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浩回到家里,心乱如麻。林如闻到他身上的酒味,远远躲着他,刚坐下便立刻起身移到角落上的沙发继续看她的书,也不问他跟什么人聚会了,后又紧着起身跑去把卧室的门关上,女儿宁宁在里面已经睡着了。他本无需解释,但心里不安,便多余地跟她说下班后跟部里的几个同事聚了一下,“这酒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喝完就后悔,以后不沾了!”他走过去讨好地冲林如说道。
“这种话说了好多次了,去洗澡!别让整个屋子都是酒气!”林如头也不抬道。
周光浩自觉无趣,笑一笑,悻悻离开。林如挑起眼皮看看他背影,想起要跟他商量一件事情,便补着说一句,“自己的身体,自己应该知道爱护!”
周光浩紧转身,望着林如,用一种赎罪而又感激的语调道,“以后不喝了,绝对不喝了!”
他在冲洗自己身体时,内心悔恨交加。他感觉一种油腻的东西粘附在了身上,并且渗透进了皮肤。他不断地冲洗,但却愈发感觉到这东西的毒性,他甚至能闻到它散发出的奇异的香味。他有些绝望。
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他看见林如仍在沙发上坐着。“给你沏了杯热茶,喝了吧,”她冲他说,然后站起身回卧室去了。
他坐到沙发上去,望着眼前玻璃杯里碧绿清澈的茶水,几片细叶垂吊着缓缓漂移,心里有说不出的羞耻,觉得自己不配去喝这杯干净无比的水。
“这是不可原谅的!龌龊!可耻!亵渎!完全疯了头!”周光浩使劲握着拳在心里狠狠地说,渴望用这种恶毒的咒骂惩罚自己,并驱散内心难以控制的不安。他听说了太多的男人沾花惹草的事情,那些人似乎都那么不以为然,甚至还洋洋得意,轮到他,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轻松面对这种情感上的背叛,来自良心的罪恶感和来自意志的失败感骇人地压迫他取笑他,令他崩溃。“我反复告诫过自己,两种事情不能有第一次,一种是拿不义之财,一种是做出轨之事,这是誓言!但是,怎么样呢?如今轻而易举地就突破了其中的一个第一次,虽然她是过去的情人,但仍然不可饶恕!”
周光浩迟疑好久才进到卧室,见林如亮着身边床头柜上的台灯,头靠着床头看书。“还没睡啊”,他问一句,看看睡在小床上的女儿,轻轻拍拍她,然后在大床上躺下,远离妻子,表面上是不想让她闻到他呼出的酒气,实际上,他觉得只要稍微靠近她一点,她就不光会闻到他的酒气,还会察觉到他身上一个幽灵的存在。“这个家尽管时有冷漠,但还没有背叛和欺骗”,他想,“但今后就不一样了,这个真实的地方也将变得不真实。”他不由得心惊胆战,这才明白自己从前每每厌倦家里的真实,原来是因为这个真实的世界对他从来不构成威胁和伤害,他在这里可以暴露自己的任何缺点,而他则习惯于自己像在官场上那样,永远让人看不出缺点。现在,当感觉自己必须在妻子面前遮掩什么时,刹那间他意识到了真实的宝贵。
“喝了多少?”林如眼睛不离开书,问。
“不少,不好意思。”
“又是应酬?”
“算是吧……”这不是周光浩预先想好的答对,但临了他却意外地慌张起来,抑或羞于刻意的从容,不忍顺从自己的毫无廉耻,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句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回应。
“算是?”她略感奇怪,把书放置胸前,头稍微转向周光浩看看他。
“几个同时间进部里关系不错的,很早就说找时间聚一下”,他笑道,尽管这是计划好的说辞,但是说完他还是感觉自己脸红了,他心虚得像个在家长面前藏匿了什么东西的孩子。
“我认识吗?”
“我想想……恐怕你都不认识。”
林如拿起书继续看,过了会儿突然坐起身,道,“有件事我想问你”,周光浩立时吓了一跳。
“暑假快到了,我计划是带着宁宁回安徽度假,今天我妈来电话说起这事,他们不想让我带着孩子来回跑,说还是他们来北京吧,让我也轻松一下。你看哪种选择好,我回去还是他们来?”
周光浩不由得长舒口气,抠着额头,故作沉思状。
林如把书一扔,“明白了,还是我回去吧,知道你巴不得一个人自由!”
若在以往,周光浩一般会说“这事你决定吧,怎么都行”,但今天周光浩觉得自己不能这么随意,他冲林如一笑,“我在想你喜欢哪种选择呢,必须得领会你的意思……要是问我的意思,我当然是希望你爸妈来,不瞒你说,我挺想他们的,有时候我想,我可能更愿意亲近你的父母,你父亲上过大学,见识真的就不一样,我跟他很能聊到一块,不像跟我父亲,只是表面上的事,我父亲这个人,总是自以为聪明!”
林如扑哧笑了,“酒后失德,都说起自己父亲的坏话了,倒是头一次”,一边说,一边身子往中间移了移,把书放到一边。“那就这么定了,让他们来,他们来,确实能让我轻松好多,还能捎带着在北京玩玩。我爸想进中南海看看,问你有没有路子带他进去转一圈。”
“这个我想想办法,应该没问题……你还能闻到酒味吗?”
林如笑着哼一声,道,“几个相好的朋友凑在一起热闹一下,喝点酒,我并不反感,我反感的是你官场上的应酬,我不是说自己有多高尚,但我真的是厌恶那种场面,全是交易,没有谁是真实的。”
周光浩点头,“以后这些应酬能推就推,其实只要想推就没有推不掉的。”
林如一脸惊讶和好奇,“你怎么推?”
“只有撒谎了,反正是不能说自己不想去,这是忌讳!”
林如叹口气,道,“官场上的人都是好演员!”她躺下,发现书压在了胳膊底下,她取出书,把它放在床头柜上,突然带着嘲笑的口吻道:“对了,再跟你说件事!”
“什么?”
“你的导师和我的导师为了争夺院长的位置,简直要打起来了!”
“哦,这事我知道。”
林如知道周光浩对高校知识分子那点争名夺利的伎俩很是不屑,哪比得上高层官场斗争的深奥和诡谲,揶揄道,“你消息灵通,估计知道的比我还多,尽管我人在学校里。”
“两个人一贯不和,互相看不起。我劝你不要参与,不要发表看法。”
“我才不管,不过你导师写匿名信诽谤我导师,实在是过分了,简直是不择手段了!”
“怎么就知道匿名信是我导师写的?不是匿名信吗?”
“傻子也能猜到,不是他写的也是他授意他的什么亲信写的,这两天学院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我导师到外地讲课被人请到夜总会接受特殊服务……”
“有这事?”周光浩听了不免惊讶,立刻问妻子道,“匿名信寄给什么部门?这一般是保密的,怎么还传得沸沸扬扬?”
“到处都寄了,不少老师都收到了内容一样的匿名信,也真是下了功夫!我导师不见得有多高的学术水平,但人还是正派的,他指出你导师的课不够资格评为精品课,也是正大光明当着众人的面提的。他是个正直的人,这也是大家的看法!”
“哪个大家?”周光浩笑问,“人家都知道你是他的学生,你恐怕听不到不利于他的评价吧。”
“那你认为呢?你怎么看?我不站在我导师的立场,你也别站在你导师的立场。”
“我做不出判断,首先我不能肯定匿名信一定与我导师有关,不能光凭猜测……其实,在人事变更的敏感阶段,互相告状这种事也属正常,不足为奇。”周光浩想起自己父亲被人陷害的事。
“正常?真丑陋!而且这是大学!”
换了过去,周光浩就会嘲笑林如的幼稚,但此时,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对她所做的不忠之事,心中愧疚,就止住了话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慢腾腾说道,“我得到的消息,倒也不一定确凿,我导师和你导师,他们两个其实都没戏,他们在胡折腾,把对方当敌人,反而把人品都丢了。这事我不能跟我导师讲,你也别跟你导师讲。”
“两人都没戏?什么意思?”
“可能会从别的学校调一个人来当院长。”
林如张大眼睛望着周光浩,周光浩立刻叮嘱道,“我也只是跟你讲,你不要外传,或许还会有什么变化也未可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事情还没什么眉目,魏王两人就先这么斗上了,这对两人都没好处。上面会怎么想呢?不管谁上去,都不利于团结。他们太幼稚了!”
林如沉思一会儿,叹口气,道,“不说了,我睡了。”然后关上台灯,彻底躺下。
这一晚,周光浩辗转反侧,很晚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