围，重新回到校园……”

周光浩哼一声，不屑道，“你干脆隐世算了，不要跟人接触，那你就享受到平等和真诚了，只是你只能自己跟自己平等，自己跟自己真诚！文涛，你太绝对化了，你告诉我，刘备欣赏诸葛亮，除了装出来的真诚，不是一种恩惠？王子喜欢灰姑娘，除了那点无聊的爱情，不是一种施舍？平等在哪里？平等和真诚，从来不像你想像得那么纯粹！你学术研究上的事我不敢评论，你觉得你现在丧失了学术立场，甚至丧失了人格，这个我多少能理解，但是我就想让你明白一点，坚持自己是需要实力的，这个世界上谁不想坚持自己？”

两人边下棋边争论，话题变得漫无边际，一会儿争论自由的属性，一会儿争论国家意志，一会儿又争论人格的背叛，等棋局收官结束，他们都没兴趣数子确认最后的输赢，彼此勉强一笑，戛然停止了争论。他们各自都感觉到他们的分歧在不由自主地放大，而他们都不愿意看到这种结果。他们都奇怪，自从他们认识，两人就不断在争论，很少一致，但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反而令他们相互珍惜对方，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临别，周光浩突然道，“我有个主意，文涛，我让林如跟你谈谈如何？她这个人经常很有见解，看看她能不能说服你，从一个女人的角度。”

“不，你别跟她讲！”文涛紧着制止，脸通红。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想……这事很快就结束了，你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IaJa4K9pVZUnEMcL1xOSY1WJQ0daDX33ZI2qmlDvfpqLkPZSkZCoTe+5NNoRmLY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