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考上县中开始,马平和父母见面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高中三年的寒暑假,他都在勤工俭学,过年回家几天,也很少直接和父母打照面,母亲永远低头忙碌,不是在地里,就是在灶屋或猪羊圈,父亲则是把自己隐藏在劣质呛鼻的烟雾之中,整个面目都是灰黑色的,不清晰。
后来考上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开始的几年,他十分不顺,连续跳槽,跳到最后再也跳不动时,也就明白了两个道理: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上不会掉馅饼。
最后他落脚在一家连锁的房屋中介公司,安下心来,踏实做事。
心一安下来,工作也逐渐变得有意思了,因为业绩好口碑好,一年前当上了店长。他们这个门店,市口很好,房地产业红火的时候,他感觉人生也腾飞起来了。
马平的心态也彻底变了,有了新的追求,不久就谈对象了。对象是他的客户,当初是因为房屋买卖结识的,相处了两年,互相不嫌弃,就认定了彼此。
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马平也没有时间领着对象回去,只得请父母来一趟,看一眼,也就是在程序上走个过场而已。一对乡下老农民夫妇,也不可能替在城里工作的儿子的婚姻大事拿主意,请他们来一趟,也算是周全的了。
父母年纪大了,又长期待在偏远的农村,对现今的许多事情已经无法理解,所以马平先联系了在老家县城工作的弟弟马川,请马川负责送父母上火车,他在这边车站接他们。
那是一趟K字头的慢车,但是“K”明明是快的意思,从家乡的县城到马平所在的城市,这趟K车,要运行近三十个小时。
马平在列车到达前一小时就到了车站。他知道快车通常是准点的,而慢车有时候反而会早到。马平在出口处守候,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的样貌时不时会冒出来,但冒出来的样貌,却又是很模糊的。
过了一会儿,大屏上显示父母乘坐的那趟K字头的车已经到站,不一会儿黑压压的人流果然涌了出来,大多数人都是大包小包,挤来挤去。
离马平不远处有一个比马平年纪稍大一点、衣着长相都和他差不多的人,那人眼尖,远远地就在人流中看到了他要接的人,他踮着脚朝他们挥手,大声喊,爸,妈!
原来那个人也是来接父母的。
那对老夫妇一看也是农村出来的,身上横七竖八地背着好多包包袋袋,看到自己的儿子后,老两口露出疲惫而欣喜的笑容,马平不经意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居然也有几分欣慰。
可是马平却没有等到自己的父母。这趟车的乘客散得差不多了,始终没见父母的身影,他又看了一遍弟弟发给他的车次信息,确认无误,只得耐心再等,可是一直到下一趟车的乘客也开始涌出,父母仍然没有出现。
父母平时不用手机,这次因为要出远门,弟弟特意给父亲置办了一部手机,号码也告诉了马平。马平觉得父亲可能不习惯用,试着打过去,果然没人接。
马平给弟弟打电话,弟弟是跑运输的,估计开着大货车在高速上,没有接电话。马平茫然地站在出站口,面对一拨又一拨的人群,心中却是空空荡荡的,他正在犹豫着是回去,还是继续无望地等待,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在低声喊他。因为车站人多嘈杂,起先他并不以为是和他说话的,回头一看,是一对老年夫妇,同样背着大包小包,步履艰难地往前挪动,他们看到了马平,激动地喊他“儿子、儿子”。
马平一边说你们认错了,一边心里感觉奇怪,这是有多长时间没见了,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认错?
那对老夫妇老眼昏花,听马平说认错人了,又仔细盯着马平看了半天,那老头凑到马平面前,疑惑地说,不是?你不是我儿子?
马平说,真的不是,我也是来接爸妈的,没接到。
老头愣住了,两眼茫然,不知怎么办了,过了一会儿,才回头问那老太太,你看呢,你看出来没有?
那老太太更加麻木,胡乱地摇头,又点头,说,差不多,差不多。
老头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马平,马平一看才明白,也难怪老人认错人,照片上的他们的儿子,确实和他相貌差不多,穿着不知什么公司的制服,短发,戴眼镜,和他基本上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马平尴尬地笑了一下,说,是有点像,不过,像我们这样从小地方出来到大城市讨生活的,大多也就这个样子了。
老头说,我们好多年没有见到儿子了,所以特意带了他的照片,就是怕认错,结果还是认错了。
他告诉马平,他们是来看儿子的,儿子说好到车站来接他们,结果却没有看到。马平问老人有没有儿子的电话,他可以帮着打电话问问。
老人又摸索了半天,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交给马平,马平用自己的手机打过去,可能因为是陌生电话,打到第三次才接,马平说,请问是刘先生吗?
那边不客气地说,你不用说,我替你说,你是公安局的张警官对吧,通知我带上换洗衣服去局里对吧,然后……
马平打断说,你,喂,刘先生,你把自己的父母都弄丢了吧……
那边愣了一下。
马平又说,你不是去车站接父母的吗,你人呢?
那姓刘的说,我人在哪里你管得着吗?
马平说,你不接你父母了?
那人说,我接不接父母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是什么新套路,又来一种新的诈骗方式了吗?
马平说,你别误会,你爸你妈还在火车站等你接他们呢……
只听得手机那头“啊哈”了一声,那个人对身边的人说,爸,妈,他说你们还在火车站等我,哈哈哈哈——
笑声中通话就中断了。
马平也摸不着头脑了,本来他是因为联想到自己的父母下火车后两眼一抹黑,等不到儿子会如何焦急,才起了同情心,主动帮助这对有同样遭遇的老年农民,结果好像搞错了事实,闹了乌龙。可是他既然已经多管闲事了,现在似乎已经无法直接扔下他们自己走开,于是向四周看了看,看到了车站旁边的一家小旅馆。
马平把这对老农民夫妇领到那个小旅馆住下,见他们没有自付押金的意识,只得自己先垫上,然后吩咐服务员,等到他们的子女来了后,要将他垫付的押金退还给他。
那服务员奇怪地朝他看看,说,他们的子女?你是说,你不是他们的儿子?
马平说,不是不是,我不认得他们,刚才看他们在车站那里等人,一直没有等到,外面太冷了……
服务员的眼神立刻警觉起来,马平心想,若他送进来的不是两个老人,是妇女儿童,这服务员恐怕就要报警了。
看着那服务员满脸不相信的样子,马平一瞬间也有些后悔,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等到老夫妇进了房间安顿下来,马平走出小旅馆,打算再给他们的儿子发个短信,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正考虑着怎样措辞才不至于又让对方怀疑是骗子,这时有个电话打进来了,是店里的同事,说有个叫钱宇的客户,一大早就到店里等他,一定要见他。
马平一时没想起谁是钱宇,客户较多,对不上号也是正常的。他赶紧先从手机里找一下,可是电话通讯录和微信里都没有钱宇,他只得先回到店里,结果人也没碰上,那个钱宇没等得及,走了。
马平坐下来翻了电脑里的记录,有钱宇的名字,是两天前来店里登记的,委托出售一套公寓房,材料齐全,地址清晰,没什么疑义。
只是马平因为要准备接父母过来住下,需要时间整理住处,所以没有及时去看房,把信息挂上网,现在既然客户着急,马平打算抓紧去看一下,不过他心里也有些奇怪,通常接下一单生意,是必定要和客户加联系方式的,但自己手机里怎么会没有客户钱宇的信息呢?马平又努力想了想,想起来,那一天来了好几拨客户,其中有一个并不是客户本人来的,而是委托了一位李先生来的,李先生一进来就提供了公证过的书面委托书,说因为房主在国外,父母已亡故,需出售一套公寓房,分身乏术,先请朋友李先生代为委托中介办理。
李先生只是个中间人,不想卷入这个房屋买卖的关系中,他把户主的微信推给马平后,就离开了。后来马平又仔细看了一下李先生交给中介的材料,发现里边还有一把钥匙,既然户主父母已亡,估计房屋是空的,所以把钥匙也托给了中介。
现在马平取了这把钥匙,决定去钱宇的房子实地看一下。
从店里出来,马平还抱着一丝希望回了一趟家,但其实这丝希望完全是没有依据的,父母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生活情况,更不知道他在这座大城市的哪个角落。
到家一看,果然没有,于是他又给弟弟留了语音,说没有接到父母,请弟弟赶紧抽空去县城火车站了解一下情况,确认父母到底有没有上这趟车。
当然,即便确认父母是上了这趟车,因为长途火车沿途停靠的站点很多,父母会不会中间下错了站,也难说,如若那样可如何是好?
马平一边惦记着自己的父母,一边往客户钱宇父母家的小区去。
这个小区名叫未来城,但小区的状况却不像名字这样有朝气,是个老小区了。时光真快,眼睛一眨,未来已经是昨天的样子了。
这个未来城小区和其他无数的住宅小区相差无几,小区的公共区域是一个小花园,有健身器材,有长椅。那里有一堆老人在聊天,叽叽喳喳,声音挺大挺噪的。
马平四顾了一下,自打走进小区后,就没看到有年轻一点的人,估计这样的老小区,也只有一些老人在做最后的坚守了。
马平正要穿过中心花园往17幢去,忽然人群中有个老太站了起来,朝他这边招手。马平并不以为老太在向他招手,可是左右前后看看,并没有其他人在他身边,正在疑惑,那老太已经大声喊起来,喂,你是406的儿子吧,好长时间没见到你啦!
马平向前走了两步,让老太看清自己的模样,老太却没有再仔细看他,只是对着其他老人说,他家老子,天天在家里念叨,儿子要回来了,儿子要回来了……
马平赶紧向老太摆摆手,说,大妈,你认错人了,我不是406的儿子,我是……
那老太不高兴了,打断他说,你们家老头,已经老得不能出门了,你再不回来,就直接去墓地看他吧。
马平不想和老人纠缠,说了一句,随你怎么想吧。
那老太却不罢休,继续跟其他人说,他们父子有矛盾,吵翻了,但是吵归吵,总不能一直不回来吧。
老太这么一说,旁边的那些老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马平,好像他就是个连父亲都不认的不孝子。马平被他们盯得头皮发麻,赶紧说,你说我是406的儿子,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那个老太笑起来,旁边的老人也都笑了,有人说,你这个人真搞笑。
另一个老人看不下去,口气戗戗地说,就算有矛盾,也不要搞到父子不相认嘛。
马平简直无语,感觉简直是百口莫辩,干脆闭嘴,直接走开了,他还听到背后那些老人的对话:
喂,张阿婆,他真是406的儿子吗?
不一定,我试探他一下。
干吗要试探?
好多年不见了,很可能会认错人的。
马平听了,心里窝火,居然把自己当个试验品,但是转而一想,试验就试验吧,总不能假的试出个真的来。
摆脱了一群无聊的老人,马平很快找到了钱宇父母的那套房子——17幢406。
爬上四楼,马平掏出钥匙时,心里竟有点紧张,明明知道这是个空屋子,他却有一种要和人打招呼的感觉。因为心情的异常,手似乎也不太听使唤,钥匙塞了半天才对准了锁孔,塞进去的时候,就感觉不顺畅,弯里扭曲,好像不是原配。好不容易强行塞到位了,搞了半天,却怎么也打不开门,再看看对门邻居家的门,也紧闭着,不知那家有没有人,也不便敲门去打听,马平有点挠头了,只得掏出手机打电话问钱宇。
结果电话还没拨出去,就听到门响了,门从里边打开了。马平吓了一大跳,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站在门里,朝他望着,看到马平惊愕的表情,那妇女也有点惊异,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怎么啦,我的脸很吓人吗?
马平下意识朝后面退了一步,想不明白,明明是一处空关房,怎么会有人住着,心里一急就脱口说,你是谁?
那个妇女说,我是他家的保姆,照顾老人的,你是——不等后面的话问出来,她似乎已经知道马平是谁了,随即就对着里屋喊了起来,老头,老头,你快来,你儿子回来了。
马平赶紧说,不是不是,我不是他家的儿子,我是——
屋里的那个老头慢腾腾地挪出来了,他双目混浊,面无表情,呆呆地看着马平。
马平万分惊讶,户主钱宇明明说是父母亡故后家中房屋空关了,怎么会有人住在里边?稍加推理,马平想到可能是一户租户。这个钱宇也够马虎的,房屋出租了难道会忘记?或者不是经由他出租的,会不会有什么狗屁倒灶纠缠不清的家庭矛盾?搞房屋中介的,也常常会身不由己被裹挟到人家的家务事中去,很难缠的。
马平赶紧说,你们是租房的吧,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租房,我是这一家户主钱……
那妇女摆手说,老头不是租户,这是老头自己的房子。
马平犹豫了一下,再问保姆,你们家老先生是姓钱吗?
保姆“嘻”了一下,朝老头看看,说,老头,你自己说,你到底姓啥。
老头也“嘻”了一下,说,我姓赵——
保姆对马平笑道,你别听他的,他一天能姓几十个姓,一会儿说自己姓张,一会儿说自己姓王,他脑子糊涂了。
马平奇怪地说,那你到他家工作时,他姓什么没有人跟你介绍过吗?
保姆说,喔哟,你顶真得来,人老了,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啦,叫老头他就答应了……保姆说着说着,还警惕起来了,用劲盯了马平几眼,又一迭声说,你连老头姓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找到门上来的?你想要干啥?你是派出所的,还是居委会——不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钥匙……
看保姆这架势,马平都不敢直接说要卖房子了,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头,一个警惕性忒高的保姆,他本想提出看看老头的身份证、户口本之类的,话到嘴边,也不敢说出来。
马平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去核查人家的户口身份。他们明明是正大光明、正常合理地住在这套房子里的,而他却要卖掉这套房子,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地方岔了,会不会是钱宇搞错了自己父母房子的具体地址?也难怪他给的钥匙打不开门。马平得先联系上钱宇,把情况搞清楚再说。
那天见到李先生时,李先生在现场就推了钱宇的微信给马平,马平加了,钱宇也接受了,但是后来马平在自己的微信里却找不到一个叫“钱宇”的人了,估计是当时分心了,没有及时将微信名改成原名。再看一下,两天时间,他加了有八九十个新朋友,干他们这行的,这真算不得什么,一天加几十个人很正常。
马平看了一下这几个新朋友,其中有两个没用原名,是另取的微信名,一个叫“无影无踪”,另一个叫“人间信息”。马平认定钱宇是“人间信息”,他还依稀记得,那天看到这个名字时,正好接到弟弟马川发给他的父母乘坐的火车的信息,所以他记住了“人间信息”。
马平通过微信语音给钱宇留言,告诉他,他委托出售的房子里现在有人住着,请他尽快回复。
钱宇的回复还没到,马平却接到了火车站小旅馆服务员的电话,说是他安置在那里的那对老人的儿子找来了,希望当面感谢他一下,还有押金要退还。
马平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车站,在小旅馆里果然见到了那个刘先生,就是在电话里怀疑他是骗子并且嘲笑他的那个人。见到马平,那姓刘的满脸通红,不等马平说什么,就一迭声地说,哎呀呀,搞死了搞死了,尴尬尴尬,难为情难为情,连自己父母亲都接错了。
马平本想责备他几句,见他自己已经抢在前面认错了,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他只是有点疑虑,说,之前你在电话里说,你已经接到了你爸你妈,那你接的是谁呢?
这姓刘的儿子满脸羞愧,说,别说了别说了,我接了别人家的爸妈,把他们接回家,安顿好,吃了饭,还聊了半天家常,聊到后来才发现他们是封县人,口音和我们开县差不多……
马平听到“封县”两个字,心忽然就怦怦地乱跳起来,赶紧问他们坐的是哪一趟车,是不是K7635,那刘家的儿子也吃不准,跟着念叨了一遍,K76,76几?没有记住。
那老父亲在身上摸了一会儿,摸出车票,递给他的儿子老刘,老刘看了一眼,又递给马平,马平一看,正是这趟车,自己的父母也在这趟车上,当即就“啊呀”了一声,脑子里有两根线一搭,突然就照亮了,赶紧说,老刘,你接到的老人呢,他们在哪里?
结果刘先生的想法和他差不多,当发现接错了人之后,就将老人安顿到离家不远的一家小旅馆,等到马平和老刘赶到,马平跑到老人跟前刚要开口喊爸喊妈,却愣住了。
老刘在旁边替他着急,说,是吗,是他们吗?
马平一时竟然不敢确定,要说像吧,确实挺像,穿着、身形、样貌、口音都是对得上的,尤其是那一口标志性的封县口音,但是再像,却不是他的父母。
老刘好像比马平更担心,不知是不是怕粘了个湿手面团甩不掉,特别希望马平能够认领。他催促马平说,你再仔细看看,你再仔细看看。
旅店经理和服务员也在场,他们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一个说,咦,自己的父母还要仔细辨认才认得出吗?另一个说,是亲生的吗?
有个住店的客人也过来看,插嘴说,这不算过分啦,我家老大才奇葩,我回老家,他带我去给老爹上坟,居然找错了坟,磕错了头,嘁。
两个农村来的老人分明被他们搞蒙了,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像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从一大早下了火车,被儿子接上拉到家,安顿下来,结果又说不是儿子,送了出来,到旅馆住下,现在又出来一个儿子。但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儿子,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能被动地等着大家的判定。
那老刘性急地问老头,老伯,你是姓马吗?
老头听了,茫然地点点头,那老太却在一边说,谁姓马?谁姓马?
老头一听,也跟着说,不姓马不姓马。
老刘对马平说,要不,你看看他们的身份证?
几个人都扑哧一声笑起来,有人说,哈哈,认父母还要查身份证。
马平其实已经知道这不是他的爸妈,但不知为什么,内心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抵挡着,不肯直接承认,也许是因为,如果他们不是自己的父母,那自己的父母在哪里呢,他真把爸妈丢了吗?
架不住老刘着急,他先是错认父母,现在又急着要将老人强加给马平,所以一直催促着,最后老人终于把身份证拿了出来。
老刘抢着一看,立刻就皱起眉头,马平心里明知这人不是父亲,却还是将身份证拿过去看了一眼,果然不姓马。
旁边老刘盯着老头的脸看了又看,狐疑地说,老伯,这个是你吗?
老头麻木地点点头,似乎还是那老太清醒一点,说,这个不是他,你看这个照片,一点也不像。
原来老头的身份证早就弄丢了,不过在乡下过日子,也用不着身份证,也没有人替他们去补办。这次要出门了,就向村上的邻居借了一张,一路也没有人发现。
马平奇怪地说,现在都是实名制,你拿了别人的身份证怎么上的火车?
那老头仍然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也不知他能不能听懂。老太说,走旁边那个口子,有人查票的,那个检票员看也不看就让进了。
马平回头对老刘说,老刘,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了,他们不是我父母,你怎么不相信?
那老刘仍然不甘心,说,既然身份证不是他的,那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姓马呢?
马平忍住笑,一本正经跟老刘解释说,刘大哥,你想想,我自己的父母,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老刘说,那不一定,我早上在火车站,就没有认出来自己的爸妈,和我擦肩而过,我也没认出来,反倒是认领了别人的父母。不等马平再反驳,老刘又说,你别保证一定能认得出来,我问你,你有多长时间没见到你爸你妈了?再问一个问题,你身上有你爸你妈近期的照片吗?
马平竟被他的问话噎住了。刚才到车站小旅馆看到老刘认领了自己的父母,马平断定,被老刘误领回去的就是他的父母,可是到了这里一看,根本就不是。老刘却还一个劲地撺掇他认下,搞得马平也有点不确定了,他小心地试探了一下,说,老伯,大妈,你们,认得我吗?
那老头一脸茫然,反问说,你不是我儿子吗?
那老太也说,怎么又不是呢?到底哪个是呢?
老刘见此状,也明白无法让马平认下这对老人了,他还是有点责任感的,既然是自己认错了,带回了家,还得善始善终帮一下他们,于是问道,老伯,你们身上还有其他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老头和老太互相看看,开始翻他们带着的大包小包。马平不想再纠缠在这些与他无关的事上,于是谎称单位有急事找他,赶紧告辞走了,听到老刘在背后说,喂,兄弟,你就这么走啦,不找你的爸妈啦?
马平回到店里,还真有一档急事等着,同事说那个叫钱宇的客户又来过了,急着找他呢。马平嘀咕了一句,不是说人在国外嘛,这么快就回来啦?他心里奇怪,明明自己给他发过信,为什么不先回复,却又直接跑到店里来找人?
同事告诉他,那个户主急着卖房,来追问为什么委托了还不挂到网上。马平说,他不找我,我还得问他呢——
那房子明明有人住着,那人很可能就是他的父亲,难道为了将父亲扫地出门,都不惜自称父母双亡?
马平又给“人间信息”发了一次信,“人间信息”回复了一个惊愕的大汗淋漓的表情,说自己这会儿在马平他们店附近的某茶室,本打算等一会儿再到店里守他。他问马平能不能过去见一面。
马平赶紧去了那家茶室,果然有个中年人在那里等他。两人相视一笑,是陌生人之间的正常表达,但比陌生人又多了一点什么。
马平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微信联系内容,又扬了扬手机说,是你吗?
钱宇笑道,马经理,当然是我,我人都在你面前了,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马平说,你父亲的房子那儿,你多长时间没去了?
钱宇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马平愣了一会儿,又问,那个房子是空房子吗?
钱宇笑了起来,说,怎么会是空房子呢,我父亲住在里边,因为已经联系了养老院,房子也不需要了,现在养老院的费用高得离谱,所以急着卖房子嘛,所以要催你嘛——对了,你给我发了两次信息,我都看不懂,什么意思,你好像对我有意见?
马平顿时感觉脑袋里轰的一声,赶紧说,你,你不是钱宇钱先生?
这下轮到钱宇愣住了,他脸色很奇怪,过了半天才说,我怎么不是钱宇,我不是钱宇,我怎么会在这里和你见面呢?
马平又着急地扬着手机说,那,那你不是“人间信息”——你的微信名不是“人间信息”?
钱宇更觉奇怪了,说,我不是“人间信息”,你是怎么跟我联系的呢?
马平蒙了,过了半天又说,那,那你,你有多长时间没回你父亲那里了?
钱宇说,我父亲已经失智了,他不认得我了,我回去不回去,他都不知道的。
马平终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有些羞愧地说,不好意思,差一点错怪你了,我以为你连自己父亲的生死都不知道,老人家明明还住在那个家里……
钱宇说,你怎么会这样想啊,不至于吧,谁会连自己父亲的死活都搞不清楚呀。
马平后来理顺了事情。原来那个由李先生来店里办委托的人在国外的客户,不是钱宇,不是“人间信息”,他应该是“无影无踪”,他回去得赶紧把“无影无踪”的真实姓名和其他信息找出来标注上,以免再出差错。
当天晚上很晚的时候,马平接到了两通电话,第一个是老刘的电话,说已经替那两个认错了的老人买了回封县的车票,把他们送上车了,尽管如此,老刘仍然没有解除对马平的怀疑,最后说了一句,兄弟,你确定,他们真不是你爸妈啊?
第二个电话是弟弟马川打来的,口气很紧张,直接劈头盖脸说,哥,你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马平说,这么晚你才打来?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我给你发的信息你看到没有?
弟弟说,我就是看到了你的信息才慌了。哥,咱爹,年前过世了呀,你当时说手头有大项目回不来,我们就没等你,火化安葬了,还给你发了张墓地的照片。怎么了哥,你没有收到我的信息吗?
原刊责编 莫南
【作者简介】 范小青,祖籍江苏南通,从小在苏州长大。1978年初考入苏州大学中文系,1982年初毕业留校任文艺理论教师,1985年调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全国政协委员。1980年起发表文学作品,以小说创作为主,著有长篇小说《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等十八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篇,另有散文随笔、电视剧本等,总创作字数一千多万字。有多种小说被译成英、法、日、韩等国文字。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获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曾获第三届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成就奖,本刊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期刊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