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周光浩风光之下,迎来的却是一场严峻的权斗考验。
部长整肃机关纪律,强势推行勤政作风,大量调换官员岗位,一时得罪了许多曾经的实权派人物,引起部里上下震动。部里流言四起,盛传新部长不过是个过渡人物,干个三两年便会拍屁股走人,现在的二把手谢副部长才是将来部里真正长久的主人,如今不明就里一味紧着往新部长队伍里挤的人,以后就知道自己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等明白过来已为时晚矣;又传只要高层开会,新部长与谢副部长各说各的,新部长强调改革创新,谢部长强调稳定团结,两人互不反对,也互不支持;还传那谢副部长与顶层人物颇有私交,过从甚密,如此才敢与新部长斗法,绝不退让,云云。如此,部里人人小心谨慎,心怀叵测,一股抵制新政的暗流不露声色、隐隐涌动,一边是跑前跑后拥戴新部长的一批新贵为贯彻新政忙得焦头烂额,另一边是高深莫测追随谢副部长的一堆旧故因各种发现而窃窃私语牢骚满腹。
周光浩调到部里办公厅工作不久,便意识到了周围气氛的诡异。上层的矛盾渐渐公开化,他为他们服务,谁也得罪不起,他的左右逢源从容不迫的本事已经不足于支撑他的平衡、化解他的为难。他不时领受到很多同僚对他敬而远之的待遇,他的工作处处遭遇掣肘。他最怕去见谢副部长,谢副部长那种一会儿眯缝着眼睛,一会儿翻着白眼、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他不寒而栗。周光浩呈给谢副部长阅示的所有文稿,没有一个是谢副部长完全满意的,但谢副部长强调如果部长首肯,他的意见就作废,一切按部长的意思办。周光浩每次都反复推敲谢副部长的意见,尽可能在文稿中体现出谢副部长的观点,而又不违背部长的思路。他为这个而身心交瘁,累得喘不过气来。他最放松的时候是陪着部长到外地开会、视察,躲开部里复杂的人事纷争。但是,他必须回到部里,必须面对办公桌上一堆接着一堆需要他处理的文件、记事本上一个接着一个需要他协调的关系。迈进这座大楼以来,他头一次生出窒息的感觉,感到他活在了一个绞杀灵魂的可怕世界。
家里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气氛,明艳秋则一见到他就纠缠着要把他彻底抢到身边,令他烦不胜烦。周光浩只好找文涛排遣他内心的烦恼,文涛是唯一让他能无所顾忌地开放心灵的朋友,两人一有机会就会相约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里小聚,时间充裕的话,还会在那里下一盘围棋。
“这恐怕是你最困难的时候,撑过去就好了,”文涛安慰周光浩。
周光浩叹息,“我这个位置,是众矢之的,不过我想,就算撑过去,以后也许还会有这样的困难时候,仕途这条路,太多的险恶,最应了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也,好坏得失、黑白是非,经常无从判断……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怨不得谁!”周光浩跟文涛讲他在部里遇到的新的难题,要文涛替他判断谢副部长的真实想法。
文涛摇头,笑道,“你那座大庙里,没有等闲之辈,官做到副部长,城府深得可怕,连你周光浩都揣测不出他的心思,我就更不行!但是,”文涛突然伸着头显出他特有的认真的神态道,“我想问一个在你看来可笑的问题,一定要揣测吗?为什么不能直接请教呢?”
周光浩倒没觉得文涛的问题可笑,而是觉得奇怪,他抠抠额头,假装认真地思考一番,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想,他觉得他跟文涛纯粹是两路人,他笑道,“身临其境你就明白了……我是真羡慕你,文涛,你用不着走钢丝,只走自己的路!”
文涛觉得自己的心被刺了一下,想起这几天心里的郁闷,“你不用羡慕我,我也被架到了一个被火烤的位置,”文涛红着脸说,“我原以为自己并不配引人注目,我也从没有这种欲望,但是,我发现原来我也会变化,现在也变得有点争强好胜,好像依仗的不是自己的知识,而是自己的身份,这很可怕!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欲望,不希望别人挑战自己,我老早就知道,欲望是让人痛苦的东西……你不知道,前两天胡教授专门给我打电话,说他不满意我受人邀请到处发表自己的观点,他直言不讳说我的那些言论是应景的、肤浅的,他从来没有这样批评过我,他建议我沉默一段时间,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接了老师这个电话,我简直无地自容!”
周光浩笑道,“胡教授太认真了,不过,教授说的也有道理。文涛,我也建议你不要频繁发表观点,会产生审美疲劳,失去神秘感。我知道你是不愿意驳人面子,人家请你去讲……”他突然停住,哈哈一笑,突然道,“你不是为了钱吧,文涛?你给他们讲一次,能拿不少钱吧!”
看文涛脸立刻涨得通红,周光浩赶紧道,“我是开玩笑呢,再说,不管拿多少钱,你是正当的,君子不言利而利在其中,这是你的价值,不是吗?这是光荣!”
文涛拼命摇头,道,“最近一段时间,我确实变得很浮躁,甚至很功利,被欲望这种东西所支配,要不是老师告诫我……”
“算了,文涛,”周光浩打断文涛,“我们都不要按圣人的思想要求自己,没错,欲望让人浮躁、亢奋、膨胀,进而纠结、迷失、痛苦,但失去欲望,靠什么支撑生命呢?回到本能?本能就是由欲望构成的,那就只有出家一条路了,但那是反人类的!我看透了,生命是一种无奈的存在,生命没有意义,忘掉生命的意义,就是对得起生命!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话不错!”
文涛一时陷入思考,低头不语,惹得周光浩立刻哈哈大笑。文涛不解地望望周光浩,猛醒,羞惭地自嘲道,“看来我是人类,你是上帝!”
文涛不赞同周光浩虚无主义加实用主义的观点,他不禁忧虑周光浩跟林如的关系。他发现正是周光浩这种所谓看透了的思想扼杀了他们两人的感情——周光浩不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容玷污的,需要一辈子去珍惜爱护。文涛想,就算用实用主义评判,珍视生命中最重要的情感,难道不是最能给自己带来幸福的最实用的选择?他很想跟周光浩谈谈他的想法,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因自己了解周光浩婚姻的内情而在他面前感到不安,好像自己做了对不起周光浩的事情。
“但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是他把美好的东西破坏了,林如只是不愿我被一个虚伪的幸福表面所蒙蔽,她不想不真实地活着!”文涛想,他不由得生出对周光浩的怨恨——他背叛了林如,让她心如死灰,却还能如此心安理得,只拿生命是无奈的、没有意义的——一个虚无主义的解释给自己开脱,好像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是他故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那么,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去追求林如,他不把她当作唯一的情感依靠,他就不配跟她生活在一起!”
两人聊着关于生命的哲学话题,周光浩突然问文涛最近找没找女朋友,文涛摇头,周光浩立刻道,“我看不结婚也很好,男女结合本质上是人类繁衍的需要,这当然意义重大,这是人类的责任!但就个体而言,婚姻的意义被大大夸大了,人们创造了数不清的神话去讴歌这种并不神圣的契约关系,大家为什么要这样呢,文涛?以前我以为是人的尊严在作祟,人类主宰这个世界,想把所有自己做的事情都说成是正确的、有意义的,凡能美化的都想美化,但是不对!后来我发现尊严只是表面,实际上还是为了两个字——繁衍!人类再社会化也逃不脱繁衍生命的本能,我们处处都在不自觉地保护着这个繁衍的机制,不惜自己欺骗自己。”
“自己欺骗自己?”
“不是吗?哪件事不是?”
“我们在谈论婚姻。”
“婚姻最是如此!”
文涛震惊,不由得问道,“你是说婚姻都是欺骗?”但是他问罢脸就立刻红了。
“当然这是泛泛之谈,所谓欺骗也不是道德上的那种含义,”周光浩笑道,“这是个哲学问题!我刚才说你不结婚也很好,我是想告诉你,文涛,婚姻对人类是大事,对个人是小事。你看,现在人们的理解正好相反,认为婚姻对个人是大事,对人类是小事——你不结婚,有的是人想结婚!”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听得很荒谬,你否定了婚姻的美好,两个人彼此忠诚、相濡以沫……”
“这是神话,文涛!当然,美好确实存在,但只是一瞬,我不知道你观察过没有,日出很美好,月圆很美好,花开很美好,但都是一瞬,美好的属性里没有长久二字,这是上帝做出的规定,我们只有服从。再说,你那么纠结于欲望对你的损害,难道追求美好不是一种欲望?”
“这不一样,有纯美的欲望和邪恶的欲望之分。”
周光浩立刻反驳,“一样!贴上标签不一样,本质上都一样!”
两人在上学的时候就喜欢这么争论,文涛常常不服,却每每败下阵来。今天也一样,文涛觉得自己说不过周光浩,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不容置疑的气势,压制了自己表达的愿望。两人弈棋,下到中盘,文涛显出大败形势。文涛正冥思苦想,周光浩的手机响了,接了电话,周光浩起身皱着眉道,“真是讨厌!不能下了,我得去部里一趟,查一份文件!”指指棋盘,“这棋你输了,文涛,只凭感觉,不顾形势,老毛病!”说罢便行色匆匆别文涛而去。
“没错,只凭感觉,不顾形势,”文涛呆坐在棋盘前想周光浩的话,“他的烦恼来自于具体的事务,我的烦恼则来自于空洞的心灵,我们是两种人!”
“但是他是个善良的人,他只是过分实际了一些,他或许从没想过要伤害林如,那不是他的意愿。那么,假如他……”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为周光浩辩护——他想对自己说,假如周光浩不让林如察觉到他的背叛,也许他们的关系就不会坏到现在这样——但立刻觉得这对林如是不公平的,她不应该被欺骗,他的欺骗是对她天大的侮辱。
文涛想着林如,像以往一样,再次陷入矛盾,不知道该如何平衡他对林如的情感和对周光浩的友谊,两者在他来说都非常宝贵。想了好一会儿,他心烦意乱,突然想给林如打个电话。
“你还好吧?”文涛问林如。
“你需要我怎么回答你?”林如低声道,片刻之后,她勉强笑笑,“好吧,我挺好的。你呢?你也好吧?”
“我挺好,以前到处跑,不是这个研讨就是那个研讨,实在是有点过分了,最近想调整一下,安静一段时间……”
“嗯,”林如听着文涛说话,只偶尔这么轻轻嗯一声,她愿意老听他说话。前段时间,她终于找到了他在学校时写给她的那封匿名情书。好几天,她沉浸在快乐的想像中,觉得自己的情感有一个遥远却温暖的依靠。
但是,文涛很快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就紧着告诉林如他刚刚跟周光浩在一起的事。“突然接了个很急的电话,他又赶回部里去了。”
“我不关心他的事。”
听到这冷冷的声音,文涛不由得怔住,结结巴巴说道,“我是想,你要理解他一下,他也很不容易,有时候我看他真是有点焦头烂额,要是换了我,我可能一天都对付不了……你或许可以给他一点关心,这对他……”
“我?”林如发出嘲笑的声音,“文涛,有人给他关心!”
文涛坚决说道,“但他是你丈夫!”
林如好一阵子不说话,终于开口,“我跟你的关系不如他跟你的,我和你只是同学,他呢,既是你同学又是你朋友,你自然替他说话。”
“不是的,我更……我主要是想看着你们俩好,我觉得你也许应该做些努力……我是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翻过那一页,重新开始。”
“已经是重新开始,不然已经不在一起生活了。我跟他在一起生活,就是我能给他的最大的关心,给他维持了一个体面的家庭,好让他一心一意在官道上爬,这是他在我这里唯一的需要!”林如突然问,“你打电话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文涛慌乱回道,“也不是……是的,我只是不愿看见你们……我不能跟他说,就只能跟你说,我觉得一切都可以改变,我相信他是个好人……”
“不说这个了,文涛,谢谢你!以后我们不谈这个好吗?是我不好,把实情告诉了你……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那天我毫无犹豫就跟你说了,后来我想这对我来说甚至是个幸运,我相信迟早我都会跟你说的……没人知道我的生活是这样,换了别人,也许选择永远不说,让一层漂亮的伪装永远包裹住自己,但是我不行,文涛,我经常因为伪装而恨自己,也许在别人面前还愿意伪装,但我不想在你面前伪装……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文涛心脏砰砰跳,不敢回应。
“你害怕听我说这个吗?”林如低声问。
“不,是的……”
“不用害怕,就当我在跟你讲一个跟你无关的故事。”
“但是我做不到……我曾经非常嫉妒他,”文涛欲言又止。
“我知道。”林如立刻道。
两人沉默。“不说了,文涛……我挂了,”林如道,停了一会儿,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