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生活急速变化，人们用上了手机，开上了汽车。北京每一天都朝气蓬勃地生长出全新的景象。
明艳秋觉得自己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像她这样中国血统的国际掮客越来越多，有的来自美国，有的来自欧洲，有的来自非洲，他们在中国的许多城市上蹿下跳、钻营周旋，跟中国本土掮客混杂在一起，争抢每一块香喷喷的蛋糕。看着每桩可供投机的生意都有无数只脚涌入，每个决定成败的人物都被无数双眼盯着，明艳秋几乎每天都在生气，咒骂竞争者的无耻，忘记自己也干着同样的勾当。她想起自己开着辆汽车在北京城里满处跑时人们投向她的羡慕的眼神，仿佛只是昨天的事情，而一夜之间，北京的马路上便堵满了汽车。她这个美国华侨的身份已渐渐失去光环，如今，太多的人兴致盎然跑到海外去见识不同的人生，同时太多的人斗志昂扬从海外归国寻找全新的机会。美国还是从前的美国，中国却不再是从前的中国了。
但是，明艳秋仍然自信满满、勇往直前。她绝不服输，愈是有挑战便愈是激发起她好胜的性格。最近她在中国西北的一座城市为了争取一个炙手可热的项目，酒场上豪饮烈酒，一举征服了一个西北大汉豪迈而又狡黠的意志。此人料明艳秋不敢应战，便心血来潮提出如果她能跟他连续对饮三碗而不醉，他就答应这个项目的某个关键设备使用她代理的美国产品。结果他输了，背对着人借着酒劲大哭一场，骂自己是蠢猪。他早已看中另一家代理商比之明艳秋更丰厚的私下答谢承诺，期间带着两个手下亲信与明艳秋数次谈判饮宴，只是想逗她玩玩，享受与美女共饮的快乐，最后找个借口打发她了事，没想到不慎把自己玩进去了。
明艳秋得胜还朝满面春风从西北飞回北京，像往常一样立刻就想见到周光浩，分享她的喜悦，或者与其说是让他分享她的喜悦，不如说是让他佩服她的能力——她不靠他的帮助，也能做成事情。她就是想让他知道这点，她总想彻底征服他，有朝一日与他真正生活在一起。她越来越不能忍受她那美国丈夫低三下四的纠缠，无法想像跟这样一个丑陋无趣的老实人终老一生会是一种多么不幸的结局。她想结束这个畸形的婚姻，而所有围着她转的富豪竟没有一个是她真正看得上的，她只觉得周光浩是命里跟她最相配的男人。但是，自从她动了这心思，她不仅没有按照自己的本愿柔情似水地对待周光浩，而是正好相反，她跟他斤斤计较、忽冷忽热，一会儿想着法儿刺激他的神经，一会儿又想着法儿抚慰他的尊严。跟他在一起，她经常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两人约好在一家豪华的富商会所见面。
周光浩乘出租车赶到会所时，迟到了一刻钟。他看见一辆咖啡色奔驰小轿车停在外面，便知道她已经先他而到了。
“晚上好，先生！”一个一身西装革履的干净而又精神的青年面带微笑朝周光浩微微一鞠躬，然后立刻为他打开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周光浩是这里的常客，门人早认识他，但绝不敢以熟人自居跟他多说一句话，永远是一种对客人恭敬的得体姿态。
周光浩进门穿过一间朴素的厅堂，然后出一道门，沿着走廊绕过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再迈一道门，进入会所大堂，眼前立时呈现一片大气豪华景象。地面光亮照人，几个高大的木化石自然摆放，西洋绘画悬挂四处，各种名贵盆景争奇斗艳。一位穿水滴领淑女旗袍的漂亮女子迎上来，双手腹前交叉，优雅道一声“先生好”，说明总已经在等候先生了，便一路指引周光浩到一间房子里去。
女子先敲敲门，听到里面声音才轻轻推开门，朝周光浩微笑鞠躬，道，“随时听您吩咐”，待周光浩进去，轻轻把门关上。
明艳秋本是好心情，本是想着一见周光浩就迎上去拥抱他，她有一个月没见他了。但是等他等了近半小时，她便生他的气了。她理一理她漂亮的短发，不去看他，翘着小指用小勺搅动杯里的咖啡。
“对不起，路上实在堵得很，”周光浩歉意地冲明艳秋微微一笑，注意了一下她今天一身洁净的红裙白领装束。他夸过她这样的穿戴，所以在她认为特别的日子，她就会穿上它。“我希望你没等太久”，坐下后他补充一句。
“你很少准时，这在西方是不礼貌的！”
周光浩点头，“这对明总是不礼貌的！”
“你！很讨厌！”明艳秋忿忿道，但是马上就笑了。“我其实很希望你来了以后什么也别说，先吻我一下，那我就什么都原谅你了。”
“那是美国人的方式，不适合中国人。你是到了美国说中国好，到了中国说美国好。总之，在哪里都要占据优越制高点。”
“你是来破坏我的好心情的！”
“好啦好啦，激怒一下你，不过为了平衡一下一个月不见你，我心里的失落。”
“是吗？我不信！”她虽然用的是嘲讽的语调，但是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闪岀骄傲而又卖弄风情的微笑。她一下子快活了，主动去亲吻他。
周光浩却是嘴上表达着善意的风趣，心里漂浮着真实的不屑。她故意装出来的傲慢，经常在他内心激起一种藐视的力量，让他怀着一种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想蹂躏她的念头。这一点，连她自己甚至都能意识到，但是她却一直无法超越自己的秉性，他的这种骨子里的霸道作风反而激发了她那野性般的热情，使她离不开地。她永远不知道他真实的内心，害怕他抛弃她，她已经被他抛弃过一次，这次抓住他，就再也不敢放手，她为这个而恨自己，但是这种恨却包含着太多的爱意和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会所的老板顾先生是明艳秋生意场上的朋友，他对明艳秋殷勤无比，有意无意地打着她的主意。见面时两人兄妹相称，隔着一层虚假的面纱互相取悦对方，乐在其中。周光浩绝不介入明艳秋的商人圈子，拒绝明艳秋把她的商界朋友引荐给他。因此虽然周光浩经常在这里与明艳秋私会，顾先生见过他几次，但顾先生懂得规矩，既然明艳秋无意让他结识她的这位朋友，他也就不追着打听，与明艳秋亲热问候一番，感谢她光临，然后笑呵呵离去。此番因好久没见这个精明漂亮的女人光顾会所，顾先生一听说她来了，便紧着跑来见她。
“一看妹妹这样子就知道是又发财了，脸上写着呢！”顾先生一见明艳秋，便忙不迭递上这最惹人开心的问候，然后跟周光浩点头致意，“不打扰一下不甘心，好久不见了！”
“哪比得上您顾老板，我做的是小生意，累个半死也就挣几件好衣服穿而已。”明艳秋自嘲道，发出让周光浩听着极不舒服的妖媚的声音。
接下来顾先生和明艳秋你一句我一句调侃，把周光浩冷落到一边。明艳秋心血来潮，故意引顾先生说更多的献媚之语，悄悄观察周光浩的表情，想让他心生妒意。后来索性请顾先生坐下，共同饮几杯酒。
两杯酒下肚，顾先生兴致高昂，神秘而骄傲地透露他这个会所接待过的高级人物。周光浩吓了一跳，那些人中间竟然有他部里的高官，他想他以后不能来这里跟明艳秋私会了，这是个危险的地方。
“他们，”顾先生鼻子里哼一声，“表面道貌岸然，实际上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们是商人，我们贪婪，这个我们承认，不贪婪还叫商人吗？但是他们呢？我告诉你，妹妹，他们比我们贪婪十倍！这我就不说了，妹妹心里也清楚”，说着，顾先生哈哈大笑，“他们活得很累，因为要装！”
明艳秋后悔请顾先生坐下了，看见周光浩虽然一直微笑着在听顾先生侃侃而谈，却知他心里一定很不舒服。她便不再像刚才那样频繁地迎合顾先生，只是笑着，故意制造一点冷场的气氛，希望他赶紧离开。顾先生正在兴头上，竟没有察觉到这点，见周光浩一直在关注自己，觉得应该礼貌回应一下，便转向周光浩，笑道，“我这个地方，就喜欢接待像两位这样的朋友，大家都是做生意的，直来直去，不用装！”
“您看我像生意人？”周光浩开口说话。
“哦，不是？哈哈，那先生是……”顾先生转向明艳秋，希望她告诉他答案。明艳秋眼睛紧盯着周光浩。
“反正不是顾老板说的那种装的职业”，周光浩笑道。
“那就好，我说实话，当官真的没什么意思，表面风光而已，把人做得很扭曲，可怜！最有意思的是当艺术家，潇洒，活得真实，谁都不尿！”顾先生便聊起他这里接待过的几个大艺术家，对一位擅画竹兰的国画大师尤其敬佩，“人家在哪儿都是真性情，没办法，随便画几笔就是钱……妹妹，下辈子我一定要做艺术家！”
“艺术家其实也很装”，周光浩笑道。
顾先生一愣，马上道，“说得没错，其实也装！所以还是我们做生意最有意思！我还是感觉您是做生意的，跟妹妹是合作伙伴，你们在做大生意！妹妹神神秘秘的，不愿把您介绍给我，我也知趣，今天就斗胆问了！”
周光浩一笑，“让您失望了，我大概不会沦落到要去做什么生意！”
顾先生立刻又愣住，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是他很快现出笑容，冲着周光浩竖起拇指，然后哈哈大笑。
待顾先生告辞出去，周光浩冷笑一声，抠抠额头，道，“我可能把你这位朋友得罪了。”
明艳秋故意凑近仔细瞅瞅周光浩神情，道，“我反倒觉得他把你给得罪了！”
“你向着我？”
“当然，他算什么，嘴上那么说，在高官面前还不知有多低三下四，他才是装呢！得罪就得罪了！”
“以后我不来这种地方了，只是吃个饭，却好像自己在做什么……”周光浩没说下去，意识到他和明艳秋的情人关系同样不那么正大光明。
明艳秋紧着道，“那就不来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她朝他伸手过去，紧握住他的手，“就今晚吧，吃完饭，你跟我到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住的地方！”
周光浩立刻摇头。周光浩从未想过在明艳秋的住所与她私会，不管他如何在意她，他拒绝他跟她的关系与各自的家庭扯上关系。他厌倦家里的冷漠气氛，以至于总想以各种借口逃避在外，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家庭在他心目中的神圣地位。他绝不跟明艳秋谈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每当明艳秋问起，他本能地觉得这是一种严重的侵犯。而当明艳秋不经意间跟他诉说她对她美国丈夫的嫌恶时，他呵呵一笑，立刻就转移话题。他跟明艳秋虽长久保持着不可告人的情人关系，却努力将这种关系视为一种孤立的存在，他需要这种虚假的精神上的保护，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工作和生活。明艳秋揣度到了周光浩的心思，她怕他看不起她，好像自己下贱到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保留的地步，也就从不邀请周光浩到自己住所去。但是今天，她决计要攻下这一关，她要把他牢牢套住。
“我知道你想什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再买一处房子，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属于我们的。”
“不必吧，我们现在这样很好。”周光浩道，想说两人保持适当的距离是最好的，但他不好意思说出来。
“很好？是，很好！但永远这样吗？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很好，彼此惦记，你说这证明了什么呢？证明我们适合做一对夫妻。”
“是吗？”周光浩审视明艳秋，然后一笑，虽是头一次听她这么表达，却并不感到突然，“在我看来，恰好证明我们不适合做一对夫妻！”
明艳秋脸色大变，从周光浩身边跳起，怒问，“为什么？”
“夫妻能包容的东西很少，我指的是幸福的夫妻。你我做了夫妻，很快就会成为敌人。”
“我不能包容你什么？大概是你不能包容我！你要是愿意，做了夫妻，我就做个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围着你这个丈夫转！”
周光浩大笑，“你做不到，不说了，这是天方夜谭！我们能像现在这样，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不能再要求更多了。相信我，这对我们都好！”
“对我不好！我想要家庭，想要自己的孩子！女人必须有家庭！”
“你有家庭，艳秋。”
“不要说这个！那是个摆设，这你知道！”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今天怎么回事？”
周光浩这一问，明艳秋眼泪立刻就出来了。她知道他怕她掉眼泪，就拼命推进这种情绪，让眼泪流出更多。她的傲慢、柔情、眼泪在他身上都会发生作用，她轮流着使用，不让自己固定在一种情绪上。
“好啦好啦，你是堂堂明总，倒像个……”
“明总是做给别人看的，对你，我就是个小女人！但是我知道，你早晚还要把我给抛弃掉！”
“不存在，我们是平等的，两不相欠，谈什么谁抛弃谁。”
“你欠我的！我不是硬闯进你的生活，我把我交给你时我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你倒是什么都懂了……”她马上意识到这种谴责他的话她已说过好多遍，无疑会让他厌烦，她就停下，让自己抽泣一声，然后接着说话，声音变得轻柔，“我不能说你是骗了我，我也不需要你辩解，只要你现在将来真心诚意待我，我就觉得发生的一切都值得，因为我认识了你，我要为这个感谢你，而不是记恨你。”
两人喝了不少酒，吃完饭，明艳秋打电话把她的司机叫来，送两人到明艳秋的住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