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文涛新到发展研究院所属的一个研究所工作，所长对他先前在上海做过的几项研究很欣赏，但是对他提出要求，希望他今后减少纯粹的理论性探讨而专注政策性分析。“我们的研究项目里没有纯理论的课题，我们是为政府的决策服务的。我理解，胡教授想要培养出真正的理论性人才，是真正在做学问。但在我们这里，那种高深晦涩的东西派不上用场，我们的研究要有实用性和可操作性，要让上层人物看得懂，而且最关键的是上层有兴趣去看，这是我们研究的目的。也许功利了些，但没办法，这个你懂，这是我们这个机构的性质决定的。”所长娴熟地向文涛表达他的意见。

“我明白，”文涛心里慌慌，红着脸道，“来之前胡教授也跟我谈了这方面的事情，说我可能要转变研究思路了……”

“不是可能，是必须！”所长立刻打断文涛，但是马上又停顿住，笑笑，“但你的理论素养和功底很难得，也很有用，我相信你的研究会很严谨，”他突然哈哈大笑，“胡教授门下的博士，一定跟别人不一样！胡教授，那在学界可是一面独特的旗帜，很受尊敬，我有幸亲眼所见，总理都躬着腰跟他握手。老先生德高望重啊！还是全国政协委员呢！”

文涛读过这位所长写的几篇论文，对他的某些尖锐的见解甚为佩服，但今天坐在他面前，文涛感觉他并不像个学者，倒像是个标准的官员——他想让自己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却又无法不摆出了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文涛看出他对胡教授的景仰，好像并不出自对胡教授学识的拜服，而仅仅因为教授那无可置疑的显赫名声和地位。

文涛很是害怕权力者的面孔，他觉得自己连城市里随处可见的把守大门的保安都心存畏惧。他在一个小镇子里长大，从小懦弱胆小且又执拗顽固。按他母亲的说法，她这个儿子喜欢读书，不是因为什么聪明懂事，而是因为他没什么事情可干，同龄人没几个愿意跟他玩，他总得做些事情，也就喜欢读书了。从前他不喜欢母亲这样说他，尽管母亲的这种表达另有一层意思——她不愿意在别人赞美自己儿子读书好时沾沾自喜。文涛觉得他将来一定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能表达得体的语言、能做出勇敢的决定、能交到称心的朋友，他甚至梦想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外交家。但是等他长大，一路念大学、上研究生，再到读博士，他一直试图改变自己，但改变的结果，他仍然只是个读书的材料。他仿佛觉得自己懂得一切，却像懂得勇气来自于心底里的力量，临了却总是控制不住要脸红一样，每每在实践中退缩败下。他终于承认母亲是对的，他天生不光不可能顶天立地、叱诧风云，甚至也不可能镇定自若、随机应变。他儿时的伙伴早已结婚生子，而他三十出头了，至今仍孑然一身，令他的父母一想起来就忧心忡忡。他们在那个小地方经常被熟人问道“你儿子给你们领回儿媳妇没有？你们可生了个高材生！”起初他们还能从容应付，后来愈发觉得尴尬，再后来人们也就不问了，这便令他们更加无颜。父母想，这孩子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听说某个鼎鼎有名的大科学家就是学傻了，整天思考问题，走路能撞到树上，一不小心就误进了女厕所，四十好几的人了也不张罗着找个媳妇，根本没那心思和工夫！

但是，如果能从读书治学这条路上顺利地走下去，文涛也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没想到命运并不给他成就自我的唯一机会。从上海调到北京这件事，文涛跟所有人都隐瞒了真实的原因。他固执地埋头钻研很难迅速产生成果的纯理论问题，被大多数同行冷嘲热讽，而他在讲堂上动辄公开质疑权威观点的行为，又触动了系里当权者的敏感神经，于是，在职称评定时，他的学术能力受到质疑，这令他倍感压抑。他的导师胡教授把他叫到家里，无奈对他说道，“文涛，你走的路是真正的学术之路，我很满意，别人都急功近利，你能心无旁骛地潜心做你的研究，难得啊，大师都是这么成就的！但这也许是我的错，是我把你引上这条道的，你不愿意违背师训，现在落了个被人压制的下场。我呢，也想替你说话，尽管替自己弟子说话，这有悖于我一贯的做人原则，但我说话也不见得就有人听，我是空有一个名头，这我早看得清楚……”胡教授叹口气，接着道，“把你叫来，是想跟你谈谈你的出路问题，目前的学术体制不适合你我这样单纯固执的人，我老了，但你还年轻，还很年轻！”胡教授站起来拍拍文涛肩膀，“我怕你这样走下去，会把你毁了。得到承认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多数情况下跟你的水平没有关系，有时甚至有反向关系。所以，我想给你指一条道，你不如就改变自己吧。”文涛眼睛湿润，为自己没有做好事情而引得导师操心而惭愧，道，“老师，您不要为我担心，我愿意坚持，别人怎么看，我不去想……”胡教授笑道，“能够不想吗？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你也总听人家赞美我什么高风亮节、淡泊名利吧，呵呵，我可了解自己，处在我这个位置，我要是计较，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呢？不如就把一切看淡，一切都放下。但是你不行，文涛，你年轻啊！你还不到放下的时候，那还早着呢！现在正是要拿起的时候！上海不要待了，你回北京吧，我了解你，你喜欢北京，是我把你硬留在上海的。我给你联系了北京的发展研究院，你调那里去吧。你老大不小，这回职称又没上去，肯定会影响校方对你房子的分配，鸡肋！索性扔了吧！我特意打听了，你到了发展研究院，只要结了婚，就会分配你一套不错的住房，这是他们的规定。所以到了北京，赶紧把自己个人的事解决一下吧。”文涛一时抑制不住，泪水滂沱，庆幸自己今生遇到了一个不光教给他学识和修养，而且如父亲般关怀自己的导师。

临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文涛在灯火灿烂绚丽多姿的外滩漫步，与这个城市告别。他来上海整整五年，竟然只三两次到过这著名的景区。他从未将这个城市的繁华跟自己联系起来，他甚至完全听不懂上海话，更不要说去学着说上一两句。现在要走了，他愈加觉得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但是他也不知道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是哪里，那个陪伴自己出生并长大的小镇子吗？他从不觉得那是个可爱的地方，那里的景象，永远是一堆叽叽喳喳的人群、几多慵懒闲逛的面孔。那么，是北京吗？他从上大学到读研究生，在北京待了七年，最觉得那是个让他从容自在的城市，但是，那里却是他心灵的受伤之地，他想起有句话那么说——心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他沮丧地摇头，心想，“心是在北京，却无处安放。这次回去，便是给自己建立一个家！” poaN/zgyGrVNGE2QzQrIQwghMytXd5s1ZH3nMg7UOAJ/2e7Jan9y/rB5ygUKwDP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