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女儿神速般把人请到了家里，将军夫人止不住掩口惊喜，赶紧给丈夫打电话。将军嘱咐一定把人留住，他马上回来。

刘莉莉不让将军夫人缠着文涛，直接把文涛领到二楼自己的书房里，这才把父亲的身份告诉文涛。文涛一下子就冒出汗来。

“你不该这样，应该……”文涛道，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什么应该不应该，都已经来了！”

文涛一脸茫然。

“来吧，看看我写的字！”刘莉莉冲文涛招手，“这也是私人性质，但是你随便看！”她揶揄道。

“你真的是不应该，我们彼此还不了解……”

“那就加速了解！”

“但是……”

刘莉莉不听文涛说什么，从桌案上拿起自己写的一幅字，要文涛评价。

文涛心绪不安，犹豫地走近刘莉莉。他看出刘莉莉的字笔画中带着一种轻浮卖弄之气，章法更是凌乱草率，缺少韵致。但他不便评论，只点头说写得好。刘莉莉假装不高兴，道，“我只要批评，不要表扬，净听别人赞美了，才知道全是假话！从你这里可以听到真话。”文涛看她诚恳，就将自己对章法的理解讲给她听，笑道，“章法是书法美学里最奇妙的东西，应该就是境界，境界是很难表达的，而且大凡上升到境界，就一定不是刻意为之，一刻意，就走向了境界的反面……”

“高妙！但这是理论，我需要你用理论指导一下我的实践，专门就一幅字发表你的看法。”刘莉莉道。

文涛犹豫不肯，突然看见旁边有个写着很蹩脚字体的条幅，奇怪问道，“这个也是你写的？”

刘莉莉咯咯发笑，“这个不要看！丢丑！”见文涛不解其意，便索性揭了谜底，“我那位将军父亲写的，他凑热闹！”然后凑近文涛带着点嘲笑悄悄道，“别看写成这样，落了款盖了章值大钱呢……不过放心，我不会让他的字跑出这间书房！”她嘻嘻笑着，食指竖到嘴唇，更加低声道，“别人当宝贝，我当废纸！”

文涛不由得欣赏刘莉莉的态度，冲她笑笑。正说话间，保姆跑上楼，迈着小碎步走近书房，轻轻敲一下半开着的门，小声喊道，“快下楼吧，首长回来了！”

文涛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瞅一眼刘莉莉，有些不知所措。刘莉莉拽一下他的衣袖，“别怕，你是见过总理的人！”

将军大踏步走进客厅，正好看见刘莉莉领着文涛下楼，就径直迎过去。文涛在电视里见过将军，发现真人比电视里老许多，却是一脸朝气活力，全不像电视里那般呆板僵直。大家猜测将军一头的乌发看着像是假发，此刻，文涛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认真看了看将军的头发，但他一时断定不了真伪。

“莉莉，这是你的错，不提前说，搞突然袭击！”将军笑着大声责备女儿，“弄得我把个重要的会让它提前结束了，人家以为我有更重要的人要见，走得慌里慌张！”

文涛拘谨地说句“首长好”，冲将军微微鞠躬。

“莉莉领来的客人，千万不要客气！”将军伸手重重握一下文涛的手，“叫文涛是吧？年轻有为，你的情况我了解！来来，坐下说话！”

保姆在一旁端茶候着，等文涛坐下，把茶端至文涛跟前放下。将军的勤务兵则紧着将一个玻璃杯放到将军跟前，里面泡着几根像虫子似的植物。这是将军的保健医生给将军新做的保健安排，要他每天坚持喝这种东西，用来调整他疲劳的精神。将军冲着玻璃杯呵呵笑道，“这东西哪有茶好喝，但医生的话得听，我现在是最怕得罪两个人，一个是医生，一个就是莉莉，他们都能管我、教训我！”

“算了吧，将军阁下，您是在享受被管的乐趣！”莉莉嬉笑回道。

“才怪！你妈也管我，我就不听她的！”

将军夫人不满道，“都欺负我一个！”一边说一边手指头拧一下莉莉的脑袋，然后带着古怪的表情盯着文涛，观察他的反应。

将军发出爽朗的笑声，冲文涛道，“这就是我们家，谁都不服谁，今天你占上风，明天他占上风，不知道的以为这个家有多神秘，其实跟普通老百姓家一个样，就是住着个大房子而已。”

文涛微笑点头，知道将军特意制造宽松气氛，但将军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浑身不适。他感到满屋子里漂浮着一种逼迫的空气。将军夫人眼睛总在他身上，他看出她跟将军正相反，她显然很满意他拘谨的样子，认为他诚惶诚恐，敬畏这里的一切，才是正常。自从他迈进这个门，出现在她眼前，她就一直在盯着他，仿佛在数他脸上的毛孔和身上的肋骨。

刘莉莉期待文涛开口说话，文涛躲闪着她的目光，冲将军道，“我和刘莉莉只是刚刚认识，她还不了解我。”

“已经了解了，爱睡懒觉，不讲卫生！”刘莉莉立刻道，吃吃发笑。

将军噢一声，瞅一下两个人，马上大笑起来，“我也不讲卫生，男人都不讲卫生！至于睡懒觉嘛，搞研究的人大概都是这样，喜欢熬夜，自然早晨要睡懒觉，这是职业习惯。”

“行，您就替他辩护！是不是只要是人才，毛病也是优点？”

“习惯也是可以改变的，”将军夫人插嘴道。

“不改，不要改！”将军冲文涛手一挥，“就按自己的习惯来，她们不懂搞研究是怎么回事，”接着手指点着女儿，嘲笑道，“你以为跟你写个书法、弄个头发一样？”

莉莉立刻把话题转移到书法上，说文涛对书法很有研究呢，可以做她的老师！“这才是我对他真正的了解！也不用您替他辩护，睡懒觉、不讲卫生，我那是说笑话呢！”

文涛不想过多插话，支撑着精神极力镇定地应付这场会见，盼着自己能早点离开这里。他在想他如何才能让刘莉莉不再对他花心思，他意识到他将面临平生以来挑战自己懦弱性格的一次最大考验。

将军问文涛家里的情况，文涛简要向将军作了介绍。将军夫人听得仔细，贴耳跟女儿小声议论。“我们都是小地方出来的！”将军笑道。

莉莉立刻揶揄道，“将军，您就别抬高自己了，都是小地方，但小地方跟小地方也不一样，人家那是个小镇子，您那个是小村子！您可是个农民！”

将军大笑，“就这点老底你也要给我揭掉，没错，这家里就我一个农民！”然后转向文涛，“看见了吧，我在家地位最低，经常抓住我的农民出身不放。”

闲聊了一阵，将军突然话锋一转，问文涛，“搞学问的人很多最后都进入了政界，你呢？有想法吗？”

“我感觉他没想法！”莉莉急着插嘴。

文涛涨红了脸，“是的，我没有想过。”

将军呵呵笑道，“那就想想，要看远一些！你条件极好，在高层都挂了号，名声在外，受到重用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国家需要你这样有知识的人才！喏，你看你们院长，那是个大学究，从前也是大学里教书的，这你知道，后来走了从政的路，一步一步，现在当上了院长……他还不算彻底从政，管的只是一群知识分子，以后也许调到哪个省当省长、哪个部当部长，也是说不准的事。”

“我听说他是谁的女婿，对吧？”莉莉趁机神秘地问。

将军摆摆手，“这个不提，人有本事，是谁的女婿并不重要。”

刘莉莉和她的母亲两人目光一起射向文涛。这种对白的意味不言而喻，在将军一家看来，某种幸运未来也会降临到他的头上。文涛迅即把头低下。他想，他们不了解他，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羞辱。

“我可能还是适合专心做研究，你们也看见了，我说话都会脸红……”文涛道。

将军大笑，“一切在于锻炼，这没什么！你起点比当年的我高多了，我告诉你，我一开始就是一个士兵，至今还记得我让个班长把我给训哭了，哈哈，还不止哭了一回，我怕那个班长怕得要死！”

“这事您可从来没讲过！”莉莉兴奋道，“那个班长您还记得他名字吗？我去找找他！”

“怎么？搜罗你爸爸的丑事吗？”将军幽默回道。

“没个正经，”将军夫人打一下女儿，“亏你想得出！”

保姆迈着小碎步过来，“首长，陈秘书来了。”

将军含糊地嗯一声，然后笑着冲文涛道，“好了，我这就算是欢迎了！你们接着聊！”

“谢谢首长，”文涛矜持道，将军点点头，站起身来，指指女儿，“莉莉，接待好你的客人！” HNzbNSYhanr2K4QB6nBKr3R2Tr69+/0DW8XTexLHEidHsRMHG+QcRZFKaUf15zj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