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的父母来到北京,见到已快长到两岁早变得娇人可爱的外孙女,欢喜得合不拢嘴,争抢着抱着宁宁到处转,一扫往日家里的安静沉闷,满屋子欢声笑语了。大概孩子也天性喜欢热闹,发现原来还有这样与人交流的乐趣,宁宁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活泼起来,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经常从哪个门里突然探出她的小脑袋,让外公外婆找到自己。
周光浩一下班后不做过多耽搁便紧着往家里跑,回家与一大家人共进晚餐。他决心做个好男人,尊敬岳父岳母、体贴妻子、关心女儿。他希望在这个暑假彻底改善他跟林如的关系,让两人从此不再冷漠相对。他对明艳秋心怀感激,甚至感觉有些歉疚,他觉得她似乎宽容了他的懊悔,他不联系她,她也就没再纠缠他。她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他想,他及时中止了错误,那么,这个错误就不再是错误,他便再次回到了健康的生活道路。
这些天,周光浩尽可能地满足岳父岳母的心愿,很快找了关系,让人带着岳父岳母进神秘的中南海在里面坐车转了一圈,搞到紧俏赠票带他们到富丽堂皇的人民大会堂看演出,陪他们参观豪华万千的恭王府、清雅别致的宋庆龄故居,又带着全家到京郊看野景、度周末,将行程安排得妥妥当当。京城的气派令林父惊叹不已,说自己退了休,就打算来北京住了,北京的生活才是真正高品位的生活。周光浩笑对岳父道,“陪着您看这看那,就是为了吸引你们将来到北京养老呢!”一席话,令岳父岳母心花怒放、感动不已。
重要的是,周光浩一改从前随意敷衍地对待林如的态度,开始认真地倾听她的意见,向她投去欣赏服从的目光,一有机会就感激她为他为家庭所做的一切。某一天他问她还写日记吗,说好久没看她的日记了,能不能让他看看。“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林如嘲笑一句,接着立刻忿忿道,“早不写了,一个幼稚的文艺女子早变成个只懂油盐酱醋的家庭妇女了,但这恐怕就是你们周家希望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周光浩眨着眼睛瞅着她,假装思考,然后摇摇头,故意显出一副忏悔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道,“周家的确有些守旧意识,说到底是小农意识,至今不开化,觉得理所当然,你不理它就是了”,说着呵呵笑起来,“以后我们再回山东老家,不管什么应酬我都给你提前拦住,我认为周家的小农意识得强行改造!”周光浩知道一直以来,林如对周家的某些做派始终耿耿于怀,他突然觉得这次借着话题批判一下周家,一发消了她心里长久的怨气,对改善他们的关系必是一剂切中要害的解药。
对周光浩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样子,林如起初不以为然。她觉得他那种少见的诚恳维持不了多久,他不过是要在她父母面前装好人,“他这个人就是喜欢装,那就让他装吧!”但是渐渐地,周光浩的努力便在林如那里产生了累积效应,令她对他刮目相看。她开始喜欢他的态度、响应他的诚恳,并期待他的这种变化持续下去,他坦荡谦和的神情让她想起当初她爱上他时的情景。他们开始互相传递一种久违的爱意,终于,某个晚上,两人不约而同意识到那种尴尬而又神奇的事情可能会发生,果然,他们试探着于微妙的触碰之中终于放心大胆地拥抱在一起,他的耐心和热烈成功唤醒了她冷却已久的情欲。亲密过后,她长长地舒口气,觉得生活变得美好了,也许一切可以从头再来。
但是,情感之事常常不这么简单。林如一边心里欢喜一边又总是感觉得奇怪,觉得周光浩的变化来得太过突兀,他不光突然没有了功能障碍,爱抚她的方式都是她不熟悉的。某一天周光浩光天化日下竟亲切而得意洋洋地拍打她的屁股,还冲她做个鬼脸,这种讨好却轻狂的举动令她惊讶。“难道他不知道我的好恶?即使是夫妻关系,我也厌恶流氓式的挑逗!”她坐着发愣,忽然想起哪本书或哪部电视剧里说起过若一个男人突然莫名对他的妻子表现出古怪的殷勤,很可能意味着他做了对不起妻子的事情,他意在忏悔他的背叛、掩饰他的罪过。接着她又想起以前曾因周光浩的功能障碍悄悄查过些资料,竟有案例说男人的功能障碍经常会从另外一个女人那里获得治愈。想着想着,她浑身不适起来。过去她对他不满,觉得他并不是她想像的那样爱她,但是她从未想过他会做出背叛她的事情,这倒不是她觉得他道德上有多么高尚,而是她认为他的所有心思都在他的仕途上,他才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儿女私情上,她了解他,他从不平白无故给自己招惹是非。她想,他若是没有眼前这个突然的变化,她还不怀疑他,而他现在这样,反倒让她猛然间不认识他了。
“他是一贯会演戏的,而这次表演跨度这么大,很不寻常……是什么触动了他呢?”林如越想越觉得可怕,便时常用怪异的目光望着周光浩,琢磨他有些话背后的用意。趁他不在家,她仔细检查他的衣物,闻上面的味道,试图发现什么。她还在书架上搜寻到一本心理学的书仔细阅读。
这天晚上两人刚上床躺下,林如偶尔剧烈咳嗽了几下,周光浩跑出卧室倒了杯水回来,递给她,兴致勃勃跟她说部里内斗的事情。林如盯着周光浩看了几秒,冷不丁突然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周光浩大惊失色,急速想像正常情况下自己应该是个怎样的回应,但已经来不及,红着脸叫一声,“什么意思啊?”
“脸红什么?”
“脸红?我脸红了?你什么意思啊?”周光浩假装生气,立刻又假装不以为然,但语气里却明显带着几丝慌乱不安。
“什么意思?”林如盯着周光浩,“这意思跟你脸红有关系,你这个人很少脸红。”
“行啦行啦,别开这种玩笑了”,周光浩耸一下肩膀,皱着眉道,本能地躲闪着林如的眼睛。但是他很快意识到此时必须直面林如投射过来的怀疑的目光,以证明自己内心的坦荡,他就迎了上去,对着她显出一脸的懵懂和疑问,好像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想要探个究竟。他这时所有的反应都让他事后感到非常后悔,觉得猝不及防之下自己的所谓机智无一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可笑表演,正中了妻子预设的圈套。
林如靠在床上,一动不动,阴沉着脸望着墙壁。她心烦意乱,眼前一遍遍闪过周光浩刚刚的表情和言语,一边等待着周光浩再说点什么。她想,他果然心虚了,而且立刻就明白她说的对不起她的事指的是什么。她震惊他的反应竟跟她最近在那本心理学书上读到的说谎者的反应一模一样——他吃惊的表情延续了太长时间,远远超过一秒,他在掩饰、明知故问,而且明知故问时他的眉毛也上扬了,他甚至还耸了一下肩膀!
但是林如仍是不愿相信周光浩真的已经背叛了她,她想她不过是偶然对他起了点疑心,好奇之下便找到什么心理学去研究一番,今日突然之间立刻就证明他有了问题,就怕是太夸张了些。怀疑之下的推理总是有几分道理,若是自己怀疑错了呢?
林如说句“睡吧”,就躺下了,她想闭上眼睛好好想想。周光浩故意哼地笑了一声,想表示自己心里的轻松,然后瞅林如一眼,希望如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地跟她聊些什么,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她抓住把柄,引来她尖锐的审视,他不知她知道或者感觉到了些什么,但她显然像是有准备的。但是就这样不明不白草草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心斗,各自睡去,他又觉得不甘心,似乎自己的可疑在她那里已经无法改变。他吃惊自己竟眼睁睁没办法化解一个想来可笑的测谎危机。
周光浩的脑子在飞快运转。他想他跟明艳秋的事情只开了个头便让他立刻刹了车,断不会就让林如发现,她不过是瞬间的神经过敏而已。
“噢,我知道了,”周光浩突然用恍然大悟的口吻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最近的表现不正常?”他决计把事情点破。
林如眼睛仍闭着,冷冷回一句,“你觉得正常?”
周光浩点点头,抠着额头,显出好笑的样子,“难怪呢!”
林如睁眼朝周光浩盯去,猜测接下来他会怎样为自己辩解,而一想到这个,再看他那副她熟悉的带着点厌倦的半认真半不认真的笑脸,她就不由得立刻闭上眼睛,她想,这一会儿工夫他怕是已经想好言辞对付她了,所以她将看到的很可能是他的表演,她已经见识过他太多的表演。
“我刚反应过来,你大概是怀疑我有点像良心发现的样子,是不是?”周光浩一边说一边故意凑近林如的脸,冲她笑笑,“那么为什么会良心发现呢,一定是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情呗!”
“刚反应过来?应该是刚想好如何替自己解释吧,倒要听听!”林如讥讽道。
周光浩哈哈大笑,“你呀你!你说就凭你如此之敏锐,眼里揉不得沙子,我敢做什么亏心之事?”
“不敢做?那就是说,想做,但是不敢?”
“嗯,没错!”说着,周光浩又笑起来,“总是想这世上难道就没有比我老婆更优秀的女人?但最后还是失望了,还真的是找不到!所以要珍惜,这辈子必须对老婆好,不然哪天让老婆嫌弃了,后悔都来不及!”
林如厌恶道,“好无聊!”
“是你先无聊的,好不好?无中生有,乱猜疑!所以我也只好无聊以对,我说什么是你能相信的呢?以前做得不好你不满意,现在做得好你说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后的良心发现,冷不丁来个突击审问,林如,你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周光浩反守为攻,一发显出嘲笑而又不满的态度。
林如一时无语,觉得周光浩虽振振有词,却是言语空洞,哪里就能说服自己,但不知怎么,自己反倒突然没了答对。她盯着他,试图看清他的内心。周光浩故意不耐烦地冲林如摆摆手,“总以为你大气,原来也是小女人一个!好了,睡了!”他把灯一关,就躺下了。这时,他感觉自己心里终于放松了些,总算是撑起一股气势让他可以直面妻子的猜疑。
第二天,他们的关系就变味了。两人都记得昨晚的事情,都假装释怀,不再提起,却都心有疑惑,暗中防备。不知不觉中,两人刚刚恢复的亲近又开始疏远。周光浩努力着想与林如维持前段时间刚刚建立的和谐,但是在林如冷漠的审视之下,他发现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在装假,他就不再坚持了。他显出一副坦然无辜的样子,希望林如知道两人的疏远是她自己造成的——她对他无端的怀疑破坏了一切!周光浩突然觉得他对林如不再怀有愧疚,并且为自己先前的痛悔感到可笑,他想自己就是做得再好,她都会生出对他的不满,她是个苛刻的女人,永远认为自己是对的,毛病都出在别人身上。他想起部里流传着的形形色色的男女故事,想起很多人对夫妻关系的淡然超脱的态度,突然设身处地觉得自己看清了人心的真实,那些美好的东西大多是神话,甚至他崇拜的曾国藩,他觉得这个人的韬略是真的,修养是假的。
不久,周光浩感觉自己内心里升起一种轻飘飘的模糊的期待,随着这种期待的愈发清晰,他决定彻底解脱自己。他拨通了明艳秋的电话。
刚喂了一声,电话那头立即传来明艳秋娇怨的声音,“还以为你永远不理我了,我也识趣,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要误会,实在是忙,总出差,这不,又出了趟差,刚回来。”
“去哪儿了?谁信呢!敢不敢把机票拿给我看?”说着她就咯咯笑起来,“再说,出差就不能给我打电话吗?舍不得?……好啦好啦,跟你开玩笑呢,知道你忙,好在我也忙起来了,给自己找点事做,killing time!”
“哦……忙着做什么呢?”
“想知道?”
周光浩笑笑,不答。
“等你想知道再告诉你。”
“好吧,等你想告诉我时再告诉我!”
明艳秋禁不住立刻又咯咯地笑起来,“讨厌!永远都赶不上你的聪明!”
他不提再见面的事,希望她先说。她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故意拖着不说,享受这种美妙的过程。等他这个电话,她等了太久的时间,她差不多有些绝望了。
“热死了,我刚游泳回来”,她说。她跟他说她在某家高级的健身场所办了一张年卡,以后她随时会到那里去游泳。
“这是资本家的生活!”他揶揄道,想像她在游泳池的样子。
“算了吧,一张游泳卡你能看得上眼?有多少人排着队想送你们这卡那卡,这我可知道!”
“这话不能乱说。”
“这是公开的秘密,谁不知道!好吧好吧,我乱说,不说了!”明艳秋紧着打住,说起游泳的事,“我也不会什么高级的,就游游泳,总得保持健康,我不想让自己老得太快,等你再见了我,觉得还看得上眼!”说着她就笑出声来。
周光浩平淡一笑,“你才多大,就想老的事了,”突然心里有点失落,感觉她那话分明是说她并不渴望很快再见到他。
“你不了解女人!”
“不了解?也许是吧,”他不想跟她在电话里这么调侃,担心一不留神被办公室里的什么人听到。“你要是忙,就不打扰你了。”
“别呀!”明艳秋紧着说,立时心跳加快。她鼻尖紧贴住话筒,让他听到她起伏激荡的呼吸声。停了几秒,她媚声柔语问,“想见见吗……就今晚,好吗?”
周光浩不由得暗自笑笑,心想终于还是她憋不住了。他得寸进尺,假装犹豫一下才回道,“好吧,听你的,一起吃个饭。”
明艳秋哼一声,旋即报复说道,“你一点也不绅士!别忘了这回是你请我,你应该首先提出邀请!”
“我担心你太忙了,你说你忙起来了,不是吗?”
“讨厌!你总有借口,等见面再罚你!”
两人又调侃了几句,周光浩问,“还去上回那个地方吧,你说呢?”
“你喜欢当然好,以后就把那儿……叫老地方吧。”
“那好,晚上六点半,老地方见!”这次他回她回得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