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明艳秋约请周光浩晚上一起吃饭，周光浩答应了。他无法拒绝她，他知道早晚他都要与她有一次正式的见面。不光如此，他觉得自己今天的快乐心情应该在某个局外的场所释放出来，他实在是应该彻底放松一下才好。明艳秋要约见他，他突然觉得跟她见面聊聊，恐怕正是满足自己这种情绪的恰当时机。

“但是我绝不能跟她发展一种不可告人的关系，我要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我的人生经历不应该有任何污点，这样我才会有机会爬上那个绚丽的顶峰！”临行前他告诫自己，他特地让自己带着这种信念去跟明艳秋见面，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在极力回避着一种可怕的诱惑，他越来越喜欢回忆与明艳秋相处的那段时光，他曾迷恋她那双完美无缺的性感的小脚，他一想起这个，就浑身战栗、坐立不安。他脑子里再次闪现出那个点拨过他的大师的面孔，感觉大师在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这大师是许处长引荐给他的，他找过大师两次，两人相谈甚欢，交了朋友，大师跟他说那许处长每个月都要往他这里跑一趟，打探祸福，听他指点迷津。“不过，许处长的官运远不能跟你比，你等着看吧，你只需抵御色诱，便前途无量！”大师跟周光浩耳语。此时周光浩很想去见见大师，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他想，这回就算是接受考验吧，看看自己能不能抵挡住色诱。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周光浩跟妻子打电话说部里有事，不回家吃晚饭了。林如漠然“嗯”了一声，他想问问孩子的情况，她已经挂电话了。周光浩抠一抠额头，叹口气，因为撒谎而觉得对不起妻子。“但是，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冷漠呢？这让谁都不开心，生活可以淡漠，但不应该冷漠”，他想。

明艳秋选了一处香港人开的饭店与周光浩共进晚餐。周光浩赶到那里时，明艳秋已经在包房里坐着了。她今天一身全黑的装束，黑色露肩束腰连衣裙，黑色长筒透薄丝袜，黑色半高跟鱼嘴凉皮鞋。这一身黑色打扮，配上脖颈上的一串白色珍珠项链，不仅显示出一种高雅别致的神秘风韵，而且焕发着青春性感的迷人光彩。

“必须告诉你，我精心打扮了自己！我从来不这样，没人值得我这样！”

“别这样讲，言重了。”周光浩微微一笑。

“一个被抛弃的人永远都想挽回自己的尊严，不怕你笑话，我倒是想穿着随意些来见你，但我没这个自信，就是像这样精心打扮了自己也还是没有自信，就把这种心理说出来好啦，你也就用不着在心里审视我。”

周光浩抠抠额头，“一个喜欢自嘲的人，一定是个自信的人，我的理论！”

明艳秋仰头琢磨一下周光浩话的意思，然后笑着哼了一声，道，“你总是把人看得透透的！”

两人坐下，周光浩扫视包间里精致的摆设，道，“先说好，今天你请客，我买单！”

“不！”明艳秋立刻回道，“我约你，自然我买单，你下次！”说完，她挑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周光浩，看他的反应，不等他说话，她娇柔一笑，脸上泛红，发出同样娇柔的声音，“怎么？No next time？（没有下次？）”

周光浩以笑回应，努力让自己保持一种略带严肃的正经姿态。这时一个女服务员敲门进来了，请客人点菜。

“要喝酒吗？”明艳秋身子冲周光浩探一下，带着暧昧的眼神问一句。

“不，不用了，你知道，我不喝酒的。”

“那是从前，那时你是个穷学生，现在你是官员，早该练出来了，中国官员有不喝酒的吗？”

“我就是一个！”

明艳秋俏皮一笑，“那我要喝点，可以吗？”

“没问题，你自便。”

明艳秋开始点菜，神情举止优雅自如。周光浩见识过各种酒宴场面，此时倒觉得自己好像被明艳秋这种海派的潇洒镇住似的，有点不自在起来。

不一会儿，菜就端上来了。两人举杯，明艳秋喝香槟，周光浩喝茶。周光浩首先说话，“欢迎回国，希望你在中国过得好！”

明艳秋嘴一努，“不许讽刺！在哪儿我也是中国人！”然后跟周光浩碰一下杯，笑吟吟道，“谢谢你赏光，我祝你家庭幸福、官运亨通！”

明艳秋祝福家庭的话不禁让周光浩觉得她很有气度，他在惊讶之间竟莫名生出了一点失落。他立刻补充一句，“我也祝你家庭幸福，一切如意！”

明艳秋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放下酒杯后埋下头去，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故意不看着周光浩，开口道，“不管你信不信，到现在为止，我只爱过一个男人，被那男人抛弃之后，我就再也不相信什么爱情了，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家庭幸福……”她说着，眼睛里顿时出现泪花，她就把头赶紧又埋下。

周光浩一时无措，想不出此刻能说些什么，他就端起杯子喝口茶。明艳秋拍拍胸口，整理一下情绪，然后冲周光浩笑笑，“不过还好，没什么幸福，倒也没什么不幸福……好吧，我就索性说说自己，在我面前你就当个听话筒好了，我把我跟你分手之后的一切都告诉你。”

明艳秋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香槟，开始向周光浩讲她的故事。

明艳秋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适合或者值得她吐露心扉，周光浩更不是，长久以来她一直恨他，现在她在他面前不过是假装表现诚恳罢了，她知道要想利用他，就必须征服他。但是，她没料到自己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将虚假变成了真实，她意在打动他，却反而先把自己打动了，那些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久未触摸的记忆，当她一一把它们翻出来时，竟意外地击碎了她的心，她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流。

周光浩跟明艳秋竟然也是差不多相同的心理，他本想平平静静地听她说话，他知道她善于装腔作势，假如需要的话他会随机呈现一点感动配合她一下，不料渐渐地，以他的经验，他愈加觉得她不像是演戏，后来他就完全被她的情绪牵引过去了，她的毫不掩饰的坦白令他震惊。

“这是我的命，破罐子破摔，只能把自己当作一个交换物，卖给一个跟自己没有感情的人，我还得感谢上帝带给我这个运气！我不敢对父母、对任何人讲我被北京的男朋友甩了，我丢不起这个脸！”说着明艳秋一仰脖又喝了一大口酒，轻蔑而又凄惨地一笑，“没错，虚荣！我就是虚荣！我跟他们说是我，听着，是我把北京的男朋友甩了，我想去美国，北京的男朋友没能力带我去美国，所以我把他甩了！我从一个人身上失去虚荣，就得从另一个人身上再找到虚荣……”说着明艳秋眼泪就涌出来了，她擦擦眼泪，从包里摸出两样东西——香烟和打火机。她点上一支香烟，长长地吸了一口，眼睛不看周光浩。

周光浩吃惊，“学会抽烟了？”

明艳秋哼一声道，“这是你的功劳！”

周光浩隐隐叹口气，心里不由得生出歉意。但是他打定主意不去明确承认他骗了她，他绝不跟她谈这件事。明艳秋扫他一眼，道，“不要鄙视我虚荣，女孩子都虚荣，是错吗？你见过不虚荣的女孩？”

“是，大概都有那么一点。”周光浩笑道，脑子里闪现出妻子林如的身影，他努力回忆妻子在哪些地方表现出了虚荣，但一时竟想不起来。

“我不虚荣我就活不下去，快乐给别人看，痛苦留给自己，我已经走不出来。戴着顶永远摘不掉的帽子——贪图富贵，出卖青春——他的两个子女就这么指着我的鼻子公开骂过我”，说着明艳秋哼了一声，像是轻蔑自己，又像是轻蔑她丈夫的两个子女，“我从不反驳，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他们的父亲心里明白就行，像他那样的，死了老婆，如果不是遇见我，身边永远别想再有女人！在家里这样，但是只要出了门，我就精神焕发，尤其遇上熟悉的中国同胞，我必须让他们感觉到我的满足和快乐，回到中国，我更要趾高气扬，我这样的运气，你们有吗？美国，什么样的人都能去吗？这就是我！”

周光浩抠抠额头道：“也没必要这样批判自己吧，大家都不是圣人，这个世界也没有圣人。”

“自然不会跟别人这样揭露自己，但我面前坐着的不是别人”，明艳秋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说。周光浩劝她少喝点。“我有酒量，放心！”她冲周光浩举一下杯，盯着他接着道，“我就是再不好也要掏出心给这个人看，没办法，一来我这颗心他本来就看得透透的，我也隐藏不住；二来这次把不好的都端出来给他看，下次他见了我也许就只想看我的好了。”说完她笑笑，脸上显出少见的羞怯。

她对他的了解让他惊讶不已，而她的羞怯一瞬间让她变得非常可爱。周光浩犹豫了一下，伸手把酒瓶拿过来，道，“我也喝杯酒吧。”

明艳秋一惊，随即快乐地拍一下手，“It's so good！（太好了！）”她趁机把自己酒杯里剩的的一点酒喝光，把酒杯推过去，道，“给我也倒上！”

两人再次碰杯，周光浩道，“几年未见，各自都好，见面是件快乐的事情。是真的，见到你很高兴！”

明艳秋顿时泪水涟涟。

周光浩安慰明艳秋，“不管怎样，你先生待你很好。”

明艳秋用纸巾擦去眼泪，露出一脸鄙夷，道，“他不敢不好，他得感谢我，如果不是我，哪会有他今天这么大的生意！不过，我也真是得感谢他，是他让我发现了自己在商业上的潜质，我天生是个会赚钱的女人！他不过是个厨子，不管多有钱，永远是个厨子！开着三家饭馆，也算是个不小的老板，可哪天不进厨房里亲自炒几个菜，一整天都不舒服！改不了的本色！”

“人似乎就应该不改本色。”

“这个不错，但色彩应该相配，不是吗？”

周光浩不语，半晌，笑道，“没想到你这么会讲话，这不是从前的你！”

“好吧，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岂敢夸奖，只是觉得你变得大不一样了。”

“我要还跟从前一样，就不敢跟你见面了。”

“总说什么敢不敢的，说多了就是有意要贬损我了。”

“好，那就不说”，明艳秋妩媚发笑，“希望有一天，不管我在你面前多么自卑，你能用欣赏的眼光看我，不是装出来的。”

“我现在不是吗？”

“你现在是吗？”

两人对视，周光浩脸红了。

周光浩自嘲地笑笑，道，“一个总是审视别人的人变成了被审视的人。”

明艳秋掩唇笑个不停，“这也是报应！”

两人你来我往，交谈渐渐风趣热烈，其间频频举杯，不知不觉竟把一瓶酒喝光了。“还能再喝吗？”明艳秋带着微微醉意，柔情娇媚地望着周光浩。

周光浩摇头道，“不能再喝了，我已经过量了，为了陪你”，然后抬胳膊看看手表。明艳秋不管不顾，不说话，只用她含情脉脉的眼睛望着周光浩，仿佛一股神奇的液体朝着一块金属慢慢流动、渐渐包围，然后无声地把那金属熔化淹没，成为一体。终于，明艳秋把一只手向桌子对面坐着的周光浩伸过去。

周光浩预料到这个，尽管他希望这种事不要发生，最起码推迟发生。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今天的放纵——分明他赋予了她做出这样举动的权利，而如此之快就违背了临行前立下的誓言，他对自己因此不是感到吃惊而只是感到后悔，不由得心生恐惧。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他看着眼前一只白嫩细腻的小手，觉得自己不光是没有理由而且也没有力量去抵挡它的引诱，他就轻轻地握住了它。而他刚一表示，她早紧紧抓住了他。一瞬间她飞快起身扑到他的身上。 pdCwR0FcAIBW/jKpO7m93uyBvqF0ieKVjzaLnkndbOhbASV48VtNZpKYt9PlWP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