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结论往往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存在主义哲学家联系在一起。对这些哲学家主要作品的大概解读能为前述解释提供支持。弗里德里希·尼采称自己是“欧洲第一位彻底的虚无主义者”,阿尔贝·加缪最著名的观点是“生命是荒谬的”,让-保罗·萨特也说过自己“苦恼、被遗弃与绝望”。随着超自然的部分被从现代的世界观中剔除,所有意义也都被剥离出宇宙,而生命就变得没有任何目的。
但就算我们将自身局限于存在主义的经典文献内,前景也并非像这些刻板的说辞所指的那样黯淡。比如,想想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此文最初是以解释存在主义基本信条的公开演讲的形式出现的。萨特在该文中确实谈到了苦恼、被遗弃与绝望,但他也说:“存在主义是乐观的。”苛刻的读者可能会认为这证明了萨特的自相矛盾,但更敏锐的人则会将其视为一种警告,要人们避免从字面上理解某些更激进的存在主义口号。
将“存在主义者”对生命意义的看法一概而论会造成误导,因为那些被视为存在主义者的思想家各自的信念非常不同。最让人惊讶的是,虽然许多著名的存在主义者是无神论者——包括萨特、尼采和加缪——但也有信仰宗教的存在主义者,例如索伦·克尔恺郭尔、加布里埃尔·马塞尔和卡尔·巴特。
尽管如此,无神论存在主义者们确实存在共同之处,这与我们对自然主义的讨论存在着重要关联。他们都认为,“不存在神”这一“发现”危及了人类生命的意义。原因是我们认为目的和道德来源于我们身外的某些东西。当这一假设被推翻时,我们也就失去了生命意义的来源。
萨特用裁纸刀进行类比来解释这个问题。裁纸刀有一个确定的“本质”,即它实际上是某个人为了实现特定的功能而创造的。相比之下,像燧石这样尖锐的物体即便可以用来切割纸张,也是没有本质的。可以说,人类恰好为燧石找到了用途。
萨特的观点是:我们认为自己就像裁纸刀,而不像燧石。我们认为自己具有某种根本的性质,因为神创造我们是为了某种特定的目的。但如果神并不存在,而自然主义的解释又是对的,那么这个设想就错了。我们就像燧石,只是“存在”而已。我们也许能为自己或别人找到用途,但是这些目的并非源自我们的本质。如果自然主义是正确的,那么这种结论对整个宇宙以及其中的一切事物都成立。
对这种看似黯淡的景象,至少有两种方法可以回应。一种是简单地接受生命就是毫无意义的,另一种则是质疑支持“我们必须像裁纸刀,生命才会有意义”这个悲观结论的假设。无神论存在主义者认为能在意义中发现危机是因为我们意识到,人类的目的是由创造者给予的这一“真理”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这并不能说明生命没有意义,可能只是让我们得出结论:生命意义的来源并非和我们所想的一样。
这大体上是萨特思路的方向。萨特认为我们必须承认的关键事实是:目的和意义并不是人类生命中固有的,所以我们有责任找到自己的目的。这并不是说生命没有意义,而是生命没有“预先决定”的意义。这要求我们面对为自己创造意义的责任,而萨特认为我们实际上并不太会这么做。我们宁可“自欺欺人”地生活,假装我们生活的方式和应该生活的方式都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而是受各种外界事物或超自然力量影响的、命运的产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们有创造自身目的的自由,这个观点听上去会让人觉得自己有了自主权,摆脱了约束。不过,很多人觉得这种说法听起来很空洞,就好像认为单凭“我们只要为自己创造意义就可以了”这句话就能对抗宇宙一样是无意义的。创造出来的意义完全不是真正的意义。萨特式的目的是虚假的目的,存在主义式的价值是虚假的价值。
但是,有理由相信这个回答是被误导的。为什么我们应该认为后天创造的目的不如预先设定的目的,而且只有后者能让生命有意义?如果目的在设计阶段就定下,目的是否更加“真实”或更重要?这并没有一个通用的原则。想想便利贴的历史。这种贴纸上的黏胶是1968年由一位3M公司的科学家发明的。但当时无论是他还是3M公司的其他人都不知道这种黏胶有什么用。6年后,另一位3M公司的科学家厌倦了自己在教堂唱赞美诗时跟不上其他人的情况,于是他想,要是有一种黏性较小的书签就好了。后来他意识到,之前发明的那个似乎毫无用处的黏胶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如今,便利贴可以说是随处可见。
便利贴的例子似乎微不足道,但它清楚地说明当涉及用途或目的时,真正重要的不一定是发明者的观念,而是这个创新的实际用途或目的。
相比之下,人类的一生可能非常不同,但同样的逻辑也适用。真正重要的是,生命肯定对此时此刻的我们来说是有目的的。至于这个目的是造物主想出来的,还是我们自己指定或创造出来的则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们能够赋予生命目的和意义,那么就没有明显的理由说这种意义不如造物主赋予的意义。
其实,预设的目的可能让生命变得缺乏意义。例如,弗兰肯斯坦可能只是为了清理他的房子创造了一个人。那这个人的尊严和意义就肯定比在自然主义的宇宙中出生的人要小吗?从这个角度来说,确定自身存在的目的比只是满足其创造者的欲望要好。
这是萨特认为他的存在主义是乐观的的原因之一。因为人类有能力决定自己的目的,人类更有潜力过有意义的生活,而不仅仅是被造物主分配了意义本质的创造物。选择自己目的的能力是区分萨特所说的有意识的“自为存在”与无意识的“自在存在”内容的一部分。“自为存在”能控制自己的生命,使用其有意识的思维来指导自身的目的,而“自在存在”只能是它原本的样子,并因为他人使用的目的而被赋予意义。
这对自然主义宇宙中的意义问题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采纳自然主义的观点,认为宇宙并非是智慧设计的产物,而是自然之力的产物,那么对于我们为何活着的解释并不能让我们找到生命有何目的这个问题的答案。这看上去似乎会导致某种形式的虚无主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认为宇宙没有意义。但除非错误地假设,目的必须植入人类的生命之中,我们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因此,我们不能在人类生命的来源中找到目的或意义这一事实并不是支持人类的生命没有目的或意义这一观点的理由。
虽然这些观点中有很多是由存在主义者先阐明的,但是很多不同流派的哲学家们也认同他们的基本主张。例如,没有人会将当代的美国哲学家丹尼特描述成存在主义者,但是他却写道:“为什么我们的目的一定要继承自造物主?(我称之为重要性的涓滴理论——任何重要的事物的重要性都来自其他更为重要的事物。)为什么我们不能创造我们自己的目的?”
随着本书内容的展开,围绕这个案例的争论会愈加激烈,因为我们会找到让生命变得有意义的其他途径,同时也会回归这一主题,即人类生命本身是自身意义的来源。但我们必须思考自然主义者的另外一种观点:用智能设计来解释生命的起源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