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插秧季
◎陶丽群

八月,南屏进入插秧季。

南屏这一片地方,由大小八个屯子组成,分别是凤马屯、墙红屯、凤凰屯、上甘屯、中甘屯、下甘屯、百斗屯、百都屯。这一带的人们,相互之间的辨称是这样的:阉猪兼配种的张三炮是南屏墙红的,补锅兼造炉的刘家辉是南屏凤凰的,接生婆兼赐乳名的王彩莲是南屏上甘的,看风水兼算命的李半仙是南屏百斗的……这是在南屏地界内的称呼。出了南屏后,就统称为南屏了,不再区分具体村屯。这里头有极为隐秘而微妙的情绪。这八个屯子,像南屏的八个孩子,散落在一片山水分明的土地上,相貌各异,贫富之差也令人难以置信。因为这八个孩子,除了凤马屯、墙红屯、凤凰屯外,其余全部被一条叫右江的河流隔在北岸。北岸地势以土山为主,农作物多为玉米、香蕉、甘蔗和少量经济林,都是耐旱作物。由于地势不平坦,加上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水利灌溉基础设施不完善,北岸的五个孩子虽然脚下横着一条水量可观的江流,但岸上土地里的农作物多半都靠天灌溉。北岸五个村屯的水稻田极少,落到人头上每人就那么两三分水田,而且一年只能种一季晚稻,也就是八月到十二月这一季,因为这个季节雨水丰沛,利于灌溉。而早稻,也就是二月到七月这一季水稻,插秧和秧苗拔节成长时节尚处于雨水极少的三四月份,北岸的村屯是无法种植早稻的。水稻田量少加上自然条件限制,使北岸村屯的生活条件很艰苦。而与之一江之隔的南岸(也就是凤马屯、凤凰屯、墙红屯)则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一个成本并不高的小抽水站就可以把江里的水毫不费劲儿地抽上岸,灌溉岸上铺展连天的稻田。当然,这一片辽阔平整的水稻田并不单属于南屏南岸的三个屯子,还属于别的像南屏这样的大村庄。那些大村庄也和南屏一样,下辖四五六七个自然屯。由于南岸灌溉措施便利,这一岸的村庄,一年便可种植早晚两季水稻,比北岸多收获一季粮食,便多一份家庭收入。更为要命的是,南岸人均水稻田达到一亩五分,而北岸人连人家零头都赶不上。这些难以更改和逾越的客观条件经年累月影响两岸人的生活,两岸人的生活差距可想而知。

因此,一群不相识又因为售卖农产品而在农贸市场碰面的乡村人相互介绍时,南屏北岸那几个屯的人一律统称自己是南屏人,口气里带着荣耀,又多少缺乏点只有自己才心知肚明的底气。南屏人对于插秧季的称呼也很奇妙,早稻那一季不叫插秧季,笼统称为早稻。明摆着嘛,南屏八个屯子,只有南岸三个屯子插秧,怎么能叫插秧季呢?到了八月份这一季,那才叫插秧季,整个南屏南北两岸的田野人影憧憧,能动弹的都下田了,赶在农历七月十四中元节到来前把秧插完。因为那是一个新节令,节令和气候息息相关,而气候是农作物生长的关键节点。我们人类在炎热的八月份里,感受到的可能只是日复一日相同的炎热和骤然来去的大风大雨,但以土壤和温度作为生长首要条件的农作物不一样,它们对季候的变化比人类要敏感得多,早晚的温差和日照的长短,最细微的变化也能感知得一清二楚,并且按照这些时令变化进行每一阶段的生长。八月按农历来算,还处于夏季之末,而夏季在农作物生长的规律里,尚属于耕种时期,因此在这个月份插秧是完全可以的。但八月份通常与农历七月十四相碰在一起,按照南屏这一带的习俗,农历七月十四这个节令一到,其实已经属于初秋了,而秋季已经进入收获季节,这个节令之后才插下的秧,等于无根之苗,却要叫它马上扬花抽穗,结的穗也只是一把秕谷。因此八月份的插秧季,实际上并不是整个八月,也许只有半个月,甚至十来天,这要看当年的农历七月十四是在阳历八月中旬还是下旬。

对于南屏北岸来说,农历七月十四这个节令不管在八月中旬还是下旬,对付人均三四分的水田完全没有任何耽误的可能。按照一家六口人算,人均三分稻田也就一亩八分水田,而每人一天能插五分水田的秧苗,手脚慢的主妇算四分吧(老人小孩不下田参与插秧,老人需要料理家务和管理旱地的农活儿,小孩负责放牛放鸭,男人也不参与插秧,男人的任务是把需要插秧的田块犁好,耙平,这是一项繁重且艰辛的苦力活儿),插完一亩八分水田也就四五天,完全不会耽误到七月十四这个节令。在插秧季,北岸人忙碌,但并不紧张。南岸就不一样了,家里也六口人,那就是九亩水稻田,也靠一个主妇去插秧,每天五分田,那就得快二十天,七月十四节令假如在八月中旬,那是完全忙不完的。能不能提早一点插秧?那也不行。晚稻这一季,从翻田到播种,必须按照约定俗成的时间节点走,早一天晚一天都会影响秧苗的抽叶数量和稻穗的产量。所以七八月份才叫“双抢”,抢着节令收割二月份栽下的早稻,收割完毕又抢着节令翻田、播种、栽下晚稻的秧苗。不是活儿推人走,而是节令逼人干活儿。在早稻季,北岸人不用忙这一季的水田,那几分稻田基本是闲置的,叫晒田。但开春关乎一年之计,山上的作物得忙活,烧山、犁地、平土、开垄,耕种上大豆、芋头、玉米、花生、甘蔗。北岸村屯人均旱地比水田要多得多,每人能有一亩多旱地,因此他们即便不忙早稻,但农活儿量和繁忙程度并不比南岸人轻松。春季,右江南北两岸各忙各的,井水不犯河水。插秧季就不一样了。北岸人山上的农作物并不需要抢什么节令,平时勤于除草,偶尔施肥,其他时间任其风里来雨里去地生长即可。对于靠天灌溉的旱地作物,人为力量的作用并不大,急也没办法,使不上劲儿。北岸人在插秧季,其实也并不特别繁忙,轻轻松松就可以把一年中唯一的一季水稻忙完了。而南岸人在插秧季,节令的紧迫和大面积的水稻田则使得他们变成热锅上的蚂蚁。

环境总是能迫使人做出与之相适应的转变,插秧客就这样应运而生了。北岸那些村屯的主妇,早早栽完家里的稻田,就开始结伴渡江,来到南岸受雇于需要人手帮忙插秧的人家。这些主妇通常一走就是十天半月,北岸的家人知道她们在南岸,从北岸这边隔江一望,白亮而炙热的辽阔稻田里,人影像蚂蚁一样到处散落,不知道家里那一位主妇在哪一片稻田里。

我家住在右江北岸的百都屯,这是南屏村最小的屯子,只有三十二户人家,主要的经济来源是旱地种植的甘蔗,稻田产的大米基本上不能卖,那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猪、鸡、鸭、狗只能以玉米饲养。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读师范,暑假回家和我妈忙完家里稻田的农活儿后,我们便结伴渡江到南岸当插秧客。我妈和我是分开结伴的,谁都不喜欢和母女或同胞姐妹结伴,因为一家人难免相互照顾,同另外几位同伴容易产生矛盾。插秧客一般三四个女人一伙,这几个女人平时关系比较好,了解彼此的脾性、干活儿的麻利程度、品性里私心的大小等,不然难以共事。大家都是凭苦力流汗挣钱,自然不愿搭上偷奸耍滑爱占便宜的伴儿,一亩水稻三个人,平摊下来也得每人插个三分多的田,但爱占便宜、吝惜力气的,插起秧来就会磨洋工。她也在那里弯腰弓背,但速度是上不来的,点数般点插秧苗,你又不好说什么。你一说,她觍着笑脸说,没办法,就这速度。因此,每年一度的插秧季,北岸的女人们相互选伴的严谨程度,仅次于给自己选丈夫。

读师范第一年暑假的插秧季,慧嫂、芳姐、水清婶、我搭伙渡江到南岸当插秧客。那是我第一次当插秧客。

清晨,才四点钟,我妈把我叫醒。她已煮好早饭,把该带的东西帮我整理好放在布袋里。我扒开窗帘,窗外夜色沉沉。我迷迷糊糊地说天还早。我妈说不早了,起来把饭吃好就该出发了。洗漱后,浓重的睡意依旧萦绕在额头,直到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粥,睡意才算彻底消散。我妈把布袋递给我,说她们那一伙插秧客明天才过江。我检查了一遍布袋,一套换洗衣物和内衣裤,包在一个塑料袋里;一大团红褐色的插秧线,缠得整整齐齐的;一瓶风油精,防蚂蟥叮咬;一包大概一斤重的红砂糖(一般插秧客都会带,后面再解释用途)。另外,我还携带了两只比锅盖大的竹叶斗笠,一只戴头上,一只绑在腰间,用于遮挡弯腰插秧时直射在后背上的毒辣阳光。我出家门时,还没到五点,模糊的天际隐隐泛出一线朦胧的灰白光。村巷里已经有人走动了,边走边小声说话,都是女人,三三两两朝共同的方向——河边的渡口走去。我们百都屯比较靠近右江,像上甘、中甘、下甘等屯子,还要再往山里走,插秧客们就得比我们起得还要早,以便从山里赶过来。我到达江边渡口时,那里已经站满了女人,叽叽喳喳讨论今年插秧季的工钱。大家的脸上笼着一层半明不暗的晨曦,看不清彼此。女人们三五成群围圈而站,江面上传来渡轮隐隐的马达声。此时渡船已经在南北两岸往返两趟了。

我找到慧嫂她们,四个人围成圈站在一起。慧嫂四十多岁,有一副干活儿的好身板,很壮实。芳姐年底就要出嫁了,婆家在南岸的郎江村,据说她当插秧客时,拔苗和插秧的麻利劲儿被雇主家的主妇看上了,插秧季过后,雇主家便聘请媒人过北岸提亲。这桩婚事成为我们百都屯的美谈。当然,南屏北岸的姑娘嫁到南岸的并不是没有,但以这种方式嫁过去,显然要比那些自由婚恋的姑娘们有面子。芳姐的装备最多,背一个鼓囊囊的大包,牛仔包那种。水清婶嫁到百都屯未满一年,是从百都屯后的百斗屯嫁过来的,还算是个新媳妇。她的包很好看,是当时流行的一种手提布包,形状像一只梨,手提处是两只硕大的、水盈盈的塑料圆圈。当时这种款式的手提布包非常流行,不管城乡,女人们几乎人手一个。慧嫂打趣水清婶,说她像是去赶集。水清婶低头一笑,说实在找不到别的包,她婆婆屋里倒有一个,不好开口问,这包还是她结婚时买的。慧嫂又检查了一遍我的包,看见那瓶风油精,便埋怨我妈死脑筋,该给我备一把小剪刀才对。几个人在黑暗中笑起来。她们都带了小剪刀。

渡船靠近码头停稳,放下接驳的铁板后,拥挤在码头上的女人们依次上船。此时天光微明,江面上的风饱含水汽,很凉爽。朦胧的晨曦中,看见江水的微明,以及南岸那条从江边弯曲攀缘向上的泥巴路。此时这片江面只有我们这一艘船,马达声突兀地跌宕在水面上。远处的江水一片微茫,船渐渐靠近南岸。右江其实不宽,五六百米吧,冬季枯水时节,河床下陷,水性好的人能从此岸游到彼岸。船上的插秧客们为今年的插秧工钱争论不休,有人说一天三十,马上有人大声反驳:“你未来婆家才给得起你三十。”一船女人哄然大笑。渡船慢慢靠近南岸,女人们说话声音变小了,快要到达南岸渡口时,已经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站在甲板上沉默着,望着越来越近的南岸渡口。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笼罩在一船女人的身上。

渡船一靠码头,女人们便默默排好队,鱼贯而下至接驳板,又鱼贯而上那条弯曲陡峭的黄泥巴路。我们北岸从江边渡口到岸上的那条路好歹还铺了碎石,而南岸这边渡口,从江边到达岸上,落差三四百米,却只有一条几乎呈垂直状的泥巴路。晴天还好,碰上雨季,北岸渡船过南岸去赶集(县城在南岸这边)的人们便叫苦连天。那条路从岸上一路向下泻着雨水,陡峭的泥土路面变得极湿滑,假如没有攀爬经验,选不准落脚地方,在半坡上一不小心,十有八九一跟头摔下来,人差不多就直接落进江里了。北岸人赶集,往往还在自行车后架上驮着拿去售卖的玉米或家禽,一个人是无法将驮着重物的自行车推上陡峭的泥路的,必须靠同渡的几个人在后面帮忙推自行车。不管冬夏,大家都得喘一通粗气,流一通臭汗才能将自行车和货物推到岸上。一般在渡船上碰到载有货物的自行车,同渡的人都不会坐视不管。对北岸人来说,他人今日之难就是自己明日之难。在艰苦的环境下,南屏北岸人深谙助人乃助己之道。

而我对于这条下雨天能要人命的陡峭土路早已了如指掌。不只是我,南屏北岸所有的孩子都对它了如指掌。南屏北岸的孩子,一到三年级在北岸读,四年级后要每天渡江到南岸的南屏小学就读,每年夏季多雨时节,几乎都是拿小命在跟这条刀削般的土路搏命。早早地,渡船把孩子们从北岸渡到南岸,孩子们在风雨和泥泞里小心翼翼往上攀爬。渡轮在江里已经又赶了个来回,孩子们还像一只只葫芦悬挂在半崖上。不小心脚下一滑,连人带书包像瓶子一样一路滚到江边,人已经不成人样,浑身上下沾满泥水,唯独那只黄绿色军用书包能完好无损——每遇雨天,南屏北岸的孩子为了保护书包,上学前会拿塑料布层层叠叠将书包包死,只露出挂在身上的背带。孩子们早早出门,一身泥水赶到学校,早读课早就过去了,有时已经上了第一节课。老师看着浑身披泥挂水的孩子,也不好说什么。于是下雨天时,南屏小学的每个班级,总有那么几个浑身泥水、狼狈不堪的孩子端坐其间。到了五年级后,即使下再大的雨,路面再湿滑,摔倒的事也极少发生了,除非是闭着双眼走。每个孩子在这段陡峭的泥路上摸爬滚打一两年后,基本上能控制身体的平衡了,知道在湿滑的路面将脚落在哪里最可靠稳妥,依旧是在风雨中慢慢往上走,但已经走得得心应手了。

我们排成长长的队伍爬上这段陡峭的黄泥路。这时天破晓了,淡橘色的光线在灰白天际间绽放,天空越来越明亮,辽阔而沉寂,没有一丝云彩。肯定又是一个火烧火燎的大晴天。

我们爬到岸上,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平展且已蓄好水的水田呈现在眼前。不远处,一条公路将这片稻田一分为二,那是通往县城的公路。

渡轮先渡过来的那帮插秧客早已走远,顺着横七竖八的沿田路走向这片田野中的各个村庄。一般雇主会在村头等着插秧客,雇主依据自家水田面积大小来裁定要请几位插秧客,请几天。双方相互看上谈好价格,雇主便将插秧客领走了。

慧嫂和我们商量去哪个村庄比较好,我们表示听她的。她站在路边,在晨曦中打量远处的村庄,然后说:“还是我们南屏吧,本村人好说话。”南岸的南屏,只有三个屯,凤马、墙红、凤凰。我们选了凤凰屯,这个屯大,机会多。南屏小学就在凤凰屯里。对这个屯,我并不陌生,村口有一口非常大的池塘,池中种满荷花,池塘边上有三棵巨大的小叶榕。夏季中午,那口池塘里卧满泡水的水牛。

很快,上岸的这船插秧客便四散了,结伴朝晨曦中的各个村庄走去。离六点还早,此时,眼前这片辽阔的水田在微茫的天色里还一片静谧,绝大部分水田已犁过耙平并蓄满水,只待插秧了。远处的村庄轮廓依旧一片朦胧。回头往北岸张望,我们的村庄也一片静谧。北岸的渡口,人影憧憧。

这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日夜兼程,披星戴月。

凤凰屯的池塘还在,只是荷花稀疏很多,三棵小叶榕壮硕如初。我们刚靠近池塘,就有一位抱婴儿站在岔路口的胖妇人迎上来,问是不是插秧客。慧嫂和我们连忙点头称是。妇人将我们四人扫了一眼,问是哪个屯的。

慧嫂笑了,说:“百都的。”

她的目光很快落到水清婶身上。

“妹子是有身孕了?”她问。

我吃了一惊,和芳姐迅速对望一眼。我的目光落在水清婶肚子上,她穿一件淡蓝色短袖衬衫,人不胖,短袖衫里的腰身并没看出她怀了身孕。水清婶倒也大方,点点头,说:“快四个月了,早孕过去了,放心吧,姐。”

抱婴儿的妇人犹豫了一下,慧嫂连忙说:“没事的妹子,农村女人不都这样过来吗?我怀我那两个崽时在地里忙活到破羊水,农村女人哪那么娇贵。我们几个会相互照应的,不耽误活儿。”

妇人爽快地点了一下头,说:“那行吧。一天二十五,今年大家都这个价,再高也没有了。姐妹们觉得合适这就跟我下田!”

慧嫂扭头看了我们,我们都没吭声,她便替我们几个答应了。

我们没进村,妇人领我们顺着村庄的外围往前走,她说秧苗田在村庄背后。

妇人叫金达嫂,大孩子叫金达,是个五岁女崽,怀里抱的男崽才三个月。

“我家六分水田,两个大姑姐出嫁了,田还没转出去,我婆婆前年去世,田也还没转出去,加上我公公、崽的爸、金达三人的,九亩水稻田。我嫁过来快七年了,还没分给我。”金达嫂边走边说。

“你还在意你那份,这几份都够你忙了!”慧嫂说。

“那不一样的,大姑姐和婆婆的迟早得拿出去,自己有才踏实。农村人没有自己的田,总像是在吃别人的。”金达嫂说。

转过大半个村子,来到凤凰屯背后,那也是一片阔大稻田,长满绿油油的秧苗。每个有稻田的村庄,都有一片约定俗成的育秧稻田,这片稻田的特点是水利基础设施相对完善,引水灌溉便利,这是首要条件。其次是土质相对柔软肥沃,利于秧苗成长,同时也还要靠近村庄,利于就近培育护理。凤凰屯后面这片育秧稻田,此时的情景和我们刚才在河岸边看见的那片稻田就不一样了。还没到六点,在绿泱泱的稻田间,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人影,全都是女人,有的凌晨四点已经来拔秧苗了,天色亮透时,当天计划插秧的田块所需要的秧苗已经拔完。赶这个时间,是因为在清凉的清晨插秧相对轻松舒适,炙热的中午就可以在田间地头休息一会儿。作为帮工,雇主和插秧客其实心里都有把算盘,基本上按照每人每天插五分田的工作量计算。我们四个人,一天起码也得插完两亩水稻。倘若清晨六点就拔完秧苗开始插秧,到中午十二点四个人完成一亩水田的插秧量应该是没问题的,中午我们就可以休息上一个半个小时,等待最炽热的午后过去再继续余下的工作。假如秧苗拔到早上八九点钟,中午就算天上下火,你也得弯腰待在发烫的水田里插秧,赶时间来完成约定俗成的工作量。这二十几块钱可不是那么容易挣到手的。

我们站在金达嫂的秧苗田头时,天色已经亮透。

“正好六点!”慧嫂说,她携带了一块只有表盘没有表链的男式手表。

不用说,今天我们拔秧苗的时间已经太晚了!

金达嫂走后,我们开始下田。此时东方金光万道,太阳缓缓升上来了。放眼望去,辽阔的秧苗田人影憧憧,有的已经结束拔秧苗了,挑着水淋淋的秧苗担子从我们田头经过。邻近的秧苗田里,有三位妇人坐在秧苗垄里拔秧苗,都不说话。离她们不远的正前方秧苗间,插着一根粗木棍,木棍上绑一只四节电池的手电筒,一看就知道是凌晨摸黑来拔秧苗的。除此之外,她们每人身边还有一根小木棍,插在水田里,木棍上吊一把干艾草,袅袅冒着细白的烟,用来防蚊子。黑夜里秧苗间的蚊子特别多,一动秧苗,藏匿其间的蚊子便嗡嗡飞出,闻着人温暖的血肉气息扑来一阵叮咬。水边的蚊子尤其可怕,个头大、脚长、凶狠,咬人极痒,一咬一个大包……

我们挽起裤脚,开始下田。芳姐还要绑腿。她从旧牛仔包里翻出一副已经被田水沤得发黄的三角形麻料裹腿布缠在小腿上,从脚踝一直缠到膝盖下,打结。这种裹腿布有两种用途,一是防蚂蟥叮咬,二是防小腿被水田泥垢沤黄。对于芳姐这样的姑娘家来说,其用途主要是后一种。在人均稻田面积大的右江南岸,姑娘们确实需要这样一副绑腿,十天半月蹚在水田里,待秧插完,从脚到膝盖下(田水淹到的地方)都会沾上一层黄褐色的泥水垢,类似于常泡茶的茶杯沤出来的茶垢。这种泥水垢,肥皂和洗衣粉洗不掉,想将其除掉,得将双腿泡在温热乃至烫人的、加了盐巴的热水里,泡至水凉后,拿镰刀背或瓦片像刮猪毛一样使劲儿揉刮才能将其刮下。但并非一次就能刮干净,你得连续重复四五遍才能勉强将其褪尽。刮泥巴垢很疼,往往刮两次后就受不了了,小腿肚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再刮皮肤就要受伤了。因此人们多半任其自然消退,往往要一两个月之久。大部分女人都不绑腿,嫌麻烦,当然,姑娘家除外。

我们看见芳姐绑腿,都笑起来。慧嫂说:“应该的,有对象的姑娘家嘛。”慧嫂又问:“怎么不去婆家帮忙插秧?”

“还没嫁过去,人就不能过去,免得人家觉得我们上赶!”芳姐说。

“道理还真多!不过也没错,没必要去,以后嫁过去了,活儿要干到你蹬腿闭眼,农村女人就这命了。”慧嫂说。除了芳姐,我们三人都裸露着小腿肚蹚在水田里。慧嫂和水清婶的上衣最下面那颗扣眼里穿着一根细长毛线,毛线一端绑一把可以折叠的白色小剪刀。我摸了摸裤袋里的那小瓶风油精。

我们开始拔秧苗。金达嫂家有五垄长长的秧苗,长势不错,很茁壮,看得出她是下功夫护理的。

“金达嫂家的秧苗田农家肥下得足,土质松软,容易拔苗!肥料下不足,土质就结板发硬,拔秧苗费劲儿,秧苗还容易断根!”慧嫂说。她和水清婶共拔一垄,我和芳姐另一垄。我们没有凳子坐,全部站着弯腰。凳子、手电筒、熏蚊子的艾草等这些辅助工具一般是雇主家提供的。今天我们从路上直接到田里,金达嫂没来得及给我们准备这些东西。秧田里的水没到我们的小腿肚上。秧苗田必须蓄有足够的田水,才能便于舂洗秧苗根。拔秧苗时,两只手贴着水下秧苗根部,一小撮一小撮拔,不能一次抓太多秧苗,拔起来费劲儿,容易断根。待两只手把满了秧苗,便把两把秧苗合成一把,左手掐住秧苗半腰,不断在水里做舂米的动作,右手伸入秧苗根部不断揉搓,把拔秧苗时带上来的泥土搓干净。一般一把标准的秧苗,得重复以上动作两次,再把舂干净的两把秧苗合成一大把秧苗,用稻草拦腰一绑,将其立在水田里。一时间,我们的秧苗田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舂苗声。

太阳升起来了,漫天橘红色的光彩,天空非常明净,没有云彩,必定是个毒辣的大晴天。田野上劳作的人们渐渐多起来,女人们都蹲坐在秧苗田里做同样的动作。这片秧苗田非常辽阔,远处秧苗田里女人们的身影,变成一个个黑点嵌在无边无际的绿秧里。

我们四人都没说话,埋头迅速拔秧、舂秧、绑秧。大家心里都知道今天会是非常累的一天。我们拔秧时间晚了,两亩水田,需要大概两百二十把秧苗,拔这些秧苗需要大概三个小时时间。这么算,我们四人得忙到九点左右才能离开育秧田前往插秧的水稻田,且还不知那片水稻田远近。南岸的村屯大,人口多,他们的稻田远的地方非常远,有时得挑着秧苗走将近一个小时的田埂路。

我们每人必须得拔五十把以上的秧苗。很快,我和水清婶就落于慧嫂和芳姐之后,距她们一步之遥。不过她们会稍微照顾我们,拔秧苗时把面积扩大,往我们这边挪,我们便很快又能和她们保持差不多的距离了。插秧客一般会互相帮衬,前提是你确实不是偷奸耍滑磨洋工吝惜力气。

芳姐真是干活儿好手,看她干活儿简直就是种享受。她的动作麻利迅速,给人一种很轻松甚至轻盈的感觉。她不像是在做艰苦繁重的农活儿,而像是在做一件自己极为喜欢做的事情。

慧嫂忍不住赞叹起来:“芳,你婆家祖坟埋得好,能娶到这么能干的媳妇,只怕他们家那几亩田都不够你敞开手脚侍弄的。”

芳姐便直起腰身,往身后看整整齐齐立在水田里的秧苗把。我们已经拔了一个多小时了。

“那还不是熬出来的。”她说,扬起胳膊蹭了一下额头。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阳光白亮,天气慢慢变得温热起来。

“你要嫁人了,你爸非得愁死。”慧嫂说。芳姐小时丧母,家里有她爸、她奶、一个还在读书的弟弟。她初一时辍学和她爸一起支撑那个家,担当起了女主人的角色,且是个极出色的女主人,勤快能干,那个家才不至于破败了。她家山上的庄稼地永远是屯里最干净的,杂草从没在她家的庄稼地里有生存机会。她家也是屯里最先起楼房的人家之一,尽管只是起了一层,且目前还是毛坯房。实际上,芳姐等于把一个农家最难以解决的事情解决了才嫁人——一个农家最重要的事情,无非就是起房子,给家里的男丁打好将来娶亲成家的必备硬件。她等于已经给弟弟备下了结婚的房子了。

“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嘛!”芳姐轻声说。我闻言心里一惊,偏头看了她一眼。她又弯腰开始拔秧苗了。芳姐瘦高个子、长脸、淡眉毛,鼻子和嘴长得像小女孩一样小巧,这使她的脸上有一种和她的高个子很不相称的、带点孩子气的神情。这个女孩子,一定是在原生家里吃了太多苦,才那样盼望自己的新生活吧。

“你得嫁对男人,嫁不对什么生活都扯不上!”水清婶忽然说了一句。在我们四人中,她手脚算是比较慢的,我们都理解。水清婶是从百都屯后的百斗屯嫁过来的,那个屯子远在山里,人均水稻田面积比我们屯还少,因此她侍弄水稻田的活儿远不如我们熟练。在右江南北两岸,北岸的女人以嫁到南岸为荣,但其实这“荣”背后藏着很多辛酸。南岸人仗着生存地理条件优越,一向是不怎么看得起我们北岸人的,从北岸嫁过去的女人,婆家一律觉得她是高攀。而北岸最靠近江边的地方,比如我们百都这些村屯,又多少有些瞧不起我们身后那些远在山里的村屯,觉得那些女人嫁过来也是高攀。婆家人揣着这种俯视心理,难免在眼色和言语上就刺你了,自己的男人若还不体贴,那种被人糟践得难以言说的苦,就只能一辈子默默隐忍、吞咽。

想必水清婶多少也尝到过这种苦头。芳姐闻言,又直起腰。

“也是要分人的。”慧嫂显然明白芳姐的忧虑,安慰道,“厚道人家不会亏待儿媳妇。儿媳妇是来给家族传宗接代、给公婆养老送终的,没有儿媳妇家族就得断后,公婆也老无所靠。有些家庭的老人糊涂,他们想不明白这道理,对儿媳妇横竖挑剔嫌弃,你看我们屯那几对独灶(意为老人单独过日子)佬,日子不像日子,年节不像年节,冷清寡淡,还不是因为年轻时不善待儿媳妇。”

慧嫂家里有两个小叔子,婆婆早过世了。一般这样的人家,兄嫂必定会分家过日子。不分出去,往后小叔子娶亲成家的责任就落在兄嫂肩上,责任和负担不是一般的重。但慧嫂嫁来百都屯十几年,仍然一大家人过,担起长嫂为母的重任。去年他们家在新宿(百都屯后山新规划出来的)申请了一块宅基地,打下两层楼房的地基。据说这是预备给两个小叔子成家的楼房,每人一层。慧嫂的丈夫领着两个兄弟常年奔波在周边几个县城的工地上干杂工挣钱,家里山上地下的农活儿靠慧嫂和家公打理。

“还是小妖这女崽命好,以后她是要吃公粮的,月底只管盖私章领工资(那年代有工作的人都有一枚私人印章来代替签名,像我们屯的组长,他每月从大队上领二十块钱补贴,领钱时在一张便条上盖私章,他常拿这张便条向屯里的老家伙们炫耀),根本不用管家婆小姑这种麻烦事情!”慧嫂一扭头,玩笑开到我身上了。

“哪儿好,”我连忙说,“我这会儿不是和大家一起流臭汗当插秧客吗?”

“你只是这会儿当插秧客,我们得当一辈子插秧客!”芳姐笑起来。

“我都当好多年插秧客了!”我撒谎说。其实也不全是撒谎。我们北岸的女孩子,从初中暑假开始就陆陆续续到南岸当插秧客了。北岸的女孩子从小跟随母亲下田,除了在拔秧苗(拔秧苗算是个技术活儿,手腕力度的刚柔程度会影响到拔苗速度,需要反复磨炼好多年,不像插秧能迅速上手)上略微手脚慢了些,每天五分水田的插秧速度还是没问题的。这些女孩子大都是想挣一两套开学时穿的新衣裙的钱。对于当插秧客所挣的钱,母亲们是不会收去的,全留给女孩子们自由支配。因此暑假的阳光再酷烈,北岸的女孩们还是很期待的。我在初中阶段只跟随我妈忙北岸自家水田的插秧活儿,她不让我过南岸当插秧客。也许就是那些年暑假,我比北岸的女孩子们多了些温习课程的时间,才得以考上师范。上师范后,每月一百二十块钱的生活费让家里很吃力,暑假归来,我妈的母爱败给了现实,毫不犹豫将我扔过南岸,能挣一分是一分……

太阳渐渐升高了,世界一片刺白,气温迅速攀升,我的后背开始冒汗,浑身变得温热起来。八点半过后,育秧田里拔苗的女人渐渐少了,不断有人挑着秧苗担子从我们的田头走过,开始前往插秧的水稻田。到了九点,我们一共拔了两百把秧苗,并将秧苗把从水田里捞起来码到田埂上,以便流掉秧苗把根部的水分,减轻担子重量。这种脱水只是暂时的,到了插秧的稻田,必须尽快将秧苗把子重新立回水里,以免秧苗失水过多而伤其根部。我们刚将所有的秧苗捞上田埂码完,金达嫂便挑着四副担子来到秧苗田。显然她也在暗暗计算我们的速度,两百多把秧苗,四个人应该在这个时间拔完。拔不完,表示我们的手脚慢了。

金达嫂背着婴儿,四副扁筐子相互叠加挑在肩上,手里还提三根捆绑在一起的扁担。她身后跌跌撞撞跟着一个哭闹不止的女崽,两只手各抓一只蓝色拖鞋,跑到金达嫂身边,女崽对她一顿拳打脚踢。她哭的意思是,路太远了,她走得脚都累了。我们都笑起来。女崽就是金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插秧田不远,今天就在河边。”金达嫂说,她没戴草帽,背上的婴儿也裸露着小脑袋,母子三人额头上冒着一层细密的汗水。

她说的河边,就是我们渡过右江后上岸的那片稻田,和我们北岸的家园隔江相望。

“我们家河岸上有四块稻田,一亩八分水田,田昨天就平了(犁田后,用耙子耙田,牛拖着耙子在前头,人扶着耙子在后头,来回耙过翻耕的泥土块,直至将其耙成泥状,这项劳作极其吃力艰辛),今天忙那里就够了。”金达嫂说,然后数落起来:家里猪、鸡、鸭、狗,还有两个跟脚的崽,忙得连壶水都没得烧了带来。家公放鸭去了,男主人天不亮就去平田,晚了天气热起来,人和牛都受不了……我们理解,双抢,谁家都忙得鸡飞狗跳的,尤其水田多的南岸人。

我们开始往扁筐里码秧苗把,我和水清婶四十把,慧嫂和芳姐她们俩的担子六十把。我们四人当中,芳姐个子最高,其次是慧嫂,然后是我,水清婶最矮小,且还有身孕,所以我和水清婶成为被关照的对象。水清婶觉得不好意思,起担子时,一定要将慧嫂和芳姐的包挂在她的担子上。她穿件蓝色碎花短袖薄衫,后背已经湿了一片,薄衫贴在她的身上,我才看见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金达嫂在前面领路,为了不耽误时间,她把哭闹不休的金达一把抱起来,前胸后背挂着重物,她本身又胖,走起路来并不比我们轻松。别小看四十把秧苗,秧苗把的根部水淋淋的,连水带苗一担七八十斤重总是有的。我们一行顺着沿田路跟随金达嫂,落在最后面的是我,我的前面是水清婶,水清婶跟在慧嫂身后,打头的是芳姐。水清婶挑担子的样子显得很吃力,她步子快,但人矮小,步伐不大,要跟上前面的慧嫂,几乎是在小跑。而她又因为有孕,腰部可能比较沉,从后面看,她的双脚一直在飞快移动,但她的腰部似乎总是在往后拽,她的脚步就显得落地很沉、很吃力。上了师范后,我挑担子的机会少了很多。中学时代,周末和假期我得跟我妈上山下地,肩挑手提免不了,尤其是往山上挑粪肥,几十斤重物加上爬坡,体力早就锻炼出来了。如今体力还有,但肩膀少了重担摩擦的机会,变得皮薄肉嫩了,换肩膀时,载重的扁担像是绞进了肉里,疼得人眼冒金星。换几次肩膀后,我便不敢再换了。除了忍,没有任何办法。我们是插秧客,不是自家的活儿,不能半途停下来歇气,除非路途非常遥远。我们需要朝凤凰屯走,然后越过屯子,继续往前走,才能到达早上上岸的那片水田。凤凰屯的育秧田在屯子后面,越过凤凰屯,屯前那片辽阔的水田和育秧田又是另外一番情形。育秧田也很辽阔,但安静,除了舂秧苗时的噗噗声,再无其他声音。铺展连绵的育秧田像一幅静态劳作图。而屯前这片待插秧的稻田不一样,田间到处是拉耙的水牛和扶耙的男人。男人们跟在牛身后,从水田这头耙到那头,牛和人一趟又一趟重复这个动作,直到田里大如磨盘的泥块被耙成泥浆状。与此相随的是旷野此起彼伏吆喝牛的声音:“挑啊!挑啊!(往左边走)绷啊!绷啊!(往右边走)”

脾气暴的怒骂:“X你妈的,走啊!”

更暴的直接甩牛绳,狠狠抽打在牛肚子上,挨了抽的老牛猛地往前一蹿,在后面扶犁耙的男人差点连人带耙往前栽倒,又是一顿暴喝。育秧田是女人们的劳作场,育秧田之外则是男人们的天下。大多数男人都穿半截裤,赤脚光膀子蹚在水田里,连草帽都不戴,任炽白的阳光无遮无拦打在他们身上,用强悍的体力、耐心与汗水征服土地,充满雄性的力量。

相比南岸,北岸的男人劳作没这么强悍,当然是因为北岸人均土地面积少,没必要和节令争抢时间,但这并不等于说北岸男人们不辛苦。右江北岸大部分土地在山上,出门就爬坡,仅交通这一层,就比南岸恶劣许多。山上的劳作其实比田间更艰辛,几乎没有平地,犁地耙地难度更大,但也还是由于人均土地面积少,艰辛是艰辛,相对来说,劳作要比南岸轻松得多。

由于犁田和耙田过于繁重艰辛,一般男人们只劳作一个上午,中午十二点后基本就收工回家了。尤其是双抢季,天气实在太热,早上九点过后阳光已经炽热难耐,犁田耙田又过于消耗体力,到了中午,人和牛都已精疲力竭,因此男人们艰辛劳作一上午后,下午一般就休息了,只做一些蓄田水,帮忙煮饭菜之类的事情,不再参与插秧。

我们到达岸边。南岸这边热火朝天,而北岸望过去一片静谧,隐匿在山林间的庄稼地也看不见人影,人都被庄稼挡住了。基本上,看得见的稀少水稻田里会泛着淡淡的绿意,那是已经插了秧的水稻田。渡船航行在江中,南岸上的劳作声将渡船的马达声淹没了。

金达嫂的四块水田距离不算远,我们把四担秧苗分别按每分田十把秧苗算,分好了四块水田所需秧苗,并在几块稻田里竖插扁担当作标记,不用担心记不住稻田了。本来雇主家应该有一位女客陪插秧客一起插秧的,但金达嫂家里没女客了,三个月大的娃娃要随时吃奶,又不能将娃娃背出来暴晒,她还得回去给我们准备午饭再送来。

此时,阳光晒在人的皮肤上已经感觉发烫了。放眼四望,南岸一览无余,遍野是劳作人们的身影。没有一处山丘,连一棵树都没有。我们将秧苗均匀抛撒到水田里后,四人都取出各自带的插秧线团开始拉线划垄。一般八棵秧苗作一垄,每棵秧苗之间的距离差不多一根筷子宽。拉完线,我们的插秧劳作就正式开始了。大家的后腰上绑着竹叶斗笠,脑袋上也扣一顶。水田里的水面开始发烫了,阳光几乎和太阳一样白亮刺眼,天空遥远而空旷,没有一丝云彩,田野也没有一丝风。临近中午,男人们耙田的吆喝声渐次退去,人和牛开始返家,田野逐渐变得安静了。田野接下来的劳作交给女人们了。女人们的劳作是沉默的,近乎静态的,无论是拔苗还是插秧,动作的幅度和速度都差不多,近乎悄无声息地进行。我们四人依然是芳姐领先,慧嫂随后,其次是我和水清婶。不过大家相距不远,就一根扁担的距离。锵锵锵的插秧声响快速而均匀。弯腰站在水田里插秧,其实并不算太热,杵在泥水之下的双脚将泥水的清凉传上身来,倒也退去不少暑热气息。困扰人的是蚂蟥,这种吸血魔鬼一闻到血肉的气息,就从水田四面八方游过来,狗皮药膏一样叮在人腿上。蚂蟥没有五脏六腑,空空一副皮囊,像个气球一样,吸饱血后才自动脱落。被血液撑得鼓胀的身体像人的大拇指一样大。假如腿部有伤口,那就更能吸引这个吸血鬼了,它会毫不犹豫扑在伤口上,伤口上的皮肤本有破绽,容易吸到血。有时候一个伤口上会吊两三条蚂蟥,手指一般粗,暗褐色的滑腻身体,面目非常恶心可憎。但有了伤口,尤其是化脓的伤口,被蚂蟥这样一吸,倒是愈合得快,蚂蟥把伤口里的毒素全部吸出来,等于帮助消毒了。因此,在这片地方,但凡身上哪里生疮化脓的(不是那种很大面积的严重伤口),通常就到水田里抓几条蚂蟥来叮咬伤处,反复叮咬两三次,将有毒的血液吸干净,生疮处便慢慢好了,连疤痕都落不下,药钱都省了。

我妈给我准备的风油精确实耽误事情。蚂蟥害怕风油精的气味,指尖沾点风油精抹到蚂蟥嘴部,这货便快速从腿上脱落掉回田里。我得从兜里摸出风油精,拧开再点,费不少工夫。而慧嫂她们把小剪刀系在身上,一旦发现蚂蟥叮咬,抬腿抓剪刀拦腰便将蚂蟥剪成两段,一剪毙命,从蚂蟥肚子里喷射出来的血液溅了她们一腿,蚂蟥立马分两头各自脱落。她们三人不断重复抬腿抓刀的动作,而我不断摸裤袋,很快我的裤子便被摸得湿漉漉的,懊悔不带剪刀。水清婶隔一小段时间就要站起来直直腰,她说肚子沉,坠着后腰很累,不能弯腰太久。她望着我笑,竹叶斗笠下的脸黑红,鼻尖上布一层细密汗珠。她戴一副小小的银圈耳环。在我们这里娶媳妇,婆婆是要给新媳妇置办一副金耳环的,这是最基本的礼节,表示对新媳妇的爱惜。水清家不算很穷,不至于置办不起一副金耳环,想必因为水清婶是从比我们百都屯更为贫穷的山里嫁过来的,婆家怠慢了,拿一副银耳环打发她。

我无法体会她此时身体上的不适,但看她怀着身孕在酷烈夏季当插秧客,便替她感到有些心酸。

金达嫂这块水田大概有四分大,我们不到十二点就插完了秧,移到不远处的第二块水田。这时气温达到最高,是一天中最为酷热之时,我们没休息。其实也无处休息,茫茫一片水田,没有一棵树,没有任何阴凉之地,到何处休息?大地上的人无遮无拦暴露在白亮炙热的阳光之下,所有人都一样。我看见旁边水田里有两个女人,她们的背上倒扣着挑秧苗的扁筐,粗大的筐绳绑缚腰间,椭圆形的扁筐像乌龟壳恰到好处地扣在后背,遮挡火一样直射而下的阳光。

我们拉好插秧线就直接下田了。酷热难当,水田里的水烫人。不过这也好,田水发烫,蚂蟥就安分了,钻在水底泥下不再四处游动,我们便少了蚂蟥叮咬的困扰。其间,慧嫂让水清婶上田埂休息一会儿,水清婶便上了田,直接坐在潮湿的田埂上了。想必她累得够呛。慧嫂站在水田里望了她一会儿,弯腰接着插秧。

“我刚嫁过来时,家婆当家,自己口袋里没一分钱,来例假都得跑回娘家问我妈要钱买卫生纸。当媳妇的,都得熬两三年苦头,后面就慢慢好了!”慧嫂轻声说。芳姐闻言直起腰,向坐在田头的水清婶望去。

“后来你怎么不分家?”芳姐问道。

“也是想分,哪能不想?我家婆蛮,大家都知道,没少给我气受,可她走后我一想,分了家,家公领两个叔叔过日子,一屋的男人,没女人洗洗涮涮,逢年过节也没人操持锅灶饭菜,日子怎么过?一村的人都得看你家笑话,也就算了。拉扯拉扯就过到现在。”慧嫂说。

“我可过不了!”芳姐说,“我和那家伙说了,将来得分家!他底下还有弟妹,那是他父母的孩子,谁生谁养!我们将来也得养自己的孩子,谁顾得了那么多。”

“哟,还没过门,就想生孩子了,真是没羞没臊!”慧嫂笑起来。

芳姐就捞把泥巴朝慧嫂砸过去,落在她脚边的水田里,溅她半身水花。

“为什么羞臊?结婚不就是睡觉生孩子?我可不像你那一代,顾头又顾尾,吃亏还受苦,有谁心疼你?我有话就敞开说,该我受的苦我受,不该受的绝不受!”芳姐说。

慧嫂笑起来,说芳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将来嫁过去得分家,不分婆媳肯定要闹得鸡飞狗跳的。

芳姐便哈哈大笑起来。

清晨在家里迷迷糊糊喝下的那碗粥,到午间已消化殆尽。其实并不觉得饿,酷热的天气似乎让人所有的感官都麻痹了,只感觉热浪袭人,头晕晕的。一般午饭得下午一两点才能送来。我感到喉咙干得难受,频频直起腰身。此时周遭白亮刺眼,阳光照在水田里反射出火花一样令人目眩的光亮。空旷的水田非常安静,女人们弯腰插秧的身影星星般点缀田间。辽阔而高远的天空连一只飞鸟的影子都不见。静谧里,似乎可以听到阳光滋滋燃烧的声音。

我们准备移到第三块水田时,金达嫂给我们送午饭来了,背上依旧绑着娃娃。她将担子放在田头,招呼我们吃午饭。

金达嫂一脸汗水,背上的娃娃盖一条缀有花边的蓝色丝巾。她抹着汗水解释,金达爸爸耙了田回家后才赶街买菜,来回一折腾,午饭就晚了。

慧嫂掀开金达嫂后背的丝巾看娃娃,小家伙睡得香,脸蛋被热得红扑扑的,两只捏得紧紧的小拳头举在胸口前。慧嫂把丝巾盖好,提醒她这么小的娃不应该背出来暴晒。金达嫂一通埋怨,说家里的死男人对娃从来不沾手,只管播种不管照管。我们都笑起来。

午饭简单,一大铝锅玉米粥,两大盆菜,一盆肉片炒酸菜,一盆肉片炒豆芽。插秧季的午饭一般就这样了,天气实在太热,玉米粥配酸菜是标配饭食。我们将铝锅和菜盘子从竹筐里取出来,倒扣竹筐,将它们摆在竹筐平展的底部上,几个人就在田埂上围竹筐蹲着吃饭。我们各自从包里摸出带来的作料,慧嫂带半瓶豆腐乳,她说她的胃不好,吃一点发酵的东西胃会舒服很多。芳姐带的是一瓶辣椒酱,她用筷子从辣椒瓶里戳出一团鲜红的辣椒,放进自己前面的菜盆里。水清婶摸出一头大蒜,剥了一瓣,小口小口咬着。我妈给我准备的红糖也派上了用场。我的喉咙早就干得要冒烟了,油盐炒的菜根本吃不下,一大碗玉米粥拌上一筷子红糖才是此刻最需要的。不歇气灌下大半碗后,火辣辣的喉咙才舒缓过来。我们就这样蹲在热辣的阳光下吃饭,饭菜暴晒在阳光下。没人说什么,大家都安静吃着。此时正是午饭时间,很多人也像我们一样蹲在田埂上吃饭。

金达嫂背着娃娃下田了,围着水田查看田埂,挖田里的泥土修补那些脆弱断裂处。水田必须有足够的水才能保证刚移植的秧苗成活,因此必须把田埂修补结实,尤其是田埂上的老鼠洞,要堵住,以防漏水。一般夯实田埂的活儿,应该是在耙田前就做好的,金达嫂家应该是忙不过来了。

午饭时间其实也是插秧客短暂的休息时间,前后也就半个小时。我们四人只吃了十分钟左右,大家就着田里的水把碗筷给洗了,剩下的饭菜重新放回竹筐。金达嫂修补完这块水田的田埂后,又往另一块水田去了。余下的饭菜,她不会挑回去,留下给我们随时饿了上来吃。吃完饭,大家都坐在湿润的田埂上,水清婶将两条腿插进水田里泡着。

“怀孕的人怕热,孕晚期更怕!我怀俩娃时,大冬天晚上睡觉露肚子,里面像烧个火炉,睡不成觉。女人生娃真是遭罪。”慧嫂说。

“不生也遭的。”芳姐说。

我和水清婶便笑起来。水清婶有些腼腆,话不多,笑眯眯的,笑也很小心。我们对她的了解其实并不多,水清家和慧嫂婆家有些亲戚关系,她便跟着慧嫂出来当插秧客了。

刚吃完饭,四个人的脸上汗水淋漓的,胸口一片汗湿。慧嫂把衣服扣子全部解开,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和褐色背心胸罩,两只大乳房窝在胸罩里,肚皮上不断滚落豆大的汗珠。芳姐哈哈大笑,伸手掐了一把慧嫂层层叠叠的肚皮,说:“生过孩子的女人这么不要脸吗?没羞没臊的!”

慧嫂一脸不以为然,说:“只怕将来你比我还不要脸。我上玉米地薅草,一向都是光膀子的,凉快,不然得热死。”

“晚上睡觉也光着吧?”芳姐促狭起来。

慧嫂笑眯眯的,说:“等你嫁过去不就知道了!”

芳姐呸了一声:“谁像你似的,又骚又浪的婆子!”

慧嫂笑起来,吊在额上的汗珠滚到下巴处。“别嘴硬,”她说,“小年轻夫妻,干柴烈火!”

我和芳姐便一齐朝水清婶看过去,她晒成赤色的汗津津的脸上猛地一阵臊红,我们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田野上的阳光酷烈得似乎都可以听见它噼啪炸响的声音,没有一丝风,身边水田里蒸发上来的水汽热烘烘的。午饭过后,一松懈下来,我有点犯困了,即便落在身上的阳光热辣似火,我感觉只要把头伏在膝盖上就能立刻睡过去。为了赶走困意,我站起来,朝我们北岸望过去。望不见江水,只看见北岸掩映在树木之间的房屋,以及村庄后连绵起伏的群山。北岸的地势是起伏的、狭窄的,和一江之隔的平展南岸是两个世界。

我们又下田了,田水最上层很烫人。人们又开始默默劳作。三点过后,我们挪到了第三块水田,这时候终于来了一丝丝风,若有若无地吹着,热辣辣的。慧嫂咝咝地吹着呼唤风的口哨,我们旁边田块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也咝咝吹着口哨。这是田间劳作人的习惯,每当开始有一丝风吹来,人们便会咝咝吹着口哨,认为这样能唤来更多的凉风。旁边田块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妇人,看起来比慧嫂年纪大,她们的腰上没有遮光的斗笠,火辣的阳光直接暴晒在她们的腰背上。慧嫂一问,是北岸上甘屯来的插秧客,她们已经当了三天插秧客了。慧嫂便和她们聊起来,讲到上甘屯的接生婆,两位妇人说她们生孩子都是她给接生的,如今老了,不大接生了,也还是常有人上门请。

我有些诧异,说:“如今还在家生娃,不该上医院吗?”一位妇人便直起腰看了我一眼。她含着胸,两脚分开叉在水田里,身上的衣服被扯到裤腰上,看起来像个看田的稻草人。她朝前面的北岸望去,抬起胳膊蹭了一下脸庞,没说什么。

慧嫂便说,北岸这一片村屯,只怕多半的娃都是她接生的。又说到接生婆的早年,原来只不过是跟她爷爷学过一点兽医,后来不知怎的,当起了接生婆。

“还能怎么的,人急了乱投医嘛!”一位妇人说,“娃堵在那里要出来了,管她兽医不兽医,沾个‘医’字便拉了来,总比旁的人强,做多了也就熟能生巧了!我家婆说,也出过几回事的。中甘屯有个女的,头胎,娃横着,死活生不出来,她下手生拉硬拽,娃是出来了,脖子也折了,当场就死了!”

我便问道:“后来怎么样,赔吗?”

她很惊奇地朝我看过来,手里依然井然有序忙活着。“赔什么?娃是在你肚子里逆生的,能帮你弄出来保你条命就不错了!”

“女人真不该生娃!命都搭上了。”我嘟囔了一句,不料几个女人同时爆笑起来。一位妇人甚至扔下手里的秧苗,两只肘子支在膝盖上,就那样躬着身大笑。妇人说:“这个小妹,要笑死人了!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不生孩子,跟土地不长粮食有什么两样,还能算是土地吗?不生孩子,眼前这片天大的地,谁来种?真要笑死人了!”

“她不懂!”慧嫂笑着说,“学生崽子,嫩!”

大家又快活地笑起来,似乎并不在意此时劳作的恶劣条件,没有任何怨言,而这又并非是被艰辛的生活折磨而导致的麻木,她们的笑是舒坦的,快乐是真实的,你能感觉到她们身上有种对于一切现实抱有强大的宽容接纳的姿态和力量。

下午的风终于来了,一阵一阵缓慢吹过炙热的田野。这阵难得的缓风像一剂催化剂,大地瞬间从被铜墙铁壁般炙热所笼罩的死寂中催醒。刚才沉寂的田野传来窃窃的说话声,像是从土地深处忽然冒出来。天终于不似午间发狂般的热了。我们不时上田埂去喝玉米粥。大铝锅被放置在水田里,这样粥就凉爽很多了,也不会融成水样。菜就没法这样放了,只能放置在田埂上,竹筐倒扣着盖住。我和慧嫂、芳姐每次上田埂喝粥,都没掀开竹筐吃菜,只有水清婶吃。我带的那包红糖,塑料袋口明明扎得紧紧的,一打开,却发现里面爬满了蚂蚁,也顾不上了,挖了一筷子扔到粥碗搅拌,糖很快融化在稀粥里,漂浮在粥面上的蚂蚁挣扎着,我挑出来了一些,最后实在没了耐心,闭着眼睛咕咚咕咚喝下去。我掀开竹筐一看,罩在里面的两盘菜其实也有蚂蚁爬在上面,那些肉片在刺眼的阳光下泛着令人恶心的油腻白光。

我们换到最后一块水田时,黄昏终于来临,但天空依然非常明亮,炙热变成了温热,让人感觉舒适不少。田野上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是从别处的田野挪过来的。放眼望去,这一片水田比早上时泛起了更多的绿意,那是女人们一整天的辛劳与汗水换来的。

我们插秧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一整天暴晒之后,大家明显乏了。一整天我都感觉不到饿,只觉得口渴,不断上田埂喝粥。临近黄昏,我们那锅玉米粥化水了,玉米粉沉到锅底,上面那层全是清亮的水样,且有了酸味。粥化水一般是熬粥火候不够长,玉米粉和水没能充分融合,应该是金达嫂急于给我们送饭,煮粥时间不够。慧嫂禁止水清婶再喝这锅粥,担心她喝坏了肚子。芳姐和我无所顾忌,喝得走路都能听见肚子里的水咕咚咕咚的晃动声。最后一块稻田剩下一半,估计能在天黑之际插完时,我们四人又一次上田埂短暂休息。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休息。我们依次坐在田埂上。暴晒了一天的田埂很干燥,坐着热乎乎的。芳姐直呼舒服,不断捶腰,说腰快要断了。我们安静坐了片刻,慢慢变得凉快的黄昏的风让我们稍微缓过一些精气神后,忽然间,四个人同时莫名笑起来,也不知笑什么。

“芳,过几天回去,郎江村那个崽(芳姐未来的婆家在郎江村)都认不出你了,脸都成锅底了!”慧嫂笑着说。

“爱认不认!”芳姐说,伸手进脚边的水田里湿手抹了一把脸。

“刚才慧嫂往田里小便了!”我哧地笑起来。

“这田里什么没有?”慧嫂说,“牛粪马尿的!”

水清婶大概渴得厉害,她掀开了两次铝锅盖,却没敢喝已经有了馊味的玉米粥,怏怏朝我们笑。她无奈地朝四周望了一圈,可周围能有什么,蹚在水田里弯腰插秧的女人、无边无际的稻田、镶嵌在广阔稻田中一片一片黑黝黝的村庄。她又转身朝北岸望去,北岸并不遥远,静默在右江另一端,无法企及。慧嫂站起来,往我们田块另一端走去。我们的周边全是正在插秧的稻田。一会儿,她在水田另一头喊水清婶,水清婶起身朝她走过去。我们看见她们在水田那一头从立在田埂上的竹篾筐里拎起一只白色塑料桶。那是旁边田块人家的口粮,塑料桶里装的显然是白开水。慧嫂帮水清婶讨了喝的。

她俩从那头回来时,解了渴的水清婶看起来精神多了,说明天也得带水,金达嫂家应该有塑料瓶子,带两三瓶就够了。慧嫂揭开我们那锅馊玉米粥,又喝了大半碗。

“那边有水,干吗不喝?”我说。

她一气喝完那碗馊玉米粥,咂着舌头说:“那是人家的口粮!”我一想也是,酷烈如火的天,谁都需要清洁干净的饮食,即便那只是清水。水清婶怀有身孕,可以接受别人的慷慨给予,我们不能等同而言。

太阳渐渐西斜,白亮的阳光有了淡淡的橘色,阳光的热度明显降下来了,黄昏终于真正来临。在插秧季,最好的劳作时间是早上六点到十一点,再就是此时这段时间至天黑,这两个时间段天气比较凉爽舒适,劳作效率高。田野上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除了人的说话声,还夹杂着远处穿过田野的公路上传来的汽车喇叭声,似乎还有从陷落在高高江岸下的江里传来的渡船发动机的突突声。刚才还空无一物的高远天空有了稀疏飞鸟的影子。那是燕子,南岸广阔无垠,没有深林,也许它们是从北岸那边飞过来的。

我们又重新下田了。这一次大家都松弛下来了,大抵知道天黑之前或刚好天黑之际能把秧苗田插完。今天我们四人其实都暗暗紧张,十点才开始插秧,在天黑之际完成每人五分田的插秧劳作还是相当吃力的,不仅要放弃休息时间,插秧也要比平时麻利。我们能够在此时临近劳作尾声实属不易,大家都非常辛苦。尤其是慧嫂和芳姐,显然已经帮衬了我和水清婶,她们插秧的速度越往后越快,并不受炎热天气影响,而我和水清婶则越来越慢,她俩一垄田到头了,我们往往还蹚在半垄里挣扎。

晚风吹过来了,天空中盘旋的飞鸟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乌黑影子点缀着辽阔的天空。真奇怪,在我们北岸,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鸟,大概平时它们都躲在树上吧。它们似乎也并不怕人,有时俯冲下来,差不多从弓着身的女人背上划过去,又直冲上云霄。我们脱去了头上和腰上的巨大竹叶斗笠,立刻感觉轻松很多。慧嫂和芳姐轻声交谈起来,说的是结婚第二天新娘子应该遵循的礼仪,其中有一项敬茶礼,早起的新娘梳洗后要和丈夫给公婆敬奉早茶,敬公公时要先下左膝盖,敬奉婆婆是右膝盖,男左女右。公公是家里的男主人,遵循左大右小之礼。

“当家的要是婆婆呢?”芳姐笑起来。

“你别管谁当家,自古以来的礼俗不能乱!”慧嫂说。

水清婶说:“我当时紧张,两个膝盖齐齐跪下去,我婆婆一直记恨我。”

“为什么记恨?礼也是到了嘛。”我说。

“她说我没家教,在亲戚面前给她家丢脸了。”水清婶说。

“你婆婆就是事多!人倒也没什么坏心眼,她也吃过很多苦头的,你奶奶(水清的奶奶)还活着时,也是一个口舌厉害的,婆媳二人三天两头干架,你婆婆个子小,常被你奶奶骑在身上薅头发,你婆婆心里怨恨多着呢!”

“那也不能拿儿媳妇出气吧,这又不是什么优良传统,欺负人还得代代相传?”我说。

慧嫂笑起来,说:“还得是读书人,讲道理,想得开。可没文化的人想不到这一层,想的是自己当媳妇时吃了苦,如今熬成婆,也要给儿媳妇吃点苦头,不然那口气咽不下。”

“都是女人嘛,何苦相互为难。”我嘟囔起来。

慧嫂哈哈大笑,她直腰,望着眼前辽阔的稻田,说:“这片土地上的女人自古以来不就这么走过来的吗?不信你回家问问你妈,问问你奶奶,谁没吃过这些苦头。女人们干不过男人们,男人们不管怎样,还是家里的天,家里由他们说了算,女人们得听他们的。女人们心里苦,总得找个人发泄,只好把怨气撒在儿媳妇身上了。儿媳妇毕竟不是自己生养的,不心疼!”她说得很不以为意,似乎女人们所遭受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也有可能是无能为力之后坦然选择接受。

“我可不愿受气,分家,给我气受就分家,必须分!”芳姐不容置疑地说。

“你们这一代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这一代人老实,婆婆要是不主张分家,我们是不敢提的,提了就是大逆不道,村人的唾沫都能淹死你,族人也瞧不起你。你们这一代好,有主张,也不太依靠男人,婆婆就不敢太硬了。”慧嫂说。

“这婚还不如不结!”我听着头大了,说了一句。她们又爆笑起来。

慧嫂感叹起来:“如今女人们一代比一代强了,我那一代对婆婆忍气吞声,小芳主张分家,不愿受气,小妖更了不得了,干脆婚都不结了。”

芳姐咕噜一声,被自己的笑给呛了。大家都变得快活起来,全然忘掉了一天中所遭受的煎熬。太阳终于落到了地平线,炙热完全退去了,晚风变得凉爽起来,田野上的人更多了,大都是刚从别处的田野赶过来,挑着秧苗担子。虽然已是黄昏,但离天黑其实还早,赶一赶,每人插上一两分水田还是可以的。一弯月亮早早悬在半空。这种炙热的白天后,一般都会有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在盈盈月光下劳作并不奇怪,要比白天舒适得多。田野的黄昏如同清晨,是一天中最为繁忙的时刻。我们的田块每人再插一垄就结束了。看起来秧苗好像不够,大概缺十来把秧苗。慧嫂和芳姐仔细清点剩余的秧苗,确定秧苗欠缺,插不完这块稻田。金达嫂不在,我们不记得她家的秧苗田,无法自行前往拔秧填补。慧嫂沉默了一会儿,她打算前往秧苗田拔秧苗补救,和我们商量了一下,由她和芳姐去拔秧,她们俩手脚都快。到那边和人打听金达嫂的秧苗田,应该没问题。她们二人上了田埂,挑担子离去了。慧嫂她们一走,水清婶紧张起来,说我们得手脚快一点,赶在她俩回来之前把余下的秧苗插完,不然就太拖了,遭人嫌的。我数了一下,还剩十二把秧苗。我们便又埋头插秧。

我问水清婶以前是否当过插秧客,水清婶说当过两次。她娘家人少,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挣这个钱。

“挣也白挣,挣的全给我妈拿去补贴家用了,没一分落我口袋里!”她说。

“你妈也可以出来当插秧客嘛。”我说。

“她不行,右脚拐,挑不得担子,没人愿意和她搭伴!”她说。

我吃了一惊。

“她腿脚不好,我爸有时候也很烦她,毕竟家里活儿大部分落在他身上,我妈做不了太多事情。她觉得我爸对她不好,靠不住,因此特别爱钱,家里的钱把得很紧。钱把在身上,她心里踏实,我理解她。”水清婶叹了口气。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小个子的好脾性女人,在娘家大概也是委曲求全过日子,嫁到婆家,怀有身孕还出来当插秧客,似乎没人疼过她。在我的印象中,水清是个不多话的年轻人,也没什么主见。关于他,我们村里有个笑话,说他十八岁还在吃奶。这当然不是事实,而是嘲笑他和他妈一铺床睡到十八岁。结婚前,他口袋里从没一分钱,每次和伙伴们上街,得几个伙伴帮他软磨硬泡求他妈给钱。水清这性子,在家里应该也是没什么能力护老婆的。

“我们农村女人不都这样,没文化,从娘家到婆家,一辈子也走不远。婆家和娘家要是都不担待你,只能自己疼自己了。”

“水清叔,还算脾气好了。”我小声说。

“我倒希望他有点脾气,一个男人没点血性,哪里扛得住事?扛不住事日子怎么过。”

“那不正好吗,”我安慰她说,“以后你们家你说了算,钱袋子由你管!”

她闻言,无奈地朝我笑笑。

最后一缕夕阳落尽,慧嫂和芳姐才回来。这时空中的飞鸟不知都哪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萦绕在我们头顶上嗡嗡纷飞的蚊子,伸手一挥,能撞到一团团蚊子。我和水清婶正好已把余下的秧苗插完,慧嫂在淡淡的月光下将秧苗抛下水田。还有两垄水田,我们便二人一组包抄一垄水田,开始劳作。月光下,远近的人影依稀可见,女人们依然在不慌不忙插秧。黄昏时分喧哗起来的声音,像遁回大地深处般又消匿得一干二净,只听见成团的蚊子嗡嗡嗡的纷飞声。夜风像是从江里吹来的,非常凉爽。此刻天地间非常安静。我们四人在稻田的两端背靠背朝彼此慢慢靠近。晚上没有了阳光的炙烤,但又多了蚊子叮咬,我们裸露的手臂和腿不断被偷袭,噼噼啪啪的拍打声不断响起。慧嫂在那头骂了好几声娘,水清婶听见了,哧地笑起来。我说:“我宁愿被太阳晒也不愿被蚊子咬。”

“雨天想晴天,冷天想热天,人总是没满足的时候。”她说。

“蚊子不咬你吗?”我问。

“能不咬?你恼了它就不咬吗?”她说。

田野上的月色越来越清亮,远处黑乎乎走动的人影也看得一清二楚。从南岸往北岸望过去,我们的村庄灯火闪亮,正是晚饭时间,闪耀的灯火令人倍感温馨又伤感。一直到我们忙完上了田埂,金达嫂才打着手电筒来接我们。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半。男主人瘦高个子,话不多,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性的样子。金达嫂就不客气了,从猪、鸡、鸭、狗到娃娃、男人,通通数落个遍。她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得出来是个能干的主妇。家公也话少,是个和蔼老人。我们进家门时,他正从厨房里给我们端出来饭菜,搁在天井里的饭桌上,脑袋上还顶着草帽,大概没来得及摘下来。他看见我们,咧嘴一笑,说饭这就好了。

金达嫂的家是一栋红砖瓦房,当时建得起红砖房的,家底算不错,村里还有很多黄土坯房呢。晚饭的菜是一只白切鸭子、一盆鸭血粉丝汤、一盆青菜。我们简单洗漱后就吃饭了。金达嫂一家不和我们一起吃,这是招待插秧客的规矩,饭菜分两份,主客各自吃,没有约束,也并没什么不适。令我们惊喜的是,金达嫂家竟然通了自来水,她家有一间挺大的杂物房,房子一部分堆放农具,一部分是洗澡房。这在农村是很少见的。我们这一带农村,一般一个村庄只有一座水井房,村人吃水得到水井房挑水。因此,没有通自来水的人家(从水井房拉水管到家里的费用得自己掏)用水极为节俭,不敢大洗大涮。我们暗自高兴,可以痛快洗澡洗衣。金达嫂给我们安排了一间空房间,没有床,水泥地上铺两张大竹席子,还有两张薄毛巾毯子,七八个人睡都没问题。我们没说什么,热天打地铺睡觉,在农村很正常。趁着金达嫂一家在厨房里吃饭时,我们便在天井里的杂物房里洗澡了。杂物房外也拉一条水管,用于平时洗衣。我们将换下来的脏衣服堆在杂物房的椅子上,几个人脱得近乎精光,嘻嘻哈哈小声笑着。水清婶快速地收拾我们的脏衣服要抱出去,慧嫂连忙光着身子跳过去拦住她。

“嫂,给我洗,大家都在关照我!”水清婶抱着我们的脏衣服说。

“出来找吃的,相互照应是应该的,你不要多想。”慧嫂说。芳姐捂着裤头蹲在地上,我这才发现她在生理期中。

水清婶挣开慧嫂的手,飞快转身抱着衣物出去了。慧嫂只好作罢。我发现她裸露的肚皮很松垮,布满淡白的花纹,走路一颤一颤的,便伸手捏了一把,软塌塌的。她笑眯眯地说:“往后你们谁都这样,除非一辈子不生孩子。”

我惊恐地缩回手。

第二天凌晨四点,我们起来洗漱好,挑着担子,带上板凳、手电筒、熏蚊子的艾草条便出发了。金达嫂依旧给我们带路,她一路走一路哈欠连天,说夜里起来奶娃缺觉。我们穿梭在黑漆漆的村道上,时不时从某条小巷里忽闪出一两个黑乎乎的身影,也是早起拔秧苗的女人。出了村子,旷野凌晨的清凉气息扑面而来。夜空是一种深邃的蓝黑,高远辽阔。星星稀疏,月亮高悬。走到村子后的育秧田,田野上到处是闪烁的光柱,那是手电筒的光亮,照耀夜间拔秧苗的女人。我吃了一惊,以为我们起得很早了,没想到已经有那么多人在田里劳作。清亮的月色下,隐约的人影镶嵌在旷野里,舂秧苗的噗噗声远远近近传来,除了这种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连一声虫鸣都没有,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劳作着。

金达嫂把我们带到育秧田便返回了,她要去准备早饭。我们点燃熏蚊子的艾草,支起手电筒,不声不响下田。在水里立好板凳坐下,手一伸到秧苗里,躲藏在里面的蚊子立刻嗡的一声炸飞起来。假如没有艾草熏,将是非常可怕的。

“我来例假,这才第二天,得四五天才完事,真倒霉!”芳姐在暗中说。

“你腰腹疼吧?”慧嫂问。

“那倒没有,就是人容易乏。”芳姐说。

“没事,累了你就休息。我们不像昨天那么赶了,大家悠着点,这种日子还得熬十天半月呢。”慧嫂说。

“我来得多,干净后那几天人虚得走路直打晃。”芳姐说。

“平时来得准点吧?”慧嫂问。

“没准,老往后拖,每月都得拖几天。”芳姐叹了口气。

“提前是气虚,后延是血虚,你得把血补回来。回去后你到我家里去,我给你点当归,你将当归煮了,两碗水熬煮成一碗水,打个鸡蛋进去,加一勺红糖,每月例假后喝上个把星期,早上喝!”慧嫂说,“我生二娃失血多,这汤药我喝了差不多两年。”

“我哪有这时间!”芳姐叹气。

“你若是想结婚后顺顺利利要个娃,就得听我的。趁你还年轻补得进,你得好好补上。”慧嫂说。

芳姐又叹了口气。

“当归吗?我们村后山上有野生的,回去后我去趟娘家上山找找,给你弄点回来!野生的药性一般比种养的好!”水清婶说。

“快别了婶!”芳姐连忙说,“也有人说生养后自然就好了!”

“瞎扯!”慧嫂说,“女人生养非常消耗气血,生前你要是气血不足,生后更亏空了,容易落下病,一辈子跟着你,风吹草动都能疼得你十天半月动弹不了,到时看你怎么办!”

“这么遭罪的?”芳姐小声说。

“怎么不是!男人这孬货,什么心都不用操,就白白有个娃喊他爹了,吃苦受罪全是我们女人的事!”慧嫂说。

我在暗中哧地笑起来。

“小妖鬼笑什么?”芳姐问。

“都觉得嫁人吃苦受累,个个又心急火燎地嫁,没了男人活不下去似的。”我哈哈大笑起来。

“这娃还嫩,没心没肺的,过几年就该她急了!”慧嫂笑起来。暗中传来湿漉漉的啪的一声脆响,水清婶在打蚊子。很快这样的噼啪声在我们中间此起彼伏,艾草的烟味对这些饿极了的吸血鬼起的作用有限,我们毫无办法,一边忙活一边和它们搏杀。此时的大地一片安静,那些远远近近的舂苗声并未能打破大自然深沉的静谧,反而将这种静谧衬托得更加深邃。女人们在夜色里无声忙碌着。在这种近乎凝滞的广阔空间里,分明又能感觉到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在滋生、流淌。黎明来临了,在越来越浅的晓光里,我们慢慢看清彼此的面目。大家的额头、脸颊、裸露的脖子和手臂,一片片红肿,都是蚊子咬出来的包。我们身后的水田里立着密密麻麻的秧苗把子,差不多够一天的用量了。大家开始松弛下来。在变亮起来的光线里,这片开阔的育苗田显得祥和与宁静,女人们、秧苗、稻田、远处的村庄、遥远的天际,如此朴素且充满生机。

远处的村庄上空慢慢可以看见升起来的炊烟。

我们四人停了下来,肘子撑在膝盖上相互对望,彼此脸上的红包令人忍俊不禁。水清婶抚摸着她的肚子,笑起来:“可怜这个崽子,在娘胎里就开始遭罪了!”

慧嫂说:“这样好生养,你成天一动不动,生的时候就遭大罪了!这和蹲茅坑一个道理,你吃了成天动,蹲坑就快,成天吃了不动,能蹲死你。”

生孩子和蹲茅坑扯在一起,我们一下子笑疯了。慧嫂对我们满脸鄙夷。她肩宽膀厚,脸庞圆润,给人很沉稳踏实的感觉。她望着平坦辽阔的稻田,叹气道:“隔一条江,南北两岸天与地。”

我摸摸胳膊上被蚊子咬出来的大包,说:“我们那边也挺好,起码不用三更半夜起!”

芳姐从她的绑腿里像扯皮筋一样扯出一条越拉越长的蚂蟥,蚂蟥丑陋而软塌塌的模样叫人犯恶心。她捏着蚂蟥找到田埂上的一截小木棍,将木棍一头刺入蚂蟥嘴里,一直往里捅,木棍从蚂蟥尾部穿出来。她按住蚂蟥头部,将蚂蟥尾部顺着木棍往头部撸,蚂蟥便里外掉了个个儿,吸进肚子里的血一下子喷射而出,恶心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你以后不用遭这罪!”芳姐举着那截刺穿蚂蟥的小木棍对我说。她将小木棍插在田埂上,让蚂蟥暴尸日下。据说就算把蚂蟥晒干透,将干透的皮囊放回水里,这东西还能还魂。真可怕!

清晨爽爽朗朗地来了。天空如洗,盛夏的晨曦不像冬日那么脾性温和,一出来就白亮刺人,又是一个炙热燎人的天。育秧田人更多了,蚂蚁一样挪动在阔大的大地上。在南屏北岸,从来没有如此壮观的劳作场景,北岸人分散在山上各个皱褶里,庄稼、草木、山体将人全都隐匿了。北岸的劳作和日子一样,基本是悄无声息的,缺乏南岸人蓬勃而热烈的气息。

我们将秧苗把从水田里拎出来,码到各自的担子上。这次我没让芳姐多码十把,在自己的担子上码了五十把。慧嫂依旧帮水清婶担十把,水清婶拗不过,在一边窘得不行。我有些担心,提醒说:“昨天也是两百把,两亩水田,秧苗不够,是不是再拔些秧苗把?”

慧嫂看了我们几个一眼,说:“昨天插的稻田,不止两亩。”

我说:“金达嫂说还不到两亩呢。”

她们几个都沉默不语。

七点半时,金达嫂带着早饭来了。一大袋米粉,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汤水,漂浮着肉末和葱花。她还给水清婶带来五斤装的一塑料桶白开水。水清婶千恩万谢。

我们蹲在田埂上吃早饭,金达嫂和我们一起吃,告诉我们今天插秧的地方也不远,五六里地距离。在白亮的阳光里吃完早饭,我们都出了一身汗,等金达嫂收拾好饭担子,我们便起担子准备出发。担子一压到肩膀上,我后背猛地渗出一层汗。昨日肩膀被磨得火辣辣地疼痛,今日更甚,沉甸甸的担子压上去,肩膀上的肉像被锋利的刀刃割了。我疼得龇牙咧嘴,差点站不起来,但还是撑起来了,尝试轻轻挪动担子换肩膀,扁担摩擦到的地方疼得简直让人心颤。开始慢慢走起来跟上大家,万分痛苦走了一段路后,尖锐的疼痛慢慢变成了麻木。我一直紧盯水清婶的后背,以分散对疼痛的注意力。她的浅黄色短袖衫被汗水濡湿后紧贴在后背上。我们走出育苗田,上了马路,越过昨天插秧那片稻田后,往相反方向折下一条沿田路,朝远处一大片黝黑的甘蔗林走去。金达嫂的水田就挨在甘蔗地边上。进入这片稻田,就进入了男人们的劳作场域。男人们热火朝天赶牛耙田,吆喝声震耳欲聋。快要靠近甘蔗地时我们终于停下了,我几乎是将担子掷到地上,说不出话,剧痛让人精疲力竭。我估计是磨破皮了,伸手轻轻按压,割裂般的疼令人头皮一紧。水清婶放下担子过来扒拉我的衣领。“没事,皮没破。”她轻声说。天晓得她是如何看出来的。

眼前是一块大约八分大的稻田,很宽广。今天我们一整天的劳作就在这片水田中,金达嫂家另外两块小一点的稻田相隔不远。芳姐和慧嫂留下足够的秧苗后,余下的秧苗挑去另外两块水田。我将秧苗把均匀抛进水田里,水清婶转身朝不远处的甘蔗地走去。我暗想,午饭时倒可以去甘蔗地里躲一阵子毒辣阳光。想起昨天的暴晒,让人心悸。昨晚洗过澡躺下彻底松弛后,我忽然被一阵强烈的眩晕袭击,头部像是被人凶猛击打了一下,胃部随之一抽一抽的,吃下去的晚饭直往胸口涌,非常恶心。我平静躺着,尽量平稳缓慢地深呼吸,好长一段时间那股眩晕和恶心才慢慢消散,刚洗完澡的干燥与清凉又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极度不适弄出了一身汗。我感觉是中暑了,只是一整天都处于紧张劳作中,彻底松弛下来后,身体才有了反应。

水清婶从甘蔗地返回,抓了一把肥嫩的野生白花菜。她将顶端最鲜嫩多汁的部分连叶带秆摘下来,像拧衣服一样拧那些鲜嫩枝叶。

“怕不怕衣服脏?”她看我。

我穿的黑色长袖棉麻对襟衣,是我妈的一件旧衣服。我说不怕。她让我蹲下来,解开衣服最上面的扣子,扒拉开衣领子,露出肩膀,然后将拧得水烂的野白花菜轻轻擦到肩膀上。火烧火燎的肩膀被野白花菜的汁液一敷,瞬间清凉舒适不少。

“哇!舒服多了!”我忍不住叫起来。

“白花菜凉寒,能消炎消肿,擦上几次就好了!”水清婶说,“我们在山上锄地割草伤了皮毛,敷一敷就好,也不留疤。要是有艾草更好!”

“我们熏蚊子那种?”我问她。

“不是干的,要鲜嫩艾草,捣烂了敷上,消炎止痛效果也极好!”她说。

“你怎么懂这些?太奶奶教的?”我开玩笑地说。

“山里人命贱,小病大病的,没见过谁跑医院,自病自医,多少都懂得些草药!”她说,“中午晚上我再给你各敷一次,明天压担子就轻松多了!”

眼下漫长的一天还没开始,明天还太远……不知道我妈今天来了南岸没有。

我们开始下田劳作了,气温渐渐升高,世界一片耀眼的白,和昨天一样沉闷。我们一声不吭,只顾忙手里的活儿。经过一天的暴晒和劳作,大家已没有昨天刚来时的精气神,玩笑少了,只是偶尔让靠近秧苗把的人帮忙递一把秧苗。似乎也是因为知道接下来会一天比一天艰辛劳累,在看似沉闷的静默中,大家又有一种在暗暗蓄力的姿态。

我不再像昨天那样较劲,而是和水清婶保持同一个速度。她不断上田埂去喝水,我将带来的红砂糖拿给她,让她放点糖喝。芳姐生理期困乏,插秧速度也慢下来了。慧嫂和昨天一样不急不躁,沉稳劳作。

这片水田土质偏硬,且蚂蟥极多,绞杀蚂蟥也影响我们插秧的速度。芳姐绑了裹腿,蚂蟥依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裹腿里吸血,直到疼了她才觉察。她绞杀蚂蟥要比我们麻烦得多,得先解开绑腿找蚂蟥,拿剪刀将之剪断再重新绑上裹腿。后来她嫌麻烦,将裹腿解掉扔在田埂上。她比较招蚂蟥,我们四人中她被叮咬最多,隔一小会儿便怒气冲冲抬起一条腿,小腿肚上赫然趴着三四条黑褐色的老蚂蟥。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刀起刀落。慧嫂说这片水田土质偏硬,属贫瘠地,他们大概常往田里施牲口肥料,牲口粪肥能使土质变得湿暖,蚂蟥喜欢,所以蚂蟥多。

我问水清婶,有没有什么土办法治蚂蟥。她摇头说没有,“这吸血鬼除了火烧化成灰烬,刀枪不入,剪断了,掉回水里,过几天好了伤口,两段蚂蟥变成两条蚂蟥,跟个诈骗犯一样,很不要脸。”

我们只好继续和蚂蟥搏杀。

午间,八分水田还剩下两垄。阳光这时候好像变暗了些,但空气依然炙热难耐。清晨耙田的男人们差不多都结束劳作了,田野清静很多,又重新变成女人们的天下。水清婶那桶白开水成了大家的救命水,但我们不敢多喝,得留给她。天色真的慢慢暗下来了,没有云彩,只是阳光变弱了。慧嫂观望了一会儿天空,说会有雨水。我兴奋起来,这时候来一场雨水太及时了,能把气焰嚣张的炎热天气压下去。我们都没带雨具,不过没关系,盛夏的雨水来得快去得快,雨水几乎也是温热的,“哗”地倾泻而下,又风卷残云般撤走,雨过天晴,衣服很快又能干透。

我们盼望的雨水始终没来,也没有雨水要来时刮起的疾风。一般夏季有雨,总会先刮一阵猛烈的风,疾风带雨。不过炙热的阳光彻底退去了,天地间一片阴沉,空气沉闷。直到我们把那块八分大的稻田插完,午后一点多,金达嫂还没给我们送来午饭。米粉不禁消化,我们早就饥肠辘辘了。我们从水田里上来,收拾好后朝甘蔗地走去,想休息一会儿。到达甘蔗地时,居然发现不少女人,有的躺在甘蔗地垄里,将草帽盖在脸上休息;有的正在吃午饭。甘蔗一般在六七月份要剥叶子,以助其更快速生长,因此甘蔗地垄一般都挺干净。我们靠近三个女人坐下,她们也是插秧客,刚吃完饭,不是我们村的。在这个地方,金达嫂假如送饭来,我们一眼便能看见她。我们一直在甘蔗地里休息,吃过饭且休息好的女人们又陆陆续续返回水田里了。两点钟时,我们还没等到午饭,但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然会耽误今天的劳作。我坐在地垄里,摇晃身边一棵粗壮的甘蔗,朝芳姐她们眨眨眼。慧嫂白了我一眼。最后我们出了甘蔗地,朝不远处那两块稻田走去。四个人默默走着,又累又饿。水清婶那桶水所剩不多,我们都不再喝了,全留给她。她拎着小白桶走在我前面。走过一块狭长的水田时,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小妖!”

驻足循声望去,我看见水田另一端站着一个女人,两脚杵在水田里,朝我扬起一只手臂,头上和腰间的硕大竹叶斗笠将她的身子遮了大部分。是我妈!她旁边还有两个女人,我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邵青妈和葵花妈。

“妈!”我兴奋地朝她喊了一声,辛酸和委屈汹涌而至,眼泪竟然就跟着泛上来了,像吃了多大苦头似的。我赶紧眨眨眼,把泪水逼了回去。我们几个停下来,看我妈从水田那端朝我们涉水过来。

慧嫂和她打了招呼,指着不远处的稻田说要去那边。我妈仔细盯着我,委屈顿时又涌上我的心头。但我却笑了,漫不经心地说:“南岸蚂蟥真多,还肥大,比我们北岸可怕多了!”大家都笑起来。我们站在田埂上,我妈两脚叉在水田里。我看见斗笠下,她的脸黑红,鼻梁和上唇渗着一层细密汗水。她默默瞧了我一小会儿,然后问我吃没吃过午饭。

“吃过了,哪能这会儿还没吃。”我连忙说,旁边慧嫂她们又笑起来。我妈告诉我,今早她们才从北岸渡江过来,估计我在凤凰屯,便选在凤凰屯了。她们雇主家有十来亩稻田,应该够忙几天。我也告诉她金达嫂家一些情况,然后她嘱咐我,忙完金达嫂家的稻田就回北岸,不要再赶别家了,切记!我答应了。在田头和她告别,我们几个走向苍茫的田野深处。走出老远后回过头,我已经无法辨认出如芝麻般撒落在田野上的人里,哪一个是我妈。

我们下田了。下午天是阴的,还有些风,极好的劳作天气,可惜我们都饿得浑身发软,劳作状态并不好。我终于忍不住埋怨起来,说金达嫂这家人不厚道,这会儿午饭还没见影子。她们三个都不吭声,只埋头于手里的活儿。一会儿,慧嫂直起身,望着阴沉的天空说:“这两天要有雨水。”我也望了一眼天空,并没有乌云,只是没有阳光罢了。天空中来了飞鸟,飞得非常低,还有成片成片的蜻蜓。怪了,蜻蜓这时候飞出来,一般这些翅膀晶莹的小精灵都是在清晨和黄昏才出现的。慧嫂说蜻蜓出来就证明要有雨水……直到我们快要把一块六分大的水田插完,午饭才送到。金达嫂一个劲儿向我们道歉,她哭丧着脸说金达她爸今天中午耙田回家途中,踩在湿滑的田埂上不慎摔了,肩膀上扛的耙失衡跌落下来,耙上两根尖锐锋利的耙齿插进了他右脚的脚背。

我们一时惊呆了。耙其实就是一把大铁梳子,一把耙大概有一根扁担长,上面焊有十来根牙签形状的尖锐耙齿,牛拖着耙在前边走,人扶着耙把子随后,耙梳过那些已经泡水发软的土块,作用是把那些巨大土块耙梳成泥状。

我一想到拇指般粗大的尖锐耙齿刺进脚背的情景,立刻打了个激灵,“唰”地起了一身鸡皮,饥饿感立刻消失大半。

我们问她现在人怎么样了,金达嫂说把人从田里抬回来,又送到医院包扎好回来,就到这会儿了。她没做饭,在县城给我们每人买了四条卷筒粉,还带来半锅肉末汤。她说实在来不及做饭,只匆忙剁了点肉煮汤。再弄个饭,恐怕这会儿还得困在厨房里。

卷筒粉很大条,有手腕粗,一根筷子长,薄薄的白米浆皮里裹有碎木耳、碎肉末、碎豆芽、碎豆角,当然是菜多肉少,可当饭又可当菜。那时候,一根卷筒粉卖八毛钱,通常是赶集的父母买回家给崽子们解馋的口食。汤还热,我们连汤都不喝,每人捧着一袋卷筒粉吃起来,很干。水清婶噎得直伸脖子,她要喝那桶所剩不多的冷开水,被慧嫂制止了。她说卷筒粉油大,冷开水喝下去很容易坏肚子,叫她喝热肉汤。金达嫂下水田去了,就着芳姐的田垄插秧。她人胖,但插起秧来手脚非常灵巧,速度快得让人惊叹,看得出来是干农活儿的好手。

芳姐吃得很少,四条卷筒粉只吃了一条,给了水清婶和慧嫂各一条,我不要,她勉强再吃半条就吃不下了。她说生理期见不得油腻东西,此时喝一碗白粥配点小菜最好。我拿汤勺刮去肉末汤面上的浮油,给她舀了半碗热汤水,她也只喝了两口。

因为在甘蔗地里休息过了,吃过午饭我们立刻下田,再休息今晚就得摸黑赶工了。金达嫂像是因为午饭送得太晚了过意不去,她一直和我们把这块水田插完才回去。多一个人手,我们总算把吃午饭耽误的工时给赶了回来。临近傍晚时分,我们挪到今天最后一块稻田。没有夕阳和晚霞,天依然是阴的,只是近傍晚时变得更暗了。一大片蜻蜓在我们脑袋上飞,黑压压的。真令人纳闷,不知它们从哪一下子飞出来那么多。吃了饭,我们的体力总算补回来了,大家看起来比较轻松。芳姐和水清婶上田埂休息去了,我和慧嫂依然在田里。

我问她:“金达嫂家的田插完了,回不回北岸?”她头都没抬,说:“谁能像你,跟玩似的。我们挣的是补贴家用的钱,不挣,家里的窟窿拿什么补?”

“你家还有慧哥(慧嫂的大女儿叫阿慧)挣钱呢!”我说。

“外头钱那么好挣,北岸的男人还不早跑光了?我们家人多,又都是将来要花大钱的人,几个大劳动力弄那点山地,汗水摔八瓣也只能吃饱,钱从哪来?”她说。

我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天黑时,我们收工回去了。进村问了路,很快回到金达嫂家里。她家一片糟乱,两个孩子大哭大闹,金达不知为何在地上打滚哭号,小的抱在金达爸怀里大哭,大概是饿了。金达爸躺在一张懒人椅上,右边那只脚,连脚趾裹着一层厚厚的白纱布,直直搁在一把凳子上。他满脸烦躁又无可奈何地抱着怀里大哭的娃。家公正忙着在天井另一侧圈鸭子,那群聒噪货把棚子顶都快吵翻了。厨房敞开的后门传来猪挨了刀子般的嚎叫声,显然是饿了。金达嫂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烧饭。我们赶紧放下担子。慧嫂接过金达爸怀里的娃哄起来,又一手拎起在地上打滚的金达。芳姐进厨房帮忙喂猪,我帮着洗菜。水清婶在天井帮忙圈鸭子。鸭子很快圈好,这些四散吵闹的家伙一安顿好,家里便重新有了秩序。芳姐把猪喂上了,嚎叫的猪立刻安静下来。慧嫂把两个哭叫的娃娃带出家门,刚才鸡飞狗跳的家终于安静了。

金达嫂一额头汗水,挥着锅铲边炒菜边抱怨金达爸爸,说她算是看透了,男人这个东西不靠谱,不中看也不中用,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去年秋收,好好的,他突然闹阑尾炎,割了阑尾,在医院躺了好几天。“你们看,眼下又祸害上了。”

芳姐拎着空桶进来,说他们家猪喂得好,粉白粉白的,很膘!

“如今养猪也不赚钱了,不喂饲料光长毛不长膘,喂了成本又大,扣掉饲料本,到口袋就没几块钱了。鸭子也是,那嘴整天除了叫就是吃,费粮。可什么都不养又不像个家!”金达嫂说。

我们的晚饭是豆角炒肉片、豆腐焖鱼块、芥菜汤,分量足,都是大盆装,热气腾腾端到饭桌上。慧嫂带着两个娃娃也回来了,金达舔着一根冰棍儿,手里还捏着一袋动物饼干。金达嫂连忙接过小的娃,扬手拍了金达脑瓜,责怪她让大妈花钱。

金达爸右胳膊下撑一支拐杖,一瘸一拐进厨房吃饭了,留下我们四人在厅堂吃饭。这时已是晚上九点,想到明早要四点起床,吃完晚饭还得洗漱,洗干净今天换下的衣服,我便埋怨了一句:“已经这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倒霉!”

坐旁边的慧嫂拿膝盖顶了我一下,飞快朝厨房那边望去。厨房和厅堂隔着天井,还有一群聒噪的鸭子。金达嫂抱着小的娃喂奶,他们家也正在吃饭。

这一早我们依然四点准时起来,金达嫂一家还没起。家里很静,我们洗漱时,圈在天井另一侧的那群鸭子叫都没叫一声。慧嫂说她记得金达家的秧苗田,不用带路。我们出了家门,黑漆漆的巷子分不清东南西北,慧嫂轻车熟路走在前头,领着我们穿梭在弯弯曲曲的村巷里。

“在这个村当插秧客好多年了,路早就熟了!”慧嫂在黑暗中说,“等阿芳嫁了,我们去她家当插秧客!”

“去!都去!不嫌远就去!不用四点起床,天亮起!”芳姐说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在黑暗中,我感到有凉丝丝的东西滴在脸上,仰了一下脸,又有东西落下来。

“下雨了!”水清婶说。

果然,在黑暗中滴落下来的雨越来越密集,但只是一小会儿,我们还没走出一条短巷,雨就停了。

“今天应该阴凉!”芳姐说。

“不止阴凉,会有大雨!你们看昨天蜻蜓多的!”慧嫂说。

“也好,插秧凉快!”我说。

“我要倒霉了!”芳姐叹气说,我才记起她正处在生理期。

出了村子,旷野变得亮了许多,远近的景物影影绰绰嵌在清幽的夜色里,广阔的育秧田里散落的手电筒光束像萤火虫星星点点摇曳。

“唉,起得真早!”我不由赞叹起来。

我们拔秧苗时,小雨有一阵没一阵地下,簌簌打在秧苗上,点的熏艾草也灭了,雨却没能赶走蚊子,这些吸血鬼疯狂扑向我们,光是那嗡嗡声就让人心惊肉跳。

模糊的天际传来隐隐的闷雷声,没有起风,也没有闪电,空气很凉爽。大家一声不吭忙活,黑暗中传来我们舂秧苗的噗噗声。今早我们没有打手电筒,担心雨水淋湿了手电筒,光亮也更招引蚊子。大家在黑暗中全凭惯性干活儿。这种黑暗中默不作声而又带着紧张感的劳作,让我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似乎我们正在做一件开天辟地的事情。世界的面目此时是混沌不清的,天地万物连接在一起,没有明晰的边界线。而我们的劳作,正是要将天地与万物开辟出来,让天高远,让地低沉,让万物属于自己的模样。我停了下来,望向黑沉沉的四周。周遭依旧一片模糊,只有雨水落下来的簌簌声。世界的清晰,将从这些声响中慢慢浮现出来。我暗暗惊叹。以前对于劳作的认知,只知道那是人类为了获取食物而不得不做的艰辛行为,有种强迫感。但此时,我不这么想了,劳作也是一种证明生命存在及其价值的方式,而不仅是为了获取果腹食物和遮体衣物。譬如此时,我们所付出的劳作,不只是为了弥补我们衣食上的短缺,这个此时此刻还沉浸在黑暗中的世界,肯定会因为此时我们的劳作,在天亮之后有所改变,一种与人类的衣食无关、能够让天地万物变得更井然有序的改变。

遥远天际的暗黑渐渐变淡了,天际和大地的轮廓慢慢浮现出来,井然有序的世界来到了人间。远远近近的秧苗田里,拔秧女人们的身影也从黑暗中浮出来。我们四人不约而同停下来,坐在凳子上相互望了望,看不清楚彼此的眉眼,也没谁说一句话。身后的水田里,立着密密麻麻的秧苗把子。金达嫂家的育苗田,终于拔过半了。

一阵急促小雨落下来,噼里啪啦打在我们的斗笠上,我们依然安静坐着。不用说,大家都乏了。我挽起来的裤腿被田水浸透了,湿漉漉裹在膝盖上,有些发凉。慧嫂伸手撩了一把田水,抹在脸上。她说昨晚那群鸭子吵,半夜还吵,她睡得不沉。芳姐说,不是鸭子吵了睡不好,是想我们阿慧那活爹了!慧嫂“噗”的一声笑起来,说:“你婚都没结,什么都懂!”芳姐说:“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慧嫂立刻反唇相讥:“只怕猪肉也早就吃过了吧!如今你们这些年轻人,可没我们那时候老实本分!”

“什么本分?要真本分你俩娃从哪来?”芳姐说。

大家又一阵嗤笑。慧嫂叫我把秧把子拎到田埂上,她说这天是晴不了了,不担心晒秧苗,早点码起来滴干水,减轻担子。我数了一下,还差三十把够两百。在朦胧的晨曦完全退去后,我们拔完了这三十把秧苗。

这天的早饭不是金达嫂送的,是家公送的。老人戴一只大斗笠,背上背着金达嫂的小娃,一张塑料布的两个角系在老人脖子下,塑料布严严实实遮住背后的背篼。老人刚把饭担子放下,慧嫂立刻过去掀开老人背后的塑料布,查看背篼里的娃娃。小娃娃还在安静睡觉,两只肥白的小拳头举在胸口。

“今早没来得及煮粥,煮了面!”老人说着掀开竹篾筐里的铝锅盖子,一股葱花香味弥漫开来。葱花肉末面条。还好,老人没忘记给水清婶带来她那桶救命白开水。面条泡在热汤里太久了,烂乎乎的。我们没说什么,捞到碗里,站在田埂上吃起来。芳姐只捞两筷子面条,漂着油花的面汤不要,和水清婶要了半碗白开水冲在面条里,清汤寡水地吃。老人帮我们把秧苗码到担子上。他说金达她妈耙田去了,这两天他得买菜做饭送饭,管这个小的娃娃。鸭子没法放,只能圈养两天。闻言我们都停下筷,面面相觑:金达嫂耙田?!至少是我,还从没见过女人家驾牛犁田耙地,这种繁重体力活儿一向都是男人才对付得了的,光是驾驭拉耙的牲口就不是女人干得了的。我们有句老话:借耙不借牛!为什么?牛这畜生,平时老实巴交的,干起活儿来也是个势利眼,一看不是平时使唤惯它的主人,牛脾气就上来了,立刻变得左右不分前冲后突,你好脾气它干脆不走,你发脾气甩绳子鞭打,它忽然蛮力往前一冲,后边连人带犁就摔在田里。所以一般没人借别人家的牛马犁田耙地,要不就连主人一起请,给个工钱或一顿酒菜招待。

我们开始赶往插秧地时,天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昨天水清婶帮我敷了三次野白花菜汁,肩膀果然好很多,没昨天那么火烧火燎地疼了。今天的插秧田离得很远,我们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还好是家公带路,走不快,我们不用费劲儿赶,不然这么远的路,我和水清婶肯定吃不消。穿过好几片辽阔稻田,才到达目的地。这片水稻田在一片土坡下,土坡上种满果树,我满以为休息时可以到果树下躲躲雨,却发现果地周边种满开白花的荆棘树,像围墙一般把果园围了起来。

在满是劳作的男人身影中,我们一眼就发现了驾牛耙田的金达嫂。我们眼下要插秧的田块离她驾牛耙田的田块并不远。在男人们雄壮的吆喝中,夹杂着一个女人孤单而高亢的吆喝声。我们放下担子,驻足望着不远处的金达嫂。她扶耙把子跟在耙后面慢慢走,臀腰朝后躬着。她应该有些驾牛耙田的经验,但不熟练。男人们耙田,田头到田尾,都是“一”字形地笔直,这不仅需要一双有力臂膀压住耙把子,更需要有驾驭拉耙牲口的能力。臂膀力度轻重适度压住耙把子,耙齿才能有效施力于土块,将其耙碎,以此往复直至土块被耙成泥巴状,同时还要驾驭好拉耙牲口,让其匀速前行,且方向笔直。而压耙和驾驭牲口,都需要力量和定力。金达嫂顾头不顾尾,心思和力量都放在压耙把子上,顾不上拉耙的老牛,那畜生拖着耙子,由着性子走,有时重复走在耙过的稻田上,有时又拖着人和耙走对角。牛完全不受金达嫂控制。我们面面相觑。

雨这时候又开始下了,挺大。金达嫂的家公回去了。我们往田里抛秧苗把子。这块田不大,目测六分左右,看起来比金达嫂正在耙的那块要小一些。等我们下田开始插秧时,雨变得更大了,利箭般簌簌落下,响亮地打在水面上。大地笼罩在白茫茫的雨水中。天空变得很阴暗,像即将夜幕降临。乌云中传来隐隐的滚雷声。还好没有闪电,也没刮风,雨就这样下着,越来越猛烈,但大地上劳作的人们并不在意雨水,插秧的女人们依然弯腰插秧,耙田的男人们也仍旧驾牲口耙田。很多男人连斗笠和草帽都不戴,人和牲口在大雨中无遮无蔽。在大雨中,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忽然隐匿下去了,这场大自然的雨水似乎有某种神秘魔力,让人和牲口变得默契起来,同心协力劳作,对抗大自然忽然而至的暴力。在大雨中,大地上的万物似乎凝滞不动了,仔细凝望,才看见昏暗的旷野中,与恶劣天气搏斗的弱小而顽强的生命。

金达嫂和她的耙、牛也在大雨中缓慢劳作。我们也一直在弯腰插秧。大地上所有生灵都在顽强地坚持自己的使命。很快,我们身上的衣物全部湿透了。弯腰时,雨水从我们的脖颈灌进来,流入我们的胸口,漫延到我们的腰腹……

我们在大雨中每人插完一垄田。雨势没有减弱的迹象,天空比刚才明朗一些,密集的雨帘使得远处的一切模糊难辨。这时候大概有十点了,田野上的人影渐渐多起来,大雨丝毫阻止不了大地上的劳作。我们看见金达嫂停了下来,坐在雨中的田埂上休息,牛和耙呆立一边。那块田看起来至少还得耙个把小时,田里依然可以看见大块的泥土立在水里。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要插秧的田块是不是金达嫂正耙的那块水田,假如是,我们插完眼下这块田,她恐怕也耙不平那块田的。慧嫂站着张望了一会儿金达嫂,扔下手里的秧苗上了水田,朝金达嫂那边走去。

她俩站在大雨中比画着,不一会儿,慧嫂也下了那块田,她扶着耙把子,金达嫂则在牛的前头牵牛绳,压制牛的行进速度和路线。两个女人就这样在大雨中重新劳作起来。那牛这回老实多了,前头毕竟走着人,它拖着耙子在雨中亦步亦趋,行进的方向也直了。对于把控力不强的女人来说,这倒是极好的耙田方式,后头压耙把子的人全心全力都在压耙把子上,不必分散心力去制约拉耙的牲口,牵牛的人也不用再顾及耙子,彼此各司其职,省心省力。她们耙田的秩序和速度一下子就上了正轨。

“这个货,倒是精明,当个女人真亏了她!”芳姐在雨中望了她俩一阵,笑着赞叹起来。这一笑,我和水清婶两个水淋淋的人也笑了。雨慢慢弱了下去,除了脑袋,我们已经全部湿透了。我解开腰间沉甸甸的斗笠放在田埂上,让雨水直接打在腰背上,反正已经湿透了。水清婶和芳姐不肯解,芳姐说她得挡一挡,挡不了也挡。水清婶则顾忌身孕,挡着聊胜于无。少了慧嫂,我们插秧的速度慢下来,直到金达嫂那边的水田耙平整,我们才插完了秧苗。这时候雨终于停下来了,明亮的天空居然放晴了,亮灿灿的阳光火辣地普照大地。盛夏雨后阳光烈如金刚!老话很靠谱。天空并非万里无云,还有雨云浮动。我们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在火爆的阳光下开始发热、变干。在雨水中隐匿下去的声音又奇迹般重新冒出来,田野慢慢恢复喧哗。大地在明亮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们将秧苗挑到刚整平的水田去,慧嫂和金达嫂并肩坐在田埂上休息,脚都叉在水田里。她们身上的湿衣服溅满泥浆,连头发上都有,双目无神地望着走过来的我们,显然累得够呛。这两块稻田加一块就一亩三分田,意味着金达嫂还得再耙平七分左右的水田才能把今天的秧苗插完。拔起来的秧苗一般不能干旱过夜,会使脱离泥水的秧苗根部受伤,生根发芽力度受损,直接影响到产量。但看金达嫂这精疲力竭的状态,让她单独耙完七分水田,显然不大可能。慧嫂如果和金达嫂合力耙田,我们三人就是手脚并用也插不完今天的秧苗!

最后慧嫂还是决定再和金达嫂合力耙田。把田耙好,能插多少秧苗算多少,宁可田等秧苗,也别让秧苗等田!她俩休息好后,扛耙子牵牛离开我们。我们抛撒秧苗把子,拉好田垄隔离线,又下田了。慧嫂她们将要去耙平的田块离我们很远,她俩一直走着,身影很快模糊在茫茫人影中。

接近午后了,阳光非常暴烈,我们身上的衣服全干透了,热乎乎贴在身上。芳姐环顾四周,在大竹叶斗笠的遮掩下,摸索着换掉生理期的纸垫。她很聪明,把卫生纸严严实实包扎在塑料袋里,很干爽。她站在水田里,迅速地完成一套隐秘动作,然后将换下来的脏纸垫子揉成一团插入脚下的水田深处。我和水清婶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德行真不像个女崽!”水清婶说。

女崽通常是对尚未婚嫁女性的称呼,水清婶意思是芳姐的举止没羞没臊,不像个姑娘家。

“那怎么办?”芳姐环顾无遮无拦的四周说,忍不住笑了。

“你那个,”她指指水清婶隆起的小腹说,“什么感觉?”

水清婶垂眼看了一眼肚子,说:“你找块砖头,绑根绳子挂在腰腹上,感觉就出来了!”

这话把我们都逗笑了。仅两三天工夫,水清婶脸颊上就晒出两块明显晒斑。她的眼睫毛很浓密,一双眼睛看起来毛茸茸的,笑的时候只剩一圈黑乎乎的浓密睫毛。看她小巧的个子,我心里生出丝丝怜惜。环顾了一圈苍茫田野,大地上的人们都在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好像又不该对谁有怜惜之情。谁都辛苦,这旷野中的所有人,男人女人,包括牲口,都在承担和承受生存的艰辛……

午后,金达嫂的家公给我们送来了午饭,居然还带来十根装在暖水瓶里的冰棍儿!拧开暖水瓶盖子,从瓶口冒出缕缕香甜诱人的白色冷气,真是好东西!家公满头汗水,说差一点就买不上了,他把最后十根全买了。今天的午饭是玉米粥、大米饭、青椒炒肉片、长豆角炒肉片,分量足够大,肉块切得四方厚实,看着吓人。家公说等我们吃完了,再送到金达嫂那边去。水清婶便从每盆菜里各拨出一半,整成两盆,给金达嫂她们留下一盆,我们吃另一盆。芳姐似乎不饿,她只喝了一碗玉米粥,菜一筷子都没动。水清婶胃口不错,这酷热天气居然能吃两碗米饭。她说饿,饿的口水直泛。芳姐笑话她:“能不饿吗,两个人消化呢。”我也没怎么吃,嚼了几块青椒后,一口气吃掉三根冷掉牙的冰棍儿。芳姐生理期不敢吃冷的,水清婶说咬不动这冷硬东西,牙酸。她俩的冰棍儿就被我报销了。三根冰棍儿下肚,人从里凉到外,身上每个细胞都冒凉气,舒适极了。

我们吃饭时,热烈的阳光一下子又暗下来,仿佛天空冷不丁被一张幕布盖住了,刚才几乎凝滞的火热空气缓缓吹来凉风。天空有乌云,并不厚重。等我们吃完饭,乌云已经布满天空,天也比刚才更暗了,风越吹越大。金达嫂的家公收拾好饭担子后离开了,很快他也消失在人影攒动的田野上。

风大起来,我们的斗笠被吹歪了,绑在下巴的斗笠绳勒得人生疼,腰间的斗笠成为挡风盾,越刮越大的风几乎要把我们掀翻了。天空一下子黑下来,乌云迅速涌动而来,天空中最后一丝亮光瞬间被淹没了。天地顿时陷入黑暗中,紧接着一道闪电在昏暗的天空一闪,厉雷便在我们的脑袋上山崩地裂般炸响了。闪电照亮的瞬间,我看见田野上的人影依然在井然有序地忙碌。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了,闪电和雷声交替不断,厉雷的声音似乎就在我们脑袋顶上一寸的地方炸响。

“都坐下吧!”水清婶在大风里招呼我们。我们三人便在田埂上蹲下来,任由风雨雷电在我们身边狂轰滥炸。很快,我们身上又湿透了,斗笠在狂风暴雨中没有任何遮挡作用。满世界都是风雨雷电的声音。我们蹲着,一声不吭。厚实的雨帘和昏暗的天空让我们无法看清十米以外的周遭。不用看,田野上所有的人也和我们一样,成为雷电和暴风雨肆虐的弱小生命。

倾盆大雨下了足足半个小时,闪电厉雷不断,我们眼见着脚跟前的水田水量涨了起来,刚插下去的秧苗在一通狂风暴雨击打下,全部趴在水面上了。不过不用担心,只要它们的根扎在泥巴里,一两日后便会回过精气神来,抽枝展叶。

狂风终于渐渐弱下来,闪电和雷声也没那么密集了,但雨势依然如注。天空的乌云慢慢变薄,天色亮起来了。我们终于可以看清彼此的脸,水清婶挨在我和芳姐中间,我这才发现她是坐在遍地是水的田埂上。但坐不坐我们都是湿漉漉的了。等雨势小下去一些后,我们便又下田了。不能再耽误了,少了慧嫂,今天的秧苗多半是插不完的。天色恢复正常后,笼罩在雨帘里的人影渐渐显露出来。女人们依然在弯腰插秧,突然而至的暴风雨并没影响任何人的劳作,似乎这暴风雨也是劳作的一部分。

水田里的水涨了很多,没过我们的膝盖,插秧带起来的水使动作变得不那么利索,挨在田埂边的芳姐扒开几道口子,将田水凶猛泄到旁边水田里。雨一直在下,盛夏的酷热暑气在雨水持续浇注下,变得有些微凉了。芳姐接二连三打喷嚏。我没怎么吃午饭,胃开始一阵一阵抽搐,饿的。只有水清婶一声不吭埋头插秧。我们搞不清楚具体时间,天空始终灰暗,应该是下午两点了,也可能是三点。就在我们快要插完这块田时,雨水终于停了,从灰色的云层里剑一样劈出一道闪亮的阳光,接着更多的光亮从云层里冲出来,大地上的灰暗终于渐渐退去。

我们把头顶的斗笠解开。这小雨伞一样的斗笠,吸饱了水分,沉甸甸地压人。天空越来越明亮,暖风也吹来了,微凉散去。我们今天干了湿、湿了干、干了又湿的衣服再一次被渐渐热烈起来的阳光烘烤,暖烘烘的。在我们插最后一垄秧苗时,金达嫂和慧嫂回来了,还挑来了午饭的担子。她俩看起来疲惫不堪,身上半干半湿的衣服溅满泥浆。她们看见我们已经在收尾,就没下田,两人并排蹲在田埂上。慧嫂说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刚耙平的那块田有七分大。

“能插多少算多少,总不能要命吧!”金达嫂气呼呼地说,又把金达爸埋怨一顿,家公切的大肉块也被数落了。她们在那边耙田时,金达嫂还回家给小的娃喂了两次奶。天气恶劣,家公不敢将娃背来田野。牛也需要喂食休息,那边耙田速度便慢了。我们三人上了田,金达嫂招呼我们吃饭,只有我就着剩菜吃了一碗冷米饭,实在太饿了。芳姐和水清婶没吃。我们坐在田埂上休息了一会儿,收拾好秧苗担子朝刚耙平的水田去了。

余下半个下午,金达嫂一直和我们插秧,但无论我们怎么赶,天黑时,还余下二十来把秧苗来不及插完。秧苗挑回去得有个池子放置,不然根部会受伤。更为严重的是,夜里会遭老鼠祸害,那尖嘴猴腮的玩意儿会把秧苗根部齐齐给你咬断了。但放置野外则有被偷的危险。有些人家育秧时护理不到位,也可能稻种质量不够好,秧苗长得稀疏,面临荒田的危险。这些人家便会夜里游走田野,将人家置留于田里的秧苗把子偷走。金达嫂长叹一声,决定将剩下的秧苗把放在水田里。

这一晚晚饭大家都吃得无精打采的,芳姐喷嚏不断,看样子是反复淋雨着凉了。慧嫂说手臂发软,端碗拿筷都累,肯定是耙田时压耙子伤了臂力。水清婶也没什么胃口,恶劣的天气和赶工让她也吃不消,光喝热汤。我在下午时吃了一碗冷米饭,此时也没什么食欲。金达嫂抱着娃来和我们吃饭。她也累得够呛,额头上还沾着已经干透的点点泥浆。菜很丰盛,烧鸭、冬瓜炖猪骨汤、炒空心菜。金达嫂劝我们多吃。她一手抱娃,一手端汤碗喝汤,其实也没吃多少。晚饭要结束时,门外跑进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崽,扎两条冲天辫,说找“小妖姐姐”。慧嫂看着我笑笑,示意我跟小女孩出门。

天已经黑透了,外边的巷子黑咕隆咚的。小女孩将我领到金达嫂家拐角处,那里立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小妖!”人影朝我急切喊了一声。我一听,是我妈,鼻子猛地一酸。她朝我靠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今天下雨,”她问,“你没淋雨吧?”

我觉得委屈,大风大雨的,我能不淋雨?又一想,她未必不知道我淋雨,只是出于一个母亲抱有的侥幸愿望罢了。

“没淋。”我顺着她说。

“这就好!你从小肺气虚,受不得凉,淋了雨要及时换干衣服。”她说。又问我吃没吃晚饭,我说正在吃。她便在黑暗中给我塞过来一个塑料袋。

“我在村里的代销店买的,饿的时候吃。天气热,粥容易馊,你不要瞎吃!”她说。

我摸摸塑料袋,里面是一包东西,像饼干。我塞回给她,觉得不好意思当着慧嫂她们面吃。

她又塞回给我。我回到金达嫂家里时,金达又在地上打滚哭叫了,嚷着要吃冰棍儿。我把那包饼干给她,她立刻不哭了,从地上爬起来。金达嫂劈手在她的脑袋上敲一记响亮的“栗子”。

芳姐着凉了,浑身发软发热,晚饭后躺在席子上一动不动的。慧嫂让金达嫂帮忙烧一锅热水,想让芳姐泡脚,逼一逼体内寒湿气。水清婶爬到她身边,伸出两根手指探在她鼻孔下。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就是个感冒,哪里就断气了。水清婶却说,呼出的气都是热乎的,是烧上了。光泡脚只怕不行,要擦背。她问金达嫂家里有没有生姜,金达嫂说厨房后种有一小片。水清婶让她去挖来,要老姜。姜很快挖来,洗干净后搓掉姜皮,将姜块刨成细丝状,然后放在锅里文火慢慢烘热。芳姐晕乎乎地洗了热水澡后,水清婶让她脱掉衣服,光着后背趴在席子上。她将烘烤热的姜丝包在蚊帐布里,像个沙包,拿“沙包”用力从上往下搓在芳姐光背上,直搓得后背一片发红,又搓了手心和脚心。慧嫂说以前感冒只知道热水泡脚,热姜擦背还是第一次见识。水清婶说:“姜性热,能升阳气,热辣姜汁渗进皮肤暖五脏六腑,将体内寒湿逼出来就好了。今天又风又雨,衣服干湿不断,这女崽肯定是受寒了,她外表发热,其实五脏六腑是寒凉的。我家水清感冒我也这样弄,从没吃过药。不过这土办法只对刚发起的寒感有用,要是到流清鼻涕就不顶用了。”慧嫂便叹了口气,说:“水清那货愣登不清(不太聪明之意)的,祖坟埋得好才找着你。”水清婶“哧”的一声笑起来,说:“太聪明我也消受不起。还得是王八眼对绿豆,烂锅头配烂盖才能钻同一个被窝!”慧嫂哈哈大笑起来,芳姐也软弱无力地笑了,反手摸摸水清婶的肚子,“我得给我弟织一套毛衣裤,现在他也在里边用力给我搓背呢,真是乖宝!”她说。

水清婶的手迅速伸进芳姐胸口下,狠狠捏了一把,说:“瞧你这‘大口袋’,将来我孙也是不缺口粮的!”

三个女人笑得人仰马翻的。我摇摇头,说:“结过婚的女人是真不要脸!”

搓完背,水清婶用热开水泡新鲜姜丝,让芳姐将热姜水喝下去。芳姐哼哼叽叽喝了一大碗,终于昏睡过去了。这一夜,睡在我旁边的水清婶爬起来两次,摸到芳姐身边,手伸进她的衣服摸她的身体。

芳姐毫无察觉,睡得很死。慧嫂可能太累了,呼噜打得均匀而响亮。

我们照例四点起来。芳姐好了很多,昨晚蔫不拉唧的萎靡一扫而光。这一早只有水清婶、芳姐、我三人前往秧苗田拔秧苗,也许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慧嫂必须和金达嫂继续合力耙田,她俩耙完田才前来和我们插秧。我们起来时,幽暗的天空飘着蒙蒙细雨,空气很清凉。洗漱后,金达嫂和慧嫂率先出门了,她俩一人扛耙子,一人牵牛,从侧门出去了。金达嫂昨晚应该是嘱咐她家公了,老人比我们起得更早,煮了一锅滚热姜水,还放了红糖,热气腾腾盛在大铝盆里,放在饭桌上。旁边两个暖水瓶,一个灌满糖姜水,一个灌满白开水。饭桌上还放了一沓白色塑料布,是给我们当雨披用的。我们站着每人喝了一碗又热又辣又甜的姜糖水后,精气神一下子就上来了,整理好担子,带着那两暖瓶水出了门。

细雨密密麻麻。我们身上的塑料雨披挡住了清晨的微凉湿气,加上那碗热姜糖水供给的能量,身上暖洋洋的。这种天气,其实很适合插秧,人舒服,刚移植的秧苗也不会被晒伤。水清婶打着手电筒在前头走,芳姐次之,我跟在最后。慧嫂不在,水清婶作为年长者,担起我们这支三人插秧客队伍的领队。我们三人默默穿过那些黑暗的巷子,巷子两旁的人家渐次亮起灯火,也开始有了人声。

“今天雨大不了,就这样了,不用担心淋雨!”黑暗中,水清婶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

“我知道生姜搓背治感冒,你知道不?”她在前头说。

“成,你是老大!吃的盐巴比我吃的饭多!”我叹息道。

芳姐从嗓子里冒出一串笑,说:“小妖,已婚妇女我们惹不起!”

“成,你是老二!也快已婚了,我也惹不起你!”我说。

我们三人在黑暗中叽叽咕咕笑起来。

走出村庄,旷野在幽暗中呈现出无边无际的辽阔,野外的细雨似乎变得更浓密了,密密匝匝落在我们裸露的小腿肚和手臂上。在空旷的幽暗中,点点亮光闪闪烁烁,像大地上睁开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人影,但我们都知道有人,在黑夜里,在雨水里,在土地上。

我们一脚踏进幽暗的田野,闻见秧苗青嫩的气息。

原刊责编 安殿荣

【作者简介】 陶丽群,女,壮族,广西百色人。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小说、散文多次被各选刊选载。小说《起舞的蝴蝶》被改编为同名电影。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广西青年文学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等奖项。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AgqXGKnsGi7WBxEXhYRx0wHTvXJkfUaaDeidEOtzDWgy0M7P526ydPibPCetdkA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