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光浩像病了一场一样萎靡不振,在办公桌前眼睛盯着文件发呆。他不断想起那个大师跟他说过的话。明艳秋很快打来电话,低声羞臊地问句“你好吗”,便不再说话,心里怀着甜蜜等他的回应。“我正忙着呢,回头跟你联系”,他平淡回道,想立刻挂了电话,又觉得不太合适,便又重复补充一句,“好吗?回头联系!”狠了一下心,把电话挂了。他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件平生最棘手的事情,所有的智慧都派不上用场。他也再不敢去见那个大师了,生怕大师一眼就看出他做了什么,那简直会让他无地自容。
“那话是对的,没有私心杂念的人,才配做领袖!”他心里道,“我看来是不配,野心不小,其实只是个凡夫俗子,以为能控制自己,却毫不犹豫地钻进去了!也许犹豫了,但本就不该让自己有犹豫的机会……这回好了,钻进去容易,逃出来难!”
他料想明艳秋还会打来电话,决计不管她怎么纠缠他,都必须冷淡她,他不能再跟她见面了。
那边明艳秋立刻感觉到周光浩态度的变化,她其实在昨晚跟他分手时就发现他后悔与她再续情缘,他走得匆匆忙忙,像一曲优美的音乐戛然而止。今天的电话证实了她的猜测。她不禁冷笑,心想,“若真是立刻就把心给了我,那他就不是周光浩了!好在时间还长着呢!”
明艳秋不再给周光浩打电话。她决计给他充足的时间消化他暂时的痛悔、安慰他虚伪的尊严,她觉得他已经败给了她,昨晚的缠绵证明他需要她,她就像那奇妙的罂粟花,他粘了她一次,她相信他就还会再次来粘她。她开始忙她的事业——创建一家中介公司,憧憬充当一个掮客的角色,把美国的生意带到中国。
明艳秋的丈夫陆先生不放心自己年轻貌美的老婆一个人在中国做事,动辄放下在美国的饭馆生意飞到北京窥探她的生活。他恨他的两个子女不能跟这个继母和平相处,逼着她给他摆出两个选择:要么离婚,要么给她一笔资金放她到北京去发展新的事业。他只能痛苦地选择后者,如果离婚,她会分他一半的家产高高兴兴走人,最重要的,她牵住了他的魂,他虽然无法满足她的情感,却是宁愿被鄙视也舍不得失去她,他也不愿因为赔了夫人又折兵而在自己的整个亲友圈子大丢颜面。
明艳秋两个月来第三次到机场去接她的美国丈夫。她对他表现出既不欢迎也不冷淡的态度。两人心照不宣,都认为她的这种态度已经是对他的善待。当陆先生推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一堆带给妻子的礼物——远远出现在明艳秋的视线时,她一动不动,只淡然地看着他。瘦小个子的陆先生,一身随便的穿着,花格黄色衬衫异常抢眼,半截短裤露出精瘦的小腿。走近,望见他黑黢黢的长脸和那高凸的颧骨,明艳秋立刻沉重地一声叹息。“哼,哪像是美国人!活脱脱一个没文化的中国人!一个厨子!”她在心里说,一瞬间,她想起了周光浩。
陆先生看见妻子,使劲冲她招手,倒换着慌乱快活的脚步,眼睛发亮,一脸灿烂。明艳秋冲丈夫微微一笑,摇摇头,道,“你又来了!”
“是啊,来了,给你带东西过来,你用惯了美国东西!”
“这里也能买到美国东西。”
“当然,贵呀,加了关税!在美国买就省下了,正好抵了机票钱!”
明艳秋扑哧笑了,“这倒是!”觉得这个丈夫偶尔还是有那么一点可爱的。她低着头左右看看,帮他整理一下褶皱的衣领,道,“let's go!(走吧!)”
陆先生在美国的唐人街出生长大,只受了很少的教育,说一口家传的广东话,英语却蹩脚得很。虽然是土生土长的美国公民,他却一直是把那些白面孔的美国人当作外国人看待的,自己永远是个生活在美国的中国广东人。他老实而本分,从没想过理想、自由、价值之类的事情,也远离唐人街上你争我夺的地头势力,接过父辈的饭馆生意,一心琢磨的就是让这生意能够维持下去。明艳秋初到美国,两人刚结了婚,她便闹着要上学,不愿在唐人街待下去,他害怕她把他当跳板,不敢答应,但经不住她软磨硬逼,两个子女又整天与她横眉冷对,终于他还是放她读书去了。让他欣喜的是,那明艳秋上了不到两年学,本想学点新潮知识,却吃不了苦,渐渐心不在焉,不得已半途而废了。心灰意冷的明艳秋回到陆先生身边与他共同经营饭馆,不料却让她从此找到了生活的方向。她很快就熟悉了中国餐馆这个行当里面的门道要领,她到处走动,到处交流,甚至跟唐人街的社区头领都建立了友谊。不久她便开始鼓动丈夫变换菜品改变经营战略,起码要尝试一下。刚开始陆先生心里没底,轻视她的聪明和能耐,抵触了好一阵,等后来按她的办法试了一下,他就立刻服她了。“这是知识的力量,有知识才会有眼光!美国是个拥有大学最多的国家,你看看你这这个家族,几辈子都没个上大学的!”她冲他说,她总是小瞧他没有知识。他憨憨地笑着,并不生气,反而心里乐开了花,庆幸自己不光找了个年轻貌美的,还是个聪明有知识的!如此,两个人本毫无共同语言,突然间生意经整天一起念、钞票整天一起数,谁也离不开谁了。
明艳秋在北京租了一套宽敞的房子,跟自己弟弟一起住。但弟弟上大学,是个活跃分子,只是偶尔回来。刚一从机场回到住处,陆先生洗把脸便迫不及待要跟明艳秋亲热。明艳秋鄙夷道,“没那个能耐,还总是这么着急,烧不了几秒就熄了……你倒了时差再说!会让你行使你的权利!”她把丈夫从自己身上推开,整理一下衣服,接着道,“我们先到外面饭店吃个饭,给你接接风,然后你回来睡觉,我出去办事……忙死了,这两天!”
两人临出门,明艳秋忽转身冲丈夫道,“要不要先检查一下屋子,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每回你都检查,贼眉鼠眼,Don't think I know nothing!(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没有啊……”陆先生脸立刻红了,“你也不会”,他怯怯道。
“不会?你不行,我就会!”明艳秋笑着说,脸上故意露出一点娇媚给他看,觉得他万里迢迢辛苦地跑来见她,她不该太生硬地对待他。这么多年他一心对她,对她言听计从,这在她心里已经慢慢落下了感念的种子,她不愿意承认这点,但每当她对他言语过分之后,她都会生出一点愧疚的感觉,不愿意看见他在她面前变得完全没有尊严。她常在心里自言自语,“他有什么错吗?要有错,也是我。”她跟他没有爱情,对此她一直深感不幸,后来却觉得因此换来自己情感的轻松自在,倒也是一种惬意——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喜欢另外一个男人而不考虑丈夫的存在。但是,不久她就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的这么简单,她以为可以不考虑他的不存在,事实是他像个影子一样总时隐时现跟随着她。在她喜欢上一个人,而那人又不能够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对她执着忠诚时——她总是遇到这样的男人,她就不由得会想起家里的那个丈夫,不由得怜悯他,而怨恨眼前这个她正热烈爱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