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光浩到部里上班,跟预感的一样,部里的气氛突然变得非常压抑。人们窃窃私语,不敢大声说话,更少见往日的笑声。周光浩没去食堂用早餐,直接进了自己办公室。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去找什么人说说话。他相信只要自己一出现,周围的许多双眼睛都会盯着自己。他努力保持镇静,回忆昨晚一夜给自己制定的应急方略,发现临了,他竟无法控制自己的慌乱。他骂自己没用,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挺经》翻阅。
王子越敲门进来,用诡异的眼光看着周光浩,神秘问道,“听说了?”
周光浩微微点一下头。
“应该是真的,都在议论,但官方的说法还没出来。我看部里网页了,名字还在上面。”
“会有结果,等着吧。”周光浩故作轻松道。
“这可是大事,部里……”王子越还想说什么,见周光浩只是礼貌地看着他,不准备再做回应,就退出了。
过了一会儿,小娜端着盆自己养的花跑了来,不见平素的活泼开朗,突然变得小心翼翼。她把花放在窗台上,道,“早想给您送来,因为养得不好……”
周光浩依然是微微点一下头,道,“谢谢小娜!”然后站起身,走到窗前看那盆花,“不错,养得挺好!”转身朝小娜一笑,突然问道,“你觉得我会出事吗?”
“不会,绝不会!”小娜神情紧张,但回答坚定,“我刚刚卜了一卦,很灵的,周处绝不会出事,我来就是想告诉您这个。”
“你还信这个?谢谢你……”
“不说不说,周处,起码现在不说!”小娜紧着制止周光浩,“我就告诉您,很灵的,我不能告诉您为什么灵,天机不可泄露,您相信我就好了!”
“好吧,相信!小娜是真关心我!”
大约过了半小时,王子越慌慌张张闯进来,“一直盯着网页,不断刷新,就刚才,名字去掉了!”
很快,部里紧急通知所有处级以上官员到大会议室开会,正式宣布副部长吴起帆涉嫌经济犯罪被隔离审查。部里纪律检查最高负责人要求大家服从大局、严守纪律,杜绝散布来路不明的小道消息,保持正常的工作状态。特别强调参会所有人员会后未经许可不得擅离工作岗位。
开完会回到办公室,周光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犹豫一阵,他拨通了文涛的电话,告诉文涛他有可能被带去调查,如果此事发生,他请文涛务必关照一下林如和孩子。“到时候你告诉林如,我不会有事的,让她相信我!”他最后对文涛说。
放下电话不到十分钟,有人敲门,周光浩被带走了。他的前任处长——已当上副司长的许晓斌,还有部里另外六个人被同时带走接受调查。
文涛被周光浩的电话震惊,瞬间一头冷汗。他正坐出租车赶往机场,要去外地参加一个会议。文涛紧急请司机掉头返城,再给周光浩打电话,座机已没有人接,手机已经关掉了。
车子疾驰,司机问文涛送他到哪里,文涛一脸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立刻去见林如吗?周光浩把事情告诉她了吗?如果林如还不知道,那么他跟她怎么说呢?“再等等,也许还会跟他联系上……”于是他又拨周光浩的电话,一如刚才情况。那司机是个聪明人,隐约听到刚才文涛跟周光浩的对话,似乎猜出点什么,道,“最近抓人抓得勤,抓一个大官就能抓出一窝来!”文涛听了,心跳得更加厉害。他拨通了林如的电话。林如惊喜听到文涛的声音,笑问他怎么会想起给她打电话。文涛直接问林如现在在哪里。“在家呀,没课就在家里呆着,还能在哪里呢!”听着这悦耳动听的声音,文涛心里发抖,不敢立刻跟林如讲出事情,胡乱说了几句话,就挂电话了,然后告诉司机他要去的地方。
车开到林如住地,文涛下车,先紧着打电话向开会主办方请假,只好撒谎,说自己临时身体不适,不能参会了。对方大为吃惊,万般遗憾,不免细问情况,文涛绝少撒谎,支支吾吾解释一番,刚挂了电话,林如电话就打过来了。
“文涛,光浩今天跟你联系过没有?我着急死了,他们部里出事了,我跟他联系,一直联系不上!”
“我知道了,你不要着急……”
“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什么?”
“我已经在你家楼下了,马上就上去,你等我!”
文涛气喘吁吁跑上楼,林如早已经打开门,焦急等待着他。
文涛将周光浩给他打电话的事说了。林如脸色苍白,坐在沙发上发愣。
“上峰出事,对各种牵连做些调查也是正常的事情,我感觉光浩不会有事,他是怕你紧张,就先告诉了我,我听他的口气很坚定,不会有事……我了解他,他是个有远大志向的人,不会轻易卷进什么交易,你要相信他!”文涛劝道。
林如闭上眼睛,眼泪就掉下来了,这让文涛看着分外心疼,但又不知怎么宽慰她才好。
“身不由己,他未必能把持住……”林如凄然道。“也不知道他是今天刚知道,还是昨天就知道了,晚上回来,一点也没看出他有什么不一样,他还跟我谈起你,羡慕你的成就,他为你高兴。”
文涛不由得感动,“我就他这一个朋友……”
“我知道,他也就你这一个朋友,结交了很多人,都不是,所以给你打了电话,”说着林如眼泪就又涌出来了,“好在有你,他能预先传出个话来,不然我真是不知道……”
“暂时的,一切会好,很快你就见到他了,你要相信,一定没事的,你最了解他……”
林如直直地望着墙壁,半晌,她摇头,“我不了解他!”
文涛惊愕。
“我有很长时间不想了解他了,我跟他生活得并不幸福,我们有很深的分歧……”
“不要这么说,”文涛紧着制止。
“是不该这么说,在他正落难的时候……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他喜欢高高在上的那种感觉,为此而奋斗,怎么奋斗呢?忙前忙后、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无非就是这些。我知道他身上有些正气,但是这些年早蒸发掉了。”
“也许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过程,还不到他真正施展才华的时候。政界就是这样,想要有作为就得谋高位。某些行为做法,也许可以看做是一种牺牲,或者是成本……”文涛极力为周光浩辩护。
“倒是像他说的话。”
“所以我理解他!”
林如沉默。文涛取出手机,再给周光浩去电话。林如紧张地望着文涛,见文涛摇摇头,便低头叹息,无力说道,“不用再打了,文涛。他要是没事,会很快联系我们。现在只能等着了……会等多久呢?”
两人相对而坐,长久沉默。林如回想她跟周光浩彼此冷漠的生活,想着一个深爱她的人此时坐在她跟前替她难过,然后又想着正在上学的女儿,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不由得又眼泪汪汪了。正这时,屋里座机铃声响起,林如顾不上擦去眼泪,飞快起身去接电话,文涛也立刻跑过去。但一看来电显示,林如立刻就慌了,是安徽她父母家里的号码。林如不敢接这个电话,问文涛怎么办好。文涛急中生智,想出说辞,跟林如说如果父母问起部里这件大事,就说光浩已经预先打回电话,他跟那事情毫无牵连,但出了这么大的事,部里这两天紧急集中学习,大家都不能回家,电话也必须关机——如此便免了被父母不断追问之虑——他们或许晚上还会打来电话,要亲自听周光浩的声音。林如点头,镇定一下,这才接起电话。果然,林家父亲听说了副部长被抓之事,赶紧打电话给女儿询问女婿的安危。林如按文涛所说敷衍了过去。不一会儿,周家也打来电话,周父第一句话便扯着山东人的大嗓门怒气冲冲问光浩怎么关机了——他现在人在哪里——周家父亲内心的亲情往往在外表的愤怒中得以体现。林如便又是耐着性子的一通解释,周父这才半信半疑挂了电话。
接了这两个电话,林如心力交瘁,坐到沙发上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低头自语道,“这就是他奋斗的结果!想着光宗耀祖、大展宏画图,现在把两家人都弄得不能安宁,要是两天后还是没有音讯……”
文涛要说什么,林如不住地摇头,“谢谢你,文涛,难为你了,你今天要是不在我跟前,这两个电话我肯定不知道该怎么接,但是我总得接,总得跟他们说话,我肯定说不好,我心乱了,这种事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谢谢你,真的是难为你了!”
文涛说不出话,内心涌动着炽热的情感,心想,“只要你需要,只要我能做到,没有什么是我不愿意做的!你是我永远的记挂,而周光浩是我永远的朋友!”
林如长长叹口气,突然道,“我在想,除了他的家人,还有你这个他最亲近的朋友,还有谁会惦记他呢?”
文涛道,“这就够了。”
“那个人会惦记他吗?”
文涛一愣。
林如平静说道,“他在外面有女人。”
文涛惊呆,这是他永远不会想到的。“不会吧,”他本能地说一句,不忍看林如的脸,她说那句话时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淡漠令他惊骇,他反复搓捏着自己的手,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巨大的悲哀。
“你也不要惊讶,文涛,他们这些人外面都有女人,这是他们的特权。我以为他会是个例外,但他还是没有逃过去。”
文涛惊讶林如如此直截了当跟他说这种事情,他羞于回应,仿佛代替周光浩感觉到深深的愧疚。良久,问了一句,“那么,他知道?”
“知道什么?”林如随即明白文涛的意思,摇摇头,“他不知道,我不会点破他,点破了,这个婚姻也就结束了。我甚至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想知道,她跟我没有关系……周光浩跟我的关系也仅仅是他是我女儿的父亲。”
“你只是猜测吧?”
林如苦笑,道,“不用猜测……不要问了,文涛,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不需要求证,单凭感觉就能确定。”她嘴上这样说,实际上她早有了证据,她曾检查周光浩的衣服,好多次发现上面沾着同一个女人的头发。只是,林如心机如此,却是比不上明艳秋,林如哪里知道,这头发是明艳秋每次跟周光浩分手前趁跟他拥抱的时刻悄悄放上去的,就为了让林如发现。
怎么会是这样?文涛陷入迷惘和痛苦。他能理解周光浩在官场上的种种行为,但不能理解他对林如的不忠。他想起很早周光浩跟他说过的那句话——女人都是一样的,那么,也许那时候周光浩在外面已经有了别的女人。“他怎么会这样对待她呢?还有比林如更好的女人?”
这个意外而又沉重的话题让两人彼此尴尬。林如后悔跟文涛讲出如此隐秘的事情,让他看到了自己的不幸,也破坏了周光浩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以后三个人再碰到一起,那情形该是多么虚假!
接连二三有人给林如打电话,都是她学校的同事,而且都是跟她聊几句闲话就赶紧结束交流,留下一句请她保重之类的话,暗示了对方的意思。林如强装镇静,不胜其烦,再后来就不接电话了。
下午,文涛陪着林如去学校接宁宁回家。宁宁排在队伍里走出校门,在一堆家长中看见妈妈,便跟妈妈笑。突然瞅见站在妈妈身边的文涛,就兴奋地跳了起来,等老师宣布队伍解散,便奔跑过来,一头扑到文涛身上。林如望着两人开心说笑,一时百感交集。
林如努力控制情绪,不让女儿看出自己无法克服的焦虑和痛苦。她让文涛带着宁宁先回家,自己去买菜。看着文涛牵着宁宁的手走远,林如蓦然伤感,一个人跑到附近的昆玉河畔行走。她脑子里空空荡荡,不知道自己生命的希望在哪里。她觉得这些年她一直在浑浑噩噩地活着,现在她似乎有些清醒,竟跟文涛吐露了不幸,但这种清醒就像吹在脸上的风一样,什么也送不来,什么也带不走。
走累了,林如靠在汉白玉的河栏上向无边的天空瞭望,她想她错在了哪里——为什么周光浩会不珍惜她的情感,而为什么自己能容忍他的不珍惜,如今他身陷困局,她是替他难过,还是替自己难过,假如他真的出事,被判入狱,她会怎么样呢?假如他逃过此劫,平安回家,她又会怎么样呢?她问了自己太多问题,却不想给自己答案。“一切都没有意义,除了更糟,再没有别的!”她对自己说。
买了菜回到家里,客厅里空空荡荡。林如推开女儿房间的门,见文涛附在宁宁跟前看她写毛笔字,帮她纠正写法。两人聚精会神,竟没发觉她推门进来。
林如简单做了两样菜,跟文涛歉意说道,“实在不好意思,简单了点。”
宁宁在一旁叫喊,“文涛叔叔来,妈妈不应该这么简单!不对,今天好像比平时还简单!”
林如勉强笑笑,“批评得对,确实不该简单……下次吧,下次妈妈提前准备,做好多好吃的招待文涛叔叔,一定让你满意。”然后望文涛一眼,低头自语,“叔叔不是外人,他不会怪妈妈的!”
“那好吧,这回就原谅你了!”宁宁撅着嘴道,转向文涛,“你也原谅她吧,但下次就不原谅了,爸爸也不会原谅的!”
林如和文涛同时惊了一下,互相望了一眼。文涛摸摸宁宁的头,为这个家此时不可言说的处境而难过。
吃饭时,总是宁宁不住地跟文涛说话,林如默不作声,她看着宁宁天真可爱的样子,一阵阵地被涌上心头的悲哀冲击着。有两次她差点控制不住情绪,就借口拿什么东西跑到厨房去大口大口地喘息。
吃过饭,收拾完毕,林如打发女儿去写作业。文涛觉得自己该走了,他怕他老待在这里让林如感觉有什么不便。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想着该怎么跟她道别,也想着她是不是需要他明天再来。林如害怕文涛很快离开,但又担心会耽误他的事情,他已经陪了她很长时间了。两厢如此猜测,都不敢表达出真实的想法。等文涛终于说,“你也休息一下,我回去了”,林如咬着唇点头,她知道,他总是要走的。
文涛想去宁宁房间跟宁宁告别一下,林如摇头止住。她悄悄送文涛出门,等文涛在门外转身朝她摆手,她抑制不住眼里顿时涌出泪花,道,“你要是没事,明天还来看我,好吗?”
文涛点头,“一定!”
林如看着文涛下楼,直到他身影不见。她关上门,泪流满面,感觉自己像一只失去了保护的羔羊,孤独而无助。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紧走几步到卧室的窗前隔着玻璃朝楼下探望。不一会儿,她看见灯光下一个人影从单元大门走出来,她认出是文涛。文涛走着走着,停住,转身朝楼上望去。她卧室里灯黑着,文涛看不见她,但是她怕他看见,紧着将身体躲到窗帘后面偷偷盯着他。她看见他掏出手机打电话,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她跑到客厅拿电话,看见显示屏上正是“文涛”两个字。她拿着手机急忙跑回卧室窗前,这才接他的电话。
“下午你买菜在外面待了很久……晚上一个人不要出去了,不要让宁宁一个人在家里。”文涛说。
“嗯,知道,不出去了。”
文涛再想说什么,但一时找不到话,沉默了几秒,道,“睡不着,就看本书……”
“嗯,看本书。”
“我挂了,明天再来看你,你要坚强!”
“嗯。”
文涛挂了电话。他心痛如割,不忍立刻离去,就在路旁边花池的水泥沿上坐下。他久久坐着,林如在窗前也久久看着他。文涛觉得自己现在虽然不在林如身边,但他离她很近,他便是在暗暗陪着她、保护着她,她与他道别时满目的泪水震撼了他,令他对情感的价值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而林如望着文涛,觉得自己收到了来自文涛内心的全部信息,这些信息浸润到她的身体,变成一种温暖的力量支撑着她的精神。终于,她把卧室的灯打开,在窗前现出她的身影,让他看见她。
这是很久以前文涛梦想中的一幕,他没想到今天真实地出现在了眼前——生活中果然有心灵的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