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自从跟林如通了这次电话，文涛便羞于跟周光浩会面了，他找借口躲着他。他也不再打电话给林如。他意识到自己对这对夫妇而言是个多余而危险的人物，他必须疏远他们。他为这个常常痛苦得睡不着觉。

文涛觉得自己应该做找个女人结婚的打算了，他害怕把自己的情感悬在无法着地的空中——它一旦掉下来，就会既伤害了别人又伤害了自己，一切将无法收拾。他发现他所冀望的单纯的幸福并不存在，幸福有时甚至牵连着背叛和罪恶。正好研究院院长亲自做媒要将一位在军队高级机关任职的女子介绍给文涛，文涛便接受院长好意，答应见见这位女子。

院长故意对文涛做了隐瞒，原来，这女子是一位有着显赫级别的军队首长的千金。她生得漂亮，从小练习书法，写的一笔好字，又有人人见了都要立刻向他敬礼的一位将军父亲的娇宠，便骄傲无比，把军队里一堆想攀附将门的年轻军官耍得团团转，以至于最后再也没有人敢追求她了。混着混着，她的年龄就大了，全家人都替她着急起来，她也开始变得温顺，希望赶紧把自己嫁出去。此时她早已看腻了各色各样的军官，将军又不许她找商贾大款，怕沾上说不清的利益关系。想来想去，她决定找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为伴。

两人在美术馆附近一家酒店的大堂见面。文涛先到，等了约七八分钟，这个叫刘莉莉的将军女儿到了。她一看见文涛，就笑了，心想，这人果然是她心目中知识分子的样子，温文尔雅，还没说话，脸就红了，不像那些军官，总是忘不了显摆他们的英气和豪爽。“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她说，跟文涛握握手，大方坐下，好像熟人见面似的，看文涛还没点东西，立刻冲侍者招手，然后问文涛，“咖啡好吗？”文涛立刻说好。她咯咯笑着说她远远从侧影就看出这是她今天要见的人，“我有很好的直觉，你以后就知道了！”她说，仿佛相信他们一定会互相中意似的。侍者送来咖啡，她朝杯子里加了两块方糖，然后从包里取出张名片递给文涛。文涛接过来一看，名字竟然是用篆字书写，不禁好笑。“这是我的字！我写的！”她骄傲地说，便立刻跟文涛聊起她的书法爱好，显出十足的自信，并不关心文涛是否了解这门国粹。文涛早被她的气势镇住，羞于搭腔，只红着脸听她说话，极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看看，我太自然，你就反而不自然，不如我不自然，让你来把我引得自然起来。你不知道，来的时候，我还纠结面对一个大名鼎鼎的学者，我该当个什么角色，要不要假装不自然！”说着，刘莉莉咯咯笑起来。

“我感觉，你现在的角色是对的。”文涛道。

“是吗？”刘莉莉审视文涛的表情，“你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我，不管我怎么纠结，我也总是现在这副样子，有点随便是吧？你要是不喜欢，就跟我直说，我不会介意。”

文涛笑着摇头，觉得自己从未遇见过像她这样大气爽直的女子。他不清楚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这种性格，只觉得新鲜。

“你觉我漂亮吗？”她突然笑着问。

文涛惊异她竟如此直截了当，急忙躲开她的目光，“当然，很漂亮！”

“模样还算不错，各种条件都不差，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婚，你不好奇？”

“这个我没有多想……”

“没多想，但还是想了，”刘莉莉调整一下坐姿，冲文涛笑笑，“好奇很正常，我现在就告诉你答案——一路捡西瓜，总以为后面有个最大的西瓜等着，就这样捡着捡着，把自己捡老了！”

文涛说他能够想像到。刘莉莉大笑，“你不会也跟我一样吧？”

文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好像跟你正相反。”

“什么意思？你不会没交过女朋友吧？”

文涛红着脸道，“确实没有。”

“哇，我这是遇上圣人了，还真有这样的人！”

“你要是不喜欢，跟你一样，我也不会介意。”文涛道。

“太好了，我们互不介意！但是先别论喜欢不喜欢，我主要是好奇，允许我好奇吗？”

“当然。”

“你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

文涛一笑，“我是个正常人。”

刘莉莉盯着文涛看，然后身子往后面一靠，道，“懂了！”她其实什么也没懂，但是她觉得他的这个回答让她满意，他的带着机智和尊严的害羞举止令她欢喜。她想起她作弄过的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现在面对这样一个无意打动她的人，她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敬意。“都被总理单独接见过，这种人不会有拿腔做调跟人显摆的兴趣，但是我也不能让他轻视了！”她想。

两人开始聊一些各自单位的事情，这种话题枯燥乏味，刘莉莉早有准备，掏出两张票子，建议两人一起去旁边的美术馆看看，里面正好在办一个高级别的书法展览，一堆当代名家的作品露脸亮相，可谓难得。

美术馆里熙熙攘攘，两人一进去便碰上了刘莉莉的熟人，刘莉莉也不避讳，跟熟人介绍文涛，说他是她的朋友。很快又遇上一位在书界名气很大，其作品在市场上卖价一路攀升的中年书法家，他跟刘莉莉甚是熟悉，一见面就问刘莉莉的父亲近来身体可好，又问刘莉莉最近写作品没有，哪天拿来让他看看。刘莉莉跟这书法家热聊了几分钟，告别后立刻转身跟文涛耳语，不屑道，“他写得其实一般，所谓现代派，靠走上层路线，挂上了书协副主席的名头，愣把自己抬上去了！我们家才不会挂他的作品！他老惦记着让我开口冲他要幅字呢，装什么装，我就是不说！”

文涛疑惑，问道，“他认识你父亲？”

刘莉莉眨眨眼，笑道，“认识啊，通过我认识的。”

文涛哦一声，不便再问。两人开始看挂在墙上的作品。文涛看着看着，突然信口说句，“用来展览的书法其实不是书法。”刘莉莉听了大惊，“你好像懂得！”文涛自知失口，慌忙闭嘴，刘莉莉一发不饶，紧着追问，“不许骗我！你真懂书法？”文涛红着脸道，“我个人认为，中国书法跟西方艺术不太一样，是不适合展览的，一件一件挂在这个大厅里，看着很不协调。但是……现在大家写书法都是为了展览，大家都在用毛笔表演，但书法从来不是表演。诗在诗外，书法表达的也是书法之外的东西。我感觉今天我们在这里看到的，绝大多数都是些炫技之作，充满匠气，远离书法的境界。”刘莉莉一下子就被文涛的话震撼了，心想，果然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刘莉莉再不敢在文涛面前班门弄斧。但两人意外地有了共同的话题。刘莉莉想不到自己习了多年书法，又拜了名师，对文涛嘴里说出的“魏晋二王风骨，颜真卿得其厚、杨凝式得其空、苏东坡得其醇、赵孟頫得其媚、董其昌得其清、白蕉得其逸，今人不过照猫画虎而已”竟不解其意，不禁惭愧。看过书展，已到晚餐时刻，文涛对刘莉莉产生了些许好感，觉得她虽然骄傲肤浅，却不做作，也不怕他戳穿她对书法的幼稚的认识，但他觉得他跟她不可能走到一起，他无法对她生出一种向往之情。林如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他幻想除了林如，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女子能让他心动——她起码哪些地方跟林如很像，但刘莉莉身上没有林如丝毫的影子。

文涛正犹豫如何跟刘莉莉道别，刘莉莉早开口了，邀请他一起找个饭馆吃饭，道，“我好像应该等着你来邀请我一起吃个饭，这既是你的权利，也是你的礼貌……罢了，我就当你是不好意思，今天很高兴，这权利我就先用了，我们做朋友也是好的！总理接见你，我倒觉得没什么，我真正佩服的是你对书法的理解，我必须再听听你的高见！” asLdYNgxVTiIPNIbNG5qL0xW1spX9qf7ZXTHJ0WimFDddmb4MuFCMDTfz6hZksy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