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浩和明艳秋的情人关系让两个人都充满了活力。他们并不频繁约见,一来担心时间长了被人发现,二来希冀故意在彼此间设置自由空间以保持对每次见面都有一种新鲜热烈的期待。两人有着令人惊讶的心理默契和充满趣味的肉体激情。明艳秋确信自己一生只会迷恋周光浩一个男人,美国的丈夫是个摆设,别的男人则是逢场作戏过眼烟云。周光浩则想法别致,他绝不让自己陷进去——他总是这样告诫自己,但是他怀着一个骄傲的愿望,愿这个风情万种魅力十足的女人能长久地不给他带来任何危害地陪伴他的人生。他想起历史上的很多大人物都有一个红颜知己相伴,觉得这不是他们道德上的污点,而是他们的精神上的点缀。并不是所有的大人物都栽到了女人上,那小凤仙甚至帮助蔡锷成就了大业呢!
明艳秋的公司在北京无效运转了两三个月后,她把目光转移到了她的故乡四川,靠她在那里的人脉终于打开了局面,促成了一桩中美企业合作的项目。这次成功给她带来了经验,尤其让她摸透了那些决策者表里不一的心思,学会了引他们上钩的技巧。她不知是欲擒故纵还是觉得好钢要使在刀刃上,生意上的事从不惊扰周光浩,跟他在一起时,她甚至绝口不提自己公司的事情,以至于这意外地给周光浩——他本担心她会给他找事——带来一种神秘感,不由得问她都在忙些什么,究竟在谈什么生意。她娇柔一笑,道,“你好好做你的官,我不给你添麻烦,不让你犯错误!”这便更让周光浩额外地对她产生了几分感动,他心怀快意,觉得她对他怀着的是一种纯粹的男女情感。他想要给她一点报答,或许潜意识里他还怀着一种对她做事能力的好奇,他介绍两年前早已辞去部里公职做起公司的他的师兄彭飞跟她认识,那彭飞官场上不得志,下海经商后却如鱼得水,借助在部里积攒的一点人脉接连做成了几单生意,很快就发达了,于是,部里越来越多的人纷纷成了他的座上宾。周光浩跟彭飞轻描淡写,只说明艳秋是他大学时就认识的一位老校友,他甚至不亲自出面让他们认识,而是让明艳秋直接登门去拜访彭飞。明艳秋何等精明,知道这是周光浩有意想帮助她,与彭飞一见面,立刻与这个喜欢享受奉承的人聊得投机,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合伙做事。
日子不知不觉过去,一年后,明艳秋的公司如日中天,大笔生意从她手头经过,金钱滚滚而来。她租了更大的办公场所,招兵买马,已俨然是京城商界某个小圈子颇有名气的女中豪杰,一堆有头有脸的人士都把她当朋友。她马不停蹄地飞来飞去,一会儿这个谈判,一会儿那个聚会,忙得不亦乐乎,跟周光浩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而只要见面,她必邀他去最豪华的酒店,从前的那个老地方早已不能满足她富贵高雅的身份。
周光浩大有失落的感觉,却不愿恭维讨好明艳秋,而是摆出不以为然的淡漠姿态。他知道她身边围着一堆的男人,彭飞偶尔见到他,总要眉飞色舞地跟他聊聊明艳秋,说这个女人能把男人玩得团团转,她没有办不成的事。于是周光浩开始对明艳秋一如既往在他身上表现出的激情报以轻视,总觉得自己做了填补她偶尔的空虚使她得以完全放松的那种角色,只要她需要,她伸手即得。两人突然间变换了角色,这让他深感自尊受到极大伤害。这次她从美国回来,打电话约他明天见面,他说不知道明天有没有时间,到时候再定吧,分明是一种不愿立刻顺她意愿的态度。他希望她明天追着他,好证明她确实需要他,他不是仅供她一时享用的私有物品。
第二天早晨,周光浩睁开眼睛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明艳秋会不会跟他联系,如果她追着他,他应该怎么回应她。这时林如起床了,周光浩立刻闭上眼睛,装作还在梦中的样子。事实上他很快就又睡着了。
林如上午八点半钟要去学校上课。她早晨六点钟起了床,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然后立刻去做早餐。早餐一般都是牛奶、煎蛋、面包之类,这倒并不需要费她多大功夫,需要费功夫的是叫醒女儿宁宁,哄着她起床穿衣,哄着她洗脸刷牙,然后哄着她上幼儿园,这一系列事情总是让她很伤脑筋。她必须在七点一刻前把女儿送到幼儿园,赶上幼儿园的早餐,这样也能保证自己在八点一刻前到达学校,不耽误上课。这种忙乱紧张的状态,一般林如每周会经历两次。只要她不去学校上课,她就会让女儿跟她一起自由自在地待在家中,这便惯下了女儿不爱去幼儿园的毛病。
宁宁刚一被妈妈叫醒,立刻就闹腾起来,表现出一种誓不起床的架势,她的脑袋一个劲儿地朝枕头底下钻。
林如一边哄劝女儿,一边试图把她抱起来,给她穿衣服。睡在一旁的周光浩被吵醒了。他睁了睁眼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然后把身子背过去,又睡去了。假如周光浩能装着没被吵醒,假如他不叹那口气,不故意把身子转过去,夫妇俩或许今天就相安无事。偏偏周光浩最近一段时间新生的不耐烦的脾性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就要不合时宜地呈现出来。林如脸色立刻就变了,她愤怒地扫了丈夫一眼,一把将女儿从床上抱了起来。她厌恶他的这种不耐烦,尤其在她忙乱不堪的时候。
宁宁被妈妈突然抱起的举动惊了一下,她知道她今天是躲不过幼儿园了,但是她仍想跟早晨温暖舒服的被窝再亲近一会儿,而母亲一般总是能够给她这个满足的。因了这次没有得到这个满足,结果,她不光声嘶力竭地哭喊,而且在妈妈怀里手抓脚踢起来,拒绝穿衣服。
“我不去幼儿园!我就不去幼儿园!”宁宁叫着,接着就咳嗽起来,而且越咳越凶,一时停不下来。
女儿这一咳嗽,林如立刻想起昨晚上她就这么不停地咳过一阵。她用手摸摸女儿的头,然后脸贴到她的前额上试她的体温。
宁宁虽没有发烧,但是林如心里禁不住担忧起来。她把女儿放进被窝,生硬地推推丈夫,冷淡而又坚决地扔出一句:“你起来!”
周光浩没反应,林如顺手抓起宁宁的一件衣服扔到周光浩身上。周光浩惊了一下,动动身子,有气无力地问道:“说嘛,什么事?”
“你还能睡得着?你总不至于忘记你还有一个女儿吧!”林如用讥讽的声调说。
“哎呀,说什么呢,”周光浩颓丧地埋怨道,声音拖得很长。他把身子转过来,揉了揉眼睛,瞧了妻子一眼,目光转到女儿身上。“还是不起是吧?唉,我有什么办法,我哄她有用吗?她听吗?幼儿园,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应该说这是你惯出来的。”
“我惯出来的?对,没错,一点没错,我承认是我惯出来的,但是也是我一手把她弄大的,你告诉我你在她身上操过什么心?拜托,你也给她惯个什么毛病,说明你在她身上还费了心思!”林如不由得大声喊起来。
“哎呀,一大早的,我做错什么了?”周光浩不耐烦地同时又带着点讨饶的口气说。
“你没做错什么,你能做错什么,你是个圣人!”她说,嫌恶地避开他的目光。
“你看你,哎呀……”
“别哎呀哎呀的好吗,你能不能”,她突然停住,觉得厌恶再跟丈夫讲什么,“好了,不说了,说正经的吧。你刚才听见没有,宁宁又咳嗽了,咳得挺凶。我想,你晚去部里一会儿,带她去医院看看。”她尽量平静地说。
没等丈夫开口,突然想起一锅水还在火上煮着,林如急忙朝厨房跑去。这时热气已顶着锅盖啪啪作响。她立刻关小煤气,取枚鸡蛋在锅沿上一磕,滑进锅里,看着蛋液在热腾腾的水里立刻凝结变白,她想了想,又从冰箱拿了枚鸡蛋,快速磕进锅里。这枚是给丈夫准备的。她一边找抹布将灶具擦干净,一边大声冲卧室喊:“怎么样?你晚去一会儿!孩子有病得及时去看!”
周光浩把枕头竖起,半坐半躺地将身体靠上去,一只手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等妻子进到卧室时,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手指头抠着额头,说道:“今天部里有事,我得准时去……讨论部长的发言稿。”他想让语气里含一点歉意,他知道这样会好一些,但是不知怎么,那一点歉意却违反本意地让另一种东西——一种平静而正式的态度代替了。他有点后悔,于是他立刻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冲着女儿叹了口气。
林如胸中的愤怒立刻又涌了出来,而且比刚才强烈了许多。“你难道就不能为这个家牺牲一下,她也是你的女儿,我上午有课,不然用不着你!”她声音尖锐地说。这时宁宁又咳起来。
周光浩皱了皱眉头,俯到女儿身上,一边轻轻地拍她的身体,一边叫她:“宁宁,宁宁,宝贝……怎么会咳嗽呢?”
“你到底去不去?”她盯着他,问道。
“我……”他犹豫了一下,一边躲避她愤怒的目光,一边慢吞吞地说,“别这么咄咄逼人,我们商量一下,你今天不是只有两节课吗,能不能上完课你再带她去,我想也不迟。关键是我带她看完病,还得再把她送回幼儿园,这时间就……今天部里真的是有事,我缺席不合适,也不好临时请假。”
“你当然是个重要人物!”林如讥讽道,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
“请假的话,吴司长会怎么想呢?这是个重要会议,吴司长点名让我参加,这回部长的发言代表中国政府,应该用什么口径,大家很伤脑筋,稿子还要经有关部委会签后上报国务院……所以,真是对不起……”
“别说什么对不起!”林如激烈地说,想起他总是找这样或那样危言耸听的理由摆脱责任,她就立刻坚定起来,尤其是,她最讨厌他拿他上司对他的器重当砝码,这直接让她联想起他的种种虚伪。“不,我不想听,我不想再听什么对不起,不管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孩子今天由你管!”
她砰的一声关上门,走出卧室。
“又是这样,你能不能心平气和一点,怎么总是……”他的声音被关在了门里。
林如一个人在客厅里吃已经做好的早餐。实际上她只喝了一点牛奶,没去动鸡蛋。她一生气,就不想吃东西。当听见丈夫打开卧室门从里面走出来时,她立刻从椅子上站起,开始收拾去学校所需要带的东西,一些书和资料。
周光浩穿着宽袖子宽裤腿的白色丝织睡衣,迈着懒散的步子走出来,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他手指头抠了抠额头,然后从跟前茶几上随手拿起一样东西在手里捏弄。
“你坐下,好吗?”他说,一副沉重的样子。
她没理他,继续做她的事情。
“你看,”他叹了口气,将手里的东西扔到茶几上,然后说道,“吵架总不好,你说呢?我们不是早谈过吗,不吵架,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争,我们有一段时间没吵了。”
“我才不想跟你吵架,你只要收起你的不耐烦,你敢跟你的吴司长不耐烦吗?”她讥讽地说。
周光浩勉强笑笑,道,“这怎么能比,家是可以真实的地方。”
“那就拜托你真实得彻底一些,不想承担责任,那就直说,不要情不自禁地表现不耐烦,还又找借口冠冕堂皇替自己遮掩,满嘴谎言!”
“我哪里不想承担责任?我也想尽可能地帮你,但是,你一直不相信,哪天我带你去我们部里体验一下,我简直是焦头烂额,实在是太忙了,今天部里……”
“部里部里,别一天总是部里部里的!”林如从椅子上跳起来,打断周光浩。
“好,不说不说,我们的问题,大家都心平气和一些,就没什么,一切问题都能解决,都是些琐事。”
“你当然是心平气和”,她嘲笑地说,“但是你心平气和得让人感到厌恶!”
周光浩听到“厌恶”这两个字,就像被人当众打了一个耳光似的,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虽然已经习惯了她冷淡的目光和讥讽的言语,但是,这种伤人的字眼,他有好长时间没听她讲了。
“最好不要讲这样的话,这话过分了,林如!”他说,声音虽然不高,却带着严厉的口气。
“也许吧,但是我说出了我的感受。”她轻蔑地回道,心里禁不住轻视他的自尊和他所受到的伤害。她朝卧室走去。
“林如!”他站了起来,喊住她。“我说过在你我之间,我愿意永远充当一个宽容的角色,我绝不说过分的话,我这个人……”
“你这个人是个有身份的人,我替你说了吧,一个年纪轻轻就当上处长的人!教过你的老师见到你都对你毕恭毕敬,你居高临下,觉得你有资格对我宽容,有资格让着我,不跟我计较,是吧?”
“天!这就是你不满意我的原因?我当上处长在你心目中难道是件耻辱的事情?我知道你这个人憎恨权力,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人们总是憎恨别人的权力,钟爱自己手里的权力,你不一样,我是你丈夫,你连我都鄙视,我越往上升,你越鄙视,这太奇怪了!你简直是有点……”他想说出一个非常难听的词,但是突然意识到那样会很没有风度,他就打住了。
林如却等着周光浩说下去。“有点什么?”她转过身来,盯着他,问。
周光浩躲开妻子的直视,冲她摆摆手,“你我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那又怎样?”
周光浩摇头,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没错,我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但是,你跟我不同,受了良好教育让你学会了虚伪,我呢,受了良好教育让我学会了辨别虚伪,你口口声声说宽容我,算了吧,我领教够了!你那个宽容是你虚伪里面的重要一项!你并不懂得宽容的含义,结婚五年来,你一直都不懂!”
“哎呀,看看,又在诛心,接下来就更没好话了,你是越来越不用正常眼光看我了。”周光浩说着站起身来,犹豫一下,然后走近妻子,道,“好了好了,不争了,你赢了,就听你的,你去上你的课,我带宁宁去医院看看,看完病,如果没什么大问题,我就把她送到幼儿园去……其实我感觉没什么大问题,多喝点水就好,但是你是对的,应该重视,必须重视!”他点着头说话,马上改变了态度,露出一种像孩子承认错误的不好意思的顽皮的笑容,这是他每每与妻子争吵后最后的招数。他知道自己妻子的秉性,自己的不耐烦的情绪一不小心惹怒她,她的火气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什么尖锐刻薄的话都能脱口而出,此时,他跟她讲理是没用的,他只有缴械投降,才能让她慢慢平静下来。他开始时总是不情愿甘拜下风,但最终他又总是落个庆幸自己还留着一手平息她愤怒的结局——他一反常态地做出无条件臣服于她的姿态,一脸的坦荡陪伴着突然而彻底的觉悟,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而她,尽管了解他的真实动机,他不过是在演戏,想息事宁人而已,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一边轻蔑一边就原谅了他,这个家总得维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