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浩从南方的培训基地回到北京,疲惫而快乐。他圆满完成了任务,而且还及时平息了一件节外生枝的突发事件。果然如吴司长所料,因市长参加企业在基地的活动,当地媒体想方设法想跟着进去报道。电视台两个记者藏匿器械冒充与会人员终于混了进去,正偷偷摸摸在基地四处拍摄时,被基地保安人员发现,几个保安人员赶紧上前制止,并勒令删除掉已经拍摄的画面。事情败露,那电视台年轻漂亮的女记者索性据理力争,发作起来,一堆人立时吵作一团。周光浩闻讯跑来,紧急要求双方冷静,一切可以协商解决。女记者冲周光浩大声喊叫,“我就不信,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军事区域还是私人领地?有什么秘密的或者见不得人的东西怕人知道吗?市长也不是偷偷摸摸来的,一个有价值的新闻,我们媒体跟进报道,这是我们的份内之事,不可以吗?你们有什么权力制止,而且还抢器械,简直跟强盗一样!”周光浩微笑点头,平静说道,“您给我十分钟,好不好?您跟我来,我们到房间谈谈,谈不拢,您行使您的媒体权利,我任您拍摄。”旁边基地的人冲女记者道,“他是周处长,部里来的,他说行就行!”女记者哼了一声,盯着周光浩审视几秒,不回应,周光浩不再请求,只平静地看着女记者。好半天工夫,女记者冷笑道,“好,我跟你谈,跟你去讲讲理,我不怕讲理!”进了一个房间,周光浩招呼服务员给女记者倒杯水,等服务员关门出去,周光浩笑着说,“我由衷钦佩您的敬业精神,明着不让进来,就冒充参会人员偷偷进来,锲而不舍,被发现了,不但不慌,还能争出道理,的确是个好记者!我要是您的同事,可能永远得当您的学生。”女记者听了不由得扑哧笑了,道:“周处长是部里来的,说话就是不一样!”周光浩听出女记者此时称呼自己官衔,语气里带着一丝恭敬,不禁一笑,“但是您想过没有”,周光浩接着道,“我们做事情,有时候追求过程,有时候追求结果,您现在做的事,是只想要个过程,还是要个结果?您一定希望做一个完美的新闻,最终播放出去,是这样吧?但是能不能播放出去,您也许说了不算。我告诉您,不光您的电视台说了不算,连你们的市长也说了不算,最后因为这件事,您还会受到批评,这是我看得见的唯一结果,我不相信您愿意看到这种结果。”周光浩一直笑着说,但女记者开始感觉到了他眼睛里放射出无可置疑的威严。女记者沉默,思忖周光浩的话,发现自己突然间失去了刚才满满的斗志,她觉得眼前这个人无论气度还是见识都盖过了自己。但是她不想就此败下阵来,“可以不拍摄,放弃报道,但周处长得告诉我为什么,规矩?不,周处长千万不要说这个,这是什么规矩?为什么要搞这种规矩?就是不想打破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神秘感吗?”周光浩一笑,“我跟您知道的一样多,也只知道这是规矩,我要做的就是保证这个规矩不被破坏。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和我,我们都愿意做对我们两个人都无害的事,得到我们各自上级的认可,虽然在不同的部门工作,但我们一样都必须维护上级的意愿,而不是相反。您跟我不一样吗?”
等周光浩跟女记者一起笑着从房间里出来,刚才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惊讶不已。他跟女记者交换了名片,他说他希望她去北京的时候能给他一个请她吃饭的机会,女记者盯着周光浩发笑,“认真的?”周光浩郑重地点头,笑笑,“当然认真,除非你不认真!”他把“您”换作了“你”。他坐在返回北京的飞机上,回味这趟差事里出现的种种人物,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个漂亮的女记者。他看出她眼睛里对他的欣赏甚至仰慕,这让他非常开心,觉得这是对他智商和情商的再一次检验,他对自己临危不惧敢于挑战困难的能力愈加深信不疑。
但是等他回到家里,他立刻陷入到无可排遣的压抑中。妻子从前惯常的热情早已不再,她知道他到南方培训基地出这趟差的缘由,但是她对此不感兴趣,一句也不问他。她忙着照顾女儿,面无表情在屋里匆匆走动,好像他不存在似的。他这才想起出差这些天他竟然一个电话也没往家里打,他把精力全投入到工作中去了。他请求她理解他的疏忽,她淡泊地回道,“没事,你忙你的。”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高兴起来,他想帮她做些家务之事,但又感觉无从下手,他就问她学校的事,没话找话。“勾心斗角!你不是说吗,大学是另一个官场,有什么好问的呢?”她几句话把他堵了回去。他不是那种能做出百般讨好姿态的人,无奈地笑笑,只好任由两人的冷漠继续发展下去。
“家里跟单位不一样,是个真实的地方”,他想,“但太真实了反而不好,没有道理可讲,道理总是在不真实的场合讲的,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家里却不一样,没有界限,没有忌惮,没有那层掩饰内心的有趣的面纱,这便累了。”
周光浩从南方出差回来,本可以在家里休息一天,但第二天一早他就按点上班去了。他踏进部里的大楼,心情一下子好起来,虽然他立刻觉得自己带上了一副面具,但他周身的细胞好像都被调动了起来,立时感到活力涌现,他预感今天必是愉快而充实的一天。部里内部食堂有花样丰富的美味早餐,用餐完毕,周光浩乘电梯到自己所在的楼层,在电梯里恰巧遇见刚入职没多久的自己的一个属下——一个性格活泼的女大学生,名叫陈娜。陈娜赶紧跟周光浩打招呼,带着明显的谄媚和故意的腼腆,“周处出差回来啦!”周光浩微笑点头。“大家都想您呢,您走了一周了!”“俏皮话!”周光浩笑着指指这小姑娘,问她吃饭没有,陈娜说她在家吃过了。“在家吃过了?部里食堂的饭菜不好?”周光浩惊问。陈娜紧着摆手道,“不不不,周处,正相反,食堂做得太好吃了,哎吆喂,花样又丰富,我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哪样都贪吃,只要进食堂就肯定吃超量,可您不知道,我正减肥呢!”两人说笑着走出电梯,一起进入办公室。这办公室是个套间,周光浩和另一个副处长占据里屋,六个下属则在空间较大的外间办公。
“周处上班了!”陈娜进门先大声喊。几个下属都立刻站起身来,笑迎他们的上司。周光浩笑着跟他们一一打招呼,打趣道,“陈娜说你们想我了,这是真的吗?”此话一出,瞬间招来一堆的恭维。周光浩不由得验证昨天在家里时脑子里的所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在家里自己虽然自由自在,却难免沉重无聊,而且总是不被尊重。另一名王姓副处长闻声从里屋探出头,倚门而立,扶一下眼镜,懒洋洋冲周光浩摆摆手,道,“你该休息一天。”周光浩笑着冲这位嫉妒自己的同僚拱手,“谢谢王处关心,我也是想大家了!”
周光浩要求自己在部里永远都和颜悦色,尊敬每一个人,他甚至对楼里的清洁工都礼貌对待,等电梯时,他不分身份,一律恭请别人先进。他希望自己做一个不亢不卑的人,不在背后议论任何人,不跟任何人结盟,眼下自己年轻得志,早早得到提拔,一定受多人暗中嫉妒,所以更要谨慎行事,若不自量力,哪怕显出一点那种对上谄媚巧迎对下冷漠骄傲的小人作风,不啻人为树敌,自寻绝路。他知道虽然自己的前程握在上级手里,但关键时候仅一个下级莫须有的匿名举报就足以把事情搞坏,因此他要求自己必须有足够的胸怀,勇于承担责任,尽量推功揽过,要清楚地了解身边每个人的心理,有的放矢地去满足他们的需求,让他们都念他的好,起码不说他的不好。他觉得自己得到了周围所有人的认同,唯独跟自己同级别同在一室办公的王副处长,周光浩已经用了最大的诚意与他共事,但他发现这王副处长并不买账,永远用一种阴阳怪气的态度对待他,这让他很伤脑筋。这回他肩负重要使命飞往南方,吴司长预先做出特别指令,要求此行的目的对所有无关者保密,此时面对王子越那狐疑的鬼怪神情,周光浩已经想好了言辞对付。王子越年龄比周光浩大近十岁,始终无法忍受一个资历短浅却风头总盖过自己的人物在自己对面坐着。他千方百计寻找周光浩的缺点和过失。
“苦差事!许处走不开,临时抓差让我替他跑一趟”,进了屋子,周光浩轻描淡写冲王子越说道,一边收拾自己桌上的物品,在王子越正想问什么的时候立刻转了话题,“您胃好点了吗?”
“还那样,没什么。”
“那得去看看了,不能总撑着。”周光浩道,看看手表,匆匆忙忙就出屋了,他需要马上去向许处长报到,汇报基地的情况,他想,等他再回到办公室,王子越恐怕就不大好意思再打听他出差的事了,或着假如此人还惦记着要问个究竟,他就想办法继续搪塞他,直到他没了兴趣。抓住火候和避开火候,周光浩对两者都有很深的研究。
周光浩去见许处长,许处长带他又去见吴司长。整个汇报周光浩对摆平电视台记者一事故意不提半句,知道这事早从基地传到吴司长耳朵里了。
“怎么不说电视台的事呢?”吴司长笑着问。
“我怕惊着您,既然没事,就不提了。”
吴司长“哦”一声,然后一笑,用手点点周光浩,表示赞赏,“这可是功劳,多亏基地刘主任打电话告诉了我,不然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我们不怕官,更不怕什么董事长总经理,就怕记者!有的记者很狂,你惹不起!”
许处长虽大致了解此事,却好奇其中的细节,听罢周光浩细说过程,兴奋地拍着周光浩肩膀道,“我看女记者不是被你镇住了,是被你迷住了!”
“我看也是!”吴司长哈哈大笑,立刻赞同。
从吴司长那里出来回到办公室,周光浩压抑住自己的兴奋,平淡坐下,在桌上写东西,装作很忙的样子,让王子越不方便无故打扰自己。等王子越有事出去了,周光浩把笔一扔,这才让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他重温吴司长对他的赞许,不由自主地愉快地笑了笑,然后就不去想这件事了,他觉得此时头脑里仿佛飘浮着什么躁动不安的东西,他或许知道它是什么,但他却故意不想知道。这个时候,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一个女子娇柔的声音,是明艳秋。“My God!周处长总算接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