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浩带着文涛到部里的食堂吃饭。两人在一个人少的地方热烈地谈论时下中国思想界的一些争议话题。周光浩想起在学校的时候,虽然他跟文涛的关系一直友好,但是,在许多问题上,他们却各有各的观点,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各自在心底里都隐藏着一种轻视对方思想的态度,并且因为这种心理的存在,又总是愿意在一起争论不休。分别了五年,当周光浩再次见到他的这位同学时,他发现自己内心里禁不住涌出一股热烈的情绪。他虽然是一个不太喜欢表露思想和情感的人,但这次,他却实在有点情不自禁。他似乎很想在自己的这位有思想的同学面前证明自己尽管自称是个务实主义者,却并非思想上的碌碌之辈。事实上,他的确时常关注各种思想动态,对某些有名人士的观点了如指掌,他只是不便或者不屑跟别人议论这些,而今天文涛的出现,让他突然产生了交流的兴致,他意外地从中体验到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周光浩问文涛当下之中国有思想家吗,文涛笑着摇头,说学问家尚且很少,更别提思想家,思想家从来就是稀缺的。周光浩赞成,问文涛对某个经常发表独特言论的著名人士的看法。文涛道,“他的宏大叙事尽管惊世骇俗,但多为常识,那种表达上的气势和生动更像是政治鼓动家,而非思想家……”但是,两人聊到半截,他们身边来人了,一男一女一边吃饭一边东拉西扯,一会儿幸灾乐祸地议论部里的某某领导出国访问出尽笑话的事,一会儿聊起时下正放映的一部名导演的电影作品,嘲笑这部电影根本不像宣传的那么好,简直就是垃圾。周光浩和文涛不再交流,两人很快吃完,离开这个沸沸扬扬的地方。
吃完饭,周光浩需要立刻为下午开会做一些准备,文涛便跟他告别了。他答应周光浩提前去见林如。
文涛独自一人在大街上闲逛,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好。他不会立刻去见林如,虽然他异常兴奋的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件事情。他觉得去得太早显得既鲁莽冒失又自以为是,他不敢相信她说她立刻想见到他出自于她真实的愿望,而宁愿认为这是一种友好的礼貌。他希望自己最好在周光浩下班回到家之前只提前几分钟见到林如,这才是恰当的分寸。
“她样子变了吗?还是梳着长发?”他想,眼前浮现出林如优雅冰冷的神态。五年来,他经常有意无意地想起她,甚至只要有人在他面前一提起北京这个地名,他就会马上想到她,好像北京城里只住着林如一个人,或者所有的北京人都知道她的名字似的。
“见了面会说些什么呢……但是不管说什么,千万别紧张”,他立刻想起他给林如写信的事,紧接着便想起周光浩对他的善意的嘲笑——他相信周光浩无意伤害他,只是想让他变豁达一些,他不由得觉得比起这夫妇俩的友好大方,自己真是像个猥琐的小丑。
“他们是幸福的一对,没有谁比他更般配她了!”他想,尽管心里仍残留着隐隐的妒忌,却是更愿意祝福周光浩和林如。“是啊,他发展得那么好,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已经当上了处长,部里给他分配了大房子……他给她带来的是舒适、安宁,而我至今一无所有,在上海是住在筒子楼的一间小房子里,调到北京,同样还是筒子楼里的一间小房子,住进去好像感觉依然是在上海!门窗、墙壁、木头床,一切的一切,竟然一模一样!”
“但是,他怎么会那么说呢?女人都是一样的——他指的什么?”文涛突然陷入深深的疑惑,“就算别的女人是一样的,林如则绝对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呢?”文涛至今没谈过恋爱,更无从了解婚姻,尽管他知道他周围的男男女女大多过着循环往复的普通生活,并无神奇美妙可言,但他坚决认为,娶了林如的人,一定是无比幸运的,他独占了这个世界最珍贵的幸福,他只会全心全意地守护着她。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文涛想驱散脑子里的杂念,就先跑到书店去了。
此时林如在家里忙乎了起来,把庭室里打扫清洁了一遍,到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准备着迎接文涛的到来。这个家极少接待朋友,林如不喜欢社交,讨厌有人来造访,周光浩只好顺她的秉性,不想这次林如却意外地把文涛当成了例外。林如停下手里的活坐到沙发上时,心里一边自问,一边发笑,“为什么呢?模样都有点记不清了……大概是因为新鲜,他这个人很特别,一说话就脸红,从来不见他像别人那样贫嘴逗乐、活灵活现……现在还那样吗?所以……嗯,见了就知道了!”她故意不去想那封匿名信,好像想起来就会立刻伤害到他似的,弄得他害怕来见她了。但是很快,林如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想那封信了,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把那封信藏哪儿,而且也记不得信里那首诗的内容了。她跑到书架一本书一本书地翻寻,模糊记得是夹在了哪本书里。但是她翻遍了整个书架,仍然一无所获。
“时间沉淀了一切,也模糊了一切,生活就是这样!”林如心里感慨。
林如盘算着晚餐是请文涛到外面的饭店去吃,还是自己做几样菜肴设家宴款待他。她给周光浩办公室打电话征询他的意见,电话总没人接。林如决定亲自动手,她总是喜欢家里那种亲切纯净的氛围,而把在外面吃饭当作应酬,她讨厌应酬。而且她觉得在家里招待文涛,文涛一定喜欢,就应酬而言,文涛这个人很可能还不如她,她是讨厌应酬,而他很可能是不会应酬。
林如把一切食材都洗切到位,就等开火烧制。五点半钟了,已经快到周光浩下班的时间,文涛还没来。这时周光浩打来电话,问文涛到了没有,她说还没有,告诉丈夫决定就在家里请文涛了,她都准备好了。周光浩道,“那就辛苦你了!开了一下午的会,现在事情还没完,脱不了身,马上还要到吴司长那里商量一下细节……文涛这家伙,说好提前到我们家的,我把地址给他了……就等着吧,他也许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林如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心里清楚周光浩话里的意思——他不能按时下班,不定多晚才能回家。
林如陪着女儿玩了会儿魔方,接着拿本幼儿书给她讲故事。宁宁在幼儿园玩耍时摔了一跤,擦破了膝盖,上了药,仍然有点疼。林如不让她动,说不动就不疼。宁宁便老实地坐在沙发上不动。这时,门铃响了。
林如站起,理一下头发,双手拍拍自己脸颊,定定神,过去开门。
她把门打开还没看清文涛的模样,就听见他慌慌张张地说话,“我是不是来早了,周光浩回来了吗?”他也不看她,好像他是专门来找周光浩,她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似的。
“文涛!”她叫他一声,笑着望着他。
文涛这才把目光聚焦在林如脸上,一霎那间,文涛满脸通红。
“我们……真是好久没见了!”文涛道。
“是呀,”林如点头,本想开玩笑跟着说一句“这得怪你”,突然止住了。她愉快而认真地上下打量他,一边把他让进门。
“周光浩还没回来?”
“没呢,刚才来电话,问你到了没有,他恐怕要晚一些回来,被事情拖住了。”
“这样啊……他是个大忙人,早知道今天就不惊扰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文涛道,他还是不敢正对着林如说话。她那双优雅清澈的眼睛纯美到极致,他仿佛害怕自己会污染了它们。他想,“她还是那么美,当然,她永远是美的!”
“说什么呢,文涛!”林如立刻道,见文涛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掩笑,“嗯,是的,”她想,“他原先就是这个样子,的确是一点没变!”
“宁宁,我们家来客人了!一位叔叔,是爸爸妈妈的同学加好朋友!”林如跑到女儿跟前,把她抱起,冲文涛道,“看看!我的女儿!”
“长得好漂亮!”文涛脱口而出。
“嗯,我爱听这话!”林如故意打趣,爽朗回道,想让这个腼腆的同学尽快放松起来。
“是真话!真的好可爱!太可爱了……”看见宁宁膝盖上抹了紫色药水,文涛走近细观一下,“受伤了?”
“还疼呢!”宁宁抢着说,“妈妈说不动就不疼,刚刚不动也疼了。”
“疼是好事,小朋友!”文涛笑道。
“啊?为什么?”宁宁惊奇发问。
“你想想,疼就是告诉你,以后跑跑跳跳要小心,不要摔跤,那么,不摔跤就不会受伤,你也就不会再疼了。”
宁宁闪动着大眼睛,琢磨文涛话的意思,转过脸问妈妈,“他说得对吗?”
林如笑道,“他说得当然对,他是个比爸爸妈妈都有知识的人!叔叔是个大博士!”
宁宁立刻道,“妈妈也是大博士!爸爸说的!”
“你爸爸说着玩呢,妈妈打算考博士,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叔叔早已经是博士了!”
文涛不好意思林如这样赞美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望着母女俩笑,心里边羡慕,“多么可爱的孩子!一个多么温馨的家庭!”
“坐呀,文涛,先喝杯茶。”
文涛坐下,转动着脑袋四处看看,仍是浑身紧张,盼着周光浩赶紧回来。他回忆在学校的时候,从来没听林如叫过他的名字,现在她这么叫着,而且叫得那么自然亲切,他听着真是舒服,仿佛在梦里。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看见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了。
“我们不在外面吃,文涛。你来了,光浩高兴死了,我当然也高兴,我亲自做菜招待你!你待会儿去看看,都准备好了,”林如道,指指厨房。“今天你尝尝我的手艺!”
“这让我怎么说好……没想到你会做饭……”
“我不食人间烟火?”林如止不住笑。
“不是不是,”文涛紧着摇头,心想,“是啊,为什么呢?生活里总是有油盐酱醋,而我为什么认为这些跟她没有关系呢?”
“文涛,你结婚了吗?”林如突然问。
“还没有,”文涛一惊,慌乱回道。
“那一定有女朋友了。”
“也没有。”
林如笑了,“能问为什么吗?”
“这个……我一直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文涛语无伦次,显出一脸窘相。
“哦,对不起,那就不问了。”林如赶紧道歉,脸红起来。
文涛脸更是涨得通红,“不是不是,别说对不起,我是说……真的很惭愧,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可讲,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这些年生活没有一点变化,没有什么进步,也没有什么失败,但这应该就是失败。”
林如含笑看着文涛,不敢立刻回话,仿佛怕说错什么,又令他难为情。
“对不起,我就怕你问我……因为我的确是一无是处,我不知道我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至今都没有开始真正的生活。”文涛继续道。
“你埋头做学问呢!”
“也没有研究出什么……我回到北京,感觉自己两手空空,比起周光浩,我简直太惭愧了!”
“这是什么话,文涛!你跟他做的不一样的事情,你别羡慕他。就是一个官场而已,那是个职业,他把它当事业看了,可我从来不觉得那是事业!”
文涛疑惑地望着林如,“你这样看吗?”
“不说这个了,”林如端起茶杯递给文涛。
林如问文涛在原先上海大学里的一些事情,又打听他调到发展研究院的经过。聊了一会儿,见文涛渐渐放松下来,林如看看墙上的钟表,道,“我去给光浩打个电话。”
林如起身去打电话,文涛转身瞅瞅宁宁,看她在拼乐高积木,就凑过去,“小朋友,你在玩什么?”
“这是乐高!”
“哦,乐高!”
“你会玩吗?跟我一起玩吧。”
“那太好了!”
不一会儿,林如走过来,告诉文涛电话没有人接。“估计他在路上了,我这就去厨房做菜了,他回来我们就开饭!”说罢,林如给文涛茶杯里续上水,冲女儿笑笑,“让叔叔陪你玩吧,”转身离开。
“待会儿我去看看你做菜,好吗?”文涛追着林如背影说一句。
林如回头,带着羞臊莞尔一笑,“不要来!不许看!”
林如一边做菜,一边回忆刚刚跟文涛说过的话,眼前闪现着他温暖羞涩的目光。她突然想是不是给文涛介绍个女朋友。她脑子里开始搜寻学校里自己认识的女子,但是她想着想着就笑了。“谁跟他合适呢?他腼腆而又敏感,万一我给他介绍的人,他不喜欢,或者人家不喜欢他,那他就再不愿意跟我见面了,他会觉得很丢人!”她这么想着,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接着她就又想起他给她写的那封信,想像他写信时的心情,“他能接受邀请到这里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好在他过了这关了,他们是好朋友,今后总是要交往的。”她心里掠过一丝欣慰,觉得丈夫看重跟文涛的友谊,看来他并没有变得那么市侩。
做好了一道菜,林如听见客厅里宁宁欢叫的声音,不免好奇,便跑出厨房看。看见文涛跟女儿脑袋对脑袋凑在一起拼积木,“对了对了!”宁宁不住地叫喊。宁宁坐在沙发上,不敢动她受伤的腿,为了就着宁宁,文涛便一条腿弯曲另一条腿跪着跟她玩。“哦,看来这个不对,好像太长了,你说呢宁宁?”“哇,这下对了,太好了!”文涛嘴里念念有词。林如望着这场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她从未见过丈夫跟女儿如此耐心投入如此兴趣盎然地逗她开心过,他最多是引逗宁宁几句,等她提出要他陪她玩个什么游戏时,他就鼓着腮帮长长地吐口气,仰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道,“爸爸累了,爸爸工作一天了,你让爸爸休息一下好吗……”他有个好脾气,却没有好兴致。
林如倚在厨房门框上偷偷欣赏文涛跟女儿的有趣交流,好一阵子后才回到厨房继续做菜。
一切就绪,周光浩仍未到家。已经是七点半钟了。“我们不等他了,文涛,太晚了,菜早已经凉了。我去热一下菜,如果他还没回来,就不等了,你一定饿了,宁宁也饿了。”宁宁在一边马上叫,“我饿了,妈妈!”林如冲女儿笑笑,“好吧,我们这就吃饭,不等爸爸了!”
文涛仍坚持要等周光浩回来,林如给文涛倒上一杯红酒,也给自己倒上,然后举起酒杯,道,“文涛,我很少喝酒,实在是不喜欢,今天破例!他不在,我就替他举杯了,当然也代表我自己,欢迎你到北京!祝贺我们重逢!”
文涛犹豫着举起杯,脸涨得通红,正要说什么,宁宁拉着他的手叫道,“叔叔就住我们家吧,跟我一起玩,我喜欢叔叔!”
“真高兴她喜欢你!”林如笑道。
“我跟孩子总是能玩到一起,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母亲总说我——你就是个孩子!你长不大!”
“是吗?这是夸奖你!”
“这也算夸奖?纯粹是奚落!记得很小母亲就爱跟我说你看谁家谁家的孩子真像个大人,这话一直说到今天!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在说笑,但是为什么会这样说笑呢?她心里可能真觉得我还是个孩子!这改变不了了!所以,作为儿子,我同样很失败!”
“又说失败!你那里怎么那么多的失败!”林如笑道,心想,“他像一张白纸,这样的男人真少啊!”
“那好吧,”林如摸摸女儿的小脸蛋,重新举起酒杯,“也为我们的宁宁找到一个长不大的叔叔干杯!”
“叔叔为什么长不大?”宁宁好奇地问。
林如拍拍女儿脑袋,“你长大了就知道他为什么长不大了!”
文涛举杯,红着脸道,“谢谢,真的是非常感谢!今天见到了周光浩,又见到了你,真的是好高兴……”
“嗯,”林如微笑点头,脸上泛红。两个人的酒杯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