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将人生的目的视为未来目标的成就,那么就会出现几个问题。如果我们终将死去,那么问题就是总有一天我们不再有未来。意义还未实现,生命就结束了,因为死亡最终会夺走我们行动目的所依存的未来。
同理,即便我们永生不死,人生也不会因此就有目的。实际上,这将会让生命显得更加徒劳无功。为什么我们要做某件事的唯一答案只存在于永恒的未来。过着这样的人生,我们将永远都得不到答案。我们就像戴着一顶帽子的驴,帽子上面挂着一根胡萝卜,离双眼始终有两英寸 ,我们要永无止境地向这个永远无法企及的未来前进。
如果要让生命有意义,这个“为什么/因为”式连续问答就不能无穷尽地向未来延伸,我们必须于某一刻抵达终点。这个时候,进一步的“为什么”问题就不重要了,它甚至具有误导性或者毫无意义。这样,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触及生命的目的。
赛尔乔·莱昂内的西部片就反映了这样的见解。在这些电影的结尾,观众会有一种圆满的感觉,因为主角终于实现了目标。他们的目标并不是存在于永恒的未来,而是存在于未来,这个未来会在某一天变成现在,然后再变成过去。
但是,这又引出一个问题。在影片片尾出现演职人员名单,主角骑马奔向沙漠深处时,电影没有正面回答的问题是:这些枪手现在的人生目标又是什么?当一个人实现了一生所追求的目标时,他通常会开玩笑地说:“我现在可以开心地去死了。”但这会引出一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死?”毕竟,如果生命就是要实现某个目标,那么目标一旦实现,还有什么可做的呢?一旦人生的目标实现,这个目标就不再指导我们的行为,显然我们也就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这不仅是智力上的诡辩。对许多以目标为导向的人来说,一旦实现了抱负,的确会有这样的感觉。一开始的开心会给人短暂的充实感,但很快他们就会感觉到空虚,因为他们意识到自己所有的追求和目标都已实现,他们没有可以赋予生命意义的东西了。
当代澳大利亚道德哲学家彼得·辛格的著作《生命,如何作答》中就有一个非常好的例子。达拉斯牛仔队的教练汤姆·兰德里说:“就算你刚刚赢得了超级碗的冠军,你知道下一年还是有比赛要打。”如果“打赢比赛不是一切”,而是唯一要做的事,然而“这个唯一要做的事”什么也不是,那人生就是空虚、没有意义的一场噩梦。
这表明,如果生命的意义在于目标是否达成,那么实现目标可能会让你觉得空虚,因为没有其他东西能提供人生意义。许多人会重新设定目标来解决这个问题。“下一年还是有目标。”但这样只是避免了以这种方式面对人生时的根本问题。丹麦存在主义代表人物索伦·克尔恺郭尔说过,在一个不断将未来转化为过去的现在之中,人生“必须往前看”。时间的片刻是无法抓住的,但成就从本质上来说与成功的片刻紧密关联,这些片刻很快就会变成过去。
上述内容反映了克尔恺郭尔所谓的“存在的审美领域”和“存在的道德领域”的划分所抓住的人类处境中的一种压力。每个领域都反映了人类生命的一个重要方面,但这两个领域本身并不足以解释它。帕特里斯·勒孔特的电影《火车上的男人》对这个问题进行了简洁的说明。影片中两位主角彼此羡慕,看到他们在克尔恺郭尔的审美/道德划分标准上的生活太过于偏向某一方面,我们就能理解他们。退休教师马斯奎特过着平静的生活,这种生活与一些属于道德领域,具有“永恒”价值的事物相关:教育、学习、艺术以及诗歌。这种生活让我们成为时间中持续存在的生物,有记忆、有计划,还拥有对现在的感受,并使我们的这些本质得以表现出来。这反映出我们不仅活在当下,同时也活在持续且紧密连接的片刻时间之中。
不过,马斯奎特意识到,生命不只有道德这一个方面。他渴望经历他的新朋友——惯偷米恩有过的刺激经历。米恩生活在审美领域中,专注于当下。在这个语境中,“审美”这个词并不是与艺术以及美相关联的意思,这个词在希腊语中的含义是与感官经历相关。我们是可以进行审美的生物,因此我们在此时此地通过感官来体验这个世界。米恩认识到了这个事实,但在经历了一系列愚蠢的冒险后,他觉得疲惫又空虚,没有什么能让他有长期的满足感。他从马斯奎特的人生经历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正好缺少的东西。这支持了克尔恺郭尔的主张,即只活在当下的生命本质上难以令人满足,原因是当下终究会离开我们。现在是抓不住的,因为现在总是在手指之间消融,然后变成过去。
米恩和马斯奎特象征人类生命的双重性,以及人生中有时有冲突的需求。二者的对比显现出的不满足感突出了活着就得同时尊重生命的审美领域和道德领域。
克尔恺郭尔认为,道德领域和审美领域无法理性地协调。他嘲笑了黑格尔认为两个极端(正命题和反命题)可以通过理性的“辩证”得到解决,从而进入和谐的“综合”阶段的观点。克尔恺郭尔认为,只有通过信仰上的大转变,进入宗教领域,才能使人类存在的两个彼此冲突的方面相结合。在耶稣身上,克尔恺郭尔看到了调和的审美领域和道德领域:有限的人和无限的神共存于耶稣身上,这不是可以用理性解释的东西,而是某种只有超越理性,进入信仰的领域才能让人接受的东西。
为什么克尔恺郭尔对这个问题的分析比他的解决方法更吸引人,原因有很多。克尔恺郭尔的全部重点在于,他阐明了没有理性的理由说明为什么一个人要在信仰上做出这样大的转变:这么做的动机只能来自早前的承诺。确实,克尔恺郭尔认为,他的整个思辨计划是在解决他怎样才能真正成为基督徒的问题。所以除非我们已经皈依基督教,否则我们没有任何合理的理由去接受这种信仰,即便是从克尔恺郭尔的角度来说也不行。对于任何一开始没有预设的宗教信仰的探究,比如现在正在进行的这个探究,接受神创造人的矛盾给人带来的好处并不大。
即便如此,克尔恺郭尔对人类境况的分析还是可以说明目标导向型人生的问题所在。这种人生要面对的困难是人生的目的定在了完成特定的、必然与某个独立时刻相关联的目标上。这反映了人类生命的审美本质。我们与当下相关联,因此我们必须寄希望于生命意义中的某个部分反映出这一点。同时我们的存在也跨越了时间。当我们的人生目标极为狭隘地暂时与属于现在的时刻相关联时,我们便无法正确处理人类生命之中具有延续性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