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浩还未走到大门,就已经看见一个穿白色衬衣的人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下正朝门里边张望,一看见他,立刻向他挥手,喊他的名字。
“文涛!你这家伙!”周光浩说,快速走下台阶,握住他同学的手,然后亲热地打了他一拳。“真想不到是你,你还会想到来找我?”说着他又打了他一拳,“一读了博士,架子就变大了,我们班的第一个博士!”
“一见面就挖苦我,这可不应该。真高兴见到你!”文涛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捏捏周光浩的手,但是他的脸立刻红了。周光浩一看见他脸红了,就笑了起来,心想,“他还是那个样子!”
“我当然得挖苦一下,你这家伙不讲朋友情义,消失了整整五年!”
“就怕你说这个。”
“一毕业你就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你得好好跟我解释!”
“我知道为这个我得向你认错……”
“不不,不能这么简单,文涛,你得解释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说能为什么?”
文涛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羞愧,他希望周光洁别再继续问他这个,这问题他只能让自己一个人心里明白。
“你有秘密,文涛。不过,我大概能猜出这个秘密。”周光浩道,朝文涛神秘地笑笑。
这回,文涛的脸是彻底地红了。
“你可没有权利乱猜,”他红着脸说,用拳打了周光浩一下。
周光浩哈哈大笑,“看看,还是经不起玩笑,我哪儿知道你什么秘密!”他拍拍文涛的肩膀,“好了好了,我们进去,到我办公室!”他拉着文涛去传达室办进出手续,“我还没问你呢,你现在在哪儿工作?是在上海吗?”
“毕业后我就留校了,一直在上海,中间短暂去美国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
“我猜你就留校了,你这家伙!你结婚了吗?”
“不,还没有,你听我说……”
周光浩向守大门的军人笑着点点头,就带着文涛进去了。
“怎么回事?你还没结婚?你这家伙是怎么搞的,独身主义?”
“先不谈这个,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你听了肯定会感到惊讶的,我现在调回北京工作了。”
“什么?你调回来了!”周光浩惊喜,盯着文涛,随后打了文涛一拳。
“是,调到发展研究院了。我刚报到,就来找你了!”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以为你是来北京出差的……这下我明白了,要是没调回北京,你还不会来找我吧?”
“但是我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这能说明什么?我就不信,你到了北京,你还能藏得住!”周光浩说,脸上露出友好而嘲弄的微笑。
两人上了电梯。后面跟着两个人,一个挺着胸,一个躬着腰,正不断地说话。“您看,我今天特意带来了财政部的文件,文件上对这个问题好像讲得很明确的样子。”躬腰者一口浓重的江浙口音。
“那是他们的文件,我们有我们的文件!”
“但是,我们听谁的好呢?我们不能等啊……”躬腰者一脸难色,嘴里发出沮丧的声音,然后他极力讨好地望着挺胸者。
“我说过,这个事情难办,要开会好好研究,这是程序!你三天两头往部里跑,以为就能跑得下来?我还总得接待你,一天就忙你这点事了!”
周光浩跟那个挺胸的人打招呼,那人立刻点一下头,笑脸回敬。
那两个人先下了电梯,电梯门关上,周光浩冲一脸好奇的文涛笑笑,“就这一小会儿,你必定想法多多。”
“没有没有,”文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过,不瞒你说,我刚才莫名其妙感觉我像那个人一样……好在不是来办事的,是来见老同学的,心里一下子舒服了。”
“你呀,”周光浩手指点一下文涛,“凡事要互相理解,各自占位不同。”
“是,你说得对!”
进了周光浩的办公室,周光浩给文涛倒了杯水,两人一起坐到沙发上。文涛这才详细跟周光浩说他调到北京工作的经过。
“其实主要是因为我不适合教学,我一上讲台就心慌,怎么也克服不了,我也没有像你这样的口才,哪怕有你的一半……”
“你口才很好,文涛!”周光浩笑着打断文涛,“你记得吗,我们不管聊什么话题,你总是滔滔不绝,当然,你经常说不过我!”
“那是在私底下,而且还必须是很熟悉的人,我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
“这个需要锻炼,是能锻炼出来的。”
文涛摇头,“不想锻炼了,不仅自己难受,还误人子弟。我也不大喜欢上海,总是怀念北京,我的导师胡教授理解我的苦衷,就帮我联系了发展研究院。”
“你有个好导师,文涛!不瞒你说,我总想认识他,看看能不能也收我做他的博士生,后来就打消此念了,听说他是少见的一个不收官员读在职博士的导师,是这样吧?”
“是,的确是这样,他说博士不是用来博名的,是要坐冷板凳的。”
“佩服之至!”周光浩由衷感慨,“这样的知识分子太少了,我敬重这样的人!”
有人敲门,周光浩说声请进,小娜轻轻推门,探进个头来,见有客人,忙说,“我待会儿来,周处!”就要退出。
“进来进来,”周光浩招呼小娜,“什么事?”
“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等您不忙时我再找您。”
“到底什么事?”
小娜咬咬嘴唇,红着脸道,“冯处批评我了,说我初稿写得太差,惹您不高兴了,我来就是跟您做个检讨……”
“这个啊,”周光浩抠抠额头,笑道,“没事,冯处新来,你要多跟她请示,懂我的意思?”
“懂了,周处!”小娜紧着点头,“那我先走了”,说着特意跟文涛也腼腆恭敬地点个头,便退出了。
“看见了?每天就是这些事情!很无聊!”周光浩道,“不过我也就敢跟你这个老朋友说!”
“你是不愿意让我羡慕你!”
周光浩现出惊异表情,立刻发笑,“看看,也很会说话了,还说没有口才!”
两人开心调侃,体会着久别重逢后的一种美妙的愉快和新鲜。“这下好了,文涛,我们必须经常见面,我身边得有个像你这样的君子,一个正儿八经的学者,在一起可以推心置腹漫无边际地交流,让我暂时忘掉这楼里的一切!”
“什么学者,你别挖苦我了,我什么成就也没有!”
“会有的,文涛,厚积薄发,你在学界会有大出息,再说,胡教授的弟子,本身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周光浩猛醒这种功利的语言是他的这位同学不愿意听的,立刻道,“你当然不指望这个招牌,换了我就不一样,我是个务实主义者……我不怕你批判我!”他笑着补充了一句。
“我怎么会批判你,换了从前,也许,但是今天我一看见你,然后跟着你走进这道大门,我就觉得你身上有那么一种……我真是形容不出来,一种很有魅力的自信,在学校时我就羡慕你身上的这种自信!”文涛说,很满意自己真诚地表达出了心里的想法。
“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你总是能够适应环境,而且……而我呢,我想你是了解我的,我有点太过于自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愚蠢!”
“得了,文涛,你属于有思想的一类,这我了解你。虽然我们不见得在任何事情上都有同感,但是,我很欣赏你在某些方面的深刻。”
“我不是在说这个……”
看着文涛有些激动的样子,周光浩不由得笑了。“他一点都没变!”他想。
“好了,文涛,现在有个问题需要你认真回答,告诉我,你为什么还不结婚?总有女朋友吧?”
文涛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方面,我真的是没什么可跟你讲的。”
“你这个人哪,是不是还是没学会跟女性打交道?要不就是清高了点。”
“你知道,我最害怕跟清高的人打交道了,我怎么可能会清高呢……还是别谈我了,我先问问你,你过得好吗?……你是不是一毕业就结婚了?”
“没错,”周光浩道,微笑地望着文涛。
“那么,”文涛突然停住,脸红了起来。他躲闪着周光浩的目光。
“你是不是想问我老婆是谁?”
文涛一惊,“不是林如吗?”
“哈哈,你这家伙,我以为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周光浩盯着文涛,饶有兴趣地观察他的神态。
“这个我当然知道,”文涛说,尴尬地笑笑。他心里不知不觉中生出一种恐惧感,他拼命地抑制着这种感觉。“这是没道理的,没任何道理!”他心里想,禁不住生起自己的气来。
“文涛,”周光浩道,微微笑着,玩赏着文涛异样的神色,“你当年是不是也追过林如?”
文涛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直红到了耳根。
“哈哈,到现在你还为这个脸红?这有什么不得了的呢,”周光浩拍拍文涛的肩膀,他觉得他的这位朋友此时真是腼腆的可爱,“要学的脸皮厚些,记住,这是经验!从现在开始我得培养培养你,别老是那么腼腆,像个大姑娘似的,这样不行,尤其在女孩面前。男人的特点是什么?勇敢、果断、力量、自信、才华,对吧?只要你显示出其中一样,就能吸引一堆女孩,这是生物本能,你不能光有思想,那个东西是内在的,把思想表现出来才是才华。论才华,文涛,我一向认为你是我们班最有才华的。”他后面特意补上这一句,以此来宽慰文涛。
文涛听了更加觉得沮丧,感觉无法立刻从羞辱的境地中逃脱出来,甚至他有点后悔来见周光浩。“她不该把我的信给他看,她该烧掉它……”他想。
“你们,有孩子了吧?”文涛问,努力克服着自己的窘态。
“生了个女儿,四岁了。”
“老实说,你娶了我们班,或许也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姑娘!”文涛不由自主地讲出自己的心里话。
“是吗?什么叫最好呢?”周光浩笑着问。他想起了上午林如跟自己动怒的情景,脸上禁不住浮上了一层嘲弄的神色。但是文涛却把他这副神态理解成得意了。
“最好就是最好,”文涛红着脸说,感觉得很久以前对周光浩的妒忌,现在变成了纯粹的自卑。
周光浩一笑,“你呀,文涛,我告诉你,女人都一祥,这你结了婚就知道了。”
这话令文涛大吃一惊。这时,电话铃响了,周光浩急跑过去接电话。文涛望着周光浩,努力琢磨他话的意思。
周光浩放下电话,跟文涛说司长找他,“你坐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罢就立刻出去了。
过了将近二十分钟,周光浩才回来,一进屋就跟文涛说,“走,我们去食堂吃饭,来不及在外面请你了,我下午还有会。”
文涛赶紧站起身,两人刚要出屋,周光浩停住,道,“文涛,晚上正式给你接风如何?想不想跟同学们聚一下,你点名,挑你喜欢的,我通知他们。”
“不必了吧,我见到你就行了,以后再说吧。”
“也好,那就过两天再说,选个周末,大家都有时间。”
文涛允诺,他不由得感激周光浩的真诚和热情,并且觉得他们之间的友谊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为一到北京,就得到这样一个好朋友的关照而感到幸运。两人刚出门,周光浩立刻又拉着文涛折回房间,笑着冲文涛道,“我给林如打个电话。”
文涛心里一下子就慌了。
周光浩拿起电话,招呼文涛过来,“接通后你先跟她说话,你不报姓名,看看她能不能猜出是你。”
文涛连连摆手,赶紧退后。一时他汗都出来了。
电话一接通,周光浩就把话筒递给文涛。但是文涛坚决要周光浩先讲话。他听见电话里一个女人”喂喂”的声音,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是我……不不,你听我说,我身边坐着一个人,我本想让他先跟你讲话,”周光浩一边对着话筒讲,一边笑着看了文涛一眼。“你可能想不到,连我都没想到,他失踪多年后,今天出现了。猜猜他是谁?你认识他!”
电话里半天没有声音。
“文涛吗?”
这声音文涛听见了,他周身热腾的血液一起往头脑处涌。
“没错,是文涛!让他跟你讲话吧”,说着,周光浩就把话筒递给了文涛。
“你好,”文涛对着话筒说,心突突地跳。这是一种与当年一模一样的感觉,那时他一见到她,心就会突突地跳,脸也会红起来。
“真的是你吗,文涛?你怎么会好长时间都没音讯呢?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我想,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而且……”
“说什么呢!别说这样的话……是来出差吗?你是不是在上海工作?”
“怎么说呢……还是让周光浩回家后跟你说吧。”他见周光浩看了下手表,就立刻这样说道。
“为什么?”
“你等一下,”文涛快速跟林如说,就立刻把电话给周光浩了。
“你这家伙!”周光浩道,从文涛手里接过电话。
“他还是那么腼腆,一点都没变!”周光浩对妻子说,然后讲了文涛刚从上海调回北京的事。文涛注视着周光浩的表情,竭力想像着林如听到此消息时的神情。
“宁宁还咳嗽吗?”
但是,当周光浩跟妻子在电话里谈起他们女儿咳嗽的事时,文涛顿时感觉得自己的心里荒凉一片了。
“他们一毕业就结婚了……是啊,已经整整五年过去了,”他想,不由得想起自己五年前为逃避这个即将发生的事实而决定去上海时那种无限伤感无比懊丧的心情。他把头垂下,不敢让周光浩看见自己的表情。“我确实是个不重要的人,问题是我有什么资格……简直没有道理,而且这是可耻的!”他在心里谴责自己。
文涛脑子里不安地想着心事,周光浩后来跟林如说了些什么,他几乎没有听到。
“文涛,我们走吧,”放下电话,周光浩说,一边迅速找了张纸,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个地址,给了文涛。
“这是什么?”文涛奇怪地问。
“我们家的地址,”周光浩道,“林如建议我邀请你晚上跟我们一起吃饭,这个建议好!下午我要开会,也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所以我跟林如说,就让文涛先到家去,你知道林如说什么?她说她现在就想见你!”
“不了不了,我还是等你下班,我们一起走……”
“大家都是同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周光浩笑着打断文涛,“反正今天你也没什么事,她下午在家也闲着。哈哈,她也好奇呢,你为什么消失了五年,跟谁也不联系,你跟她说实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